守密者——by鐵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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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认为妳具有与她同样的资质──她想要教导妳。」
女孩摇摇头。「我不明白。」
「我们没有人明白。除了妳将有这资格。」道格太太说,「亲爱的,告诉我,妳愿意随她学习吗?」蜜丝塔太太接道:「如果妳不愿意,我们不会勉强妳的。这是谁也不能打破的传统。」
至此为止,扶桑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问了一句话:
「她是谁?」
阿玛迪太太回答:「我们与黑暗作交易的伴侣。」/道格太太回答:「缄默的那个人。」/蜜丝塔太太回答:「莫儿得阁下。」
然后,她们对觑一眼。所有视线落在扶桑身上。
扶桑很安静。她说:「她能够教导我除了编织以外的知识吗?」这次则有了明确的答案。蜜丝塔太太立即道:「喔,我亲爱的小花,那是一定。薇鹊小姐必须是这镇上最有智慧的人之一。」
然后她们熄了灯火,告自回房睡觉。
隔天由道格太太带领她离开。结束了她生活多年的麦氏宅邸,走向那栋从远处就清楚可见的圆形塔楼。
育幼院的异乡女孩扶桑的生涯到此为止。
※ ※ ※
女孩不甘于将一辈子的生命光辉耗尽在毛料与编织中,她和这里大多谨守本分的居民不同,虽然也不想去淌外头战乱的这摊混水,但她对那些书籍里记载的异地新奇事物与深奥知识有莫大兴趣,于是这诱惑她来到小小的白色尖塔。
薇鹊的确有资格当一个老师,她能读写莫耳科语,知道许多龙岸那块神秘大陆的传说,可以唱其它地方的歌谣,会描述各地风俗与除了编织以外的技艺,其中包括了魔法。薇鹊的卧房也有书,虽然藏量没有麦宅的阁楼丰富,但比那里大部分的书都更来得艰涩。她还会精巧的编织和烹饪美味的面食,不过这些对扶桑来说不太重要。
跟随薇鹊的头两年,她要熟记歌谣、传说、各地风俗与对其他技艺的认识,闲暇时候也学习莫耳科语和烹饪。还有,她变得比之前健康,每天在五层楼的回旋梯间不断来回,打水、清扫,使她变得不易受寒。
当然,在这段时间中,她也慢慢知道她的老师在这镇上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镇上的成年人大多都来过此地,除了领主夫人,她还看过几回这个镇的领主本人和他所聘雇的巫师一同到来。领主在塔里和薇鹊谈话,巫师在围墙外等候,他的桧木巫杖毫不施力的抵在地上,就像一个伫(拄)手杖远眺望景的普通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板得让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每天天刚亮,用完提前的早餐之后,把门敞开,就会陆续有人来到这里等候,每天也都会有人顺道带来粮食或毛料堆放在庭院里。有时候一楼的阶梯扶手上会系一条白绳,这就代表上头有人,听到摇铃的声音响起就表示已告一段落,等前一个人下来之后就可以上去了,薇鹊会在二楼的房间等候。白天她不是在后院洗衣服就是在三楼清理厨房浴室,或者杆面皮、做面包,还要兼顾一楼楼梯那条白绳到底要结要收。﹝这件事以前是有专人照顾的,不过从她到此以后薇鹊便告诉那位老妇人可以暂时休息了。﹞
通常要忙到傍晚,等人都走光她把院子高高围墙的出入门关上之后,才算是能舒缓了一口气。这时候薇鹊正忙于暗室的善后工作以及例行的洒水动作,她就先去准备晚餐,等薇鹊一起来开饭。吃饭时的气氛很安静,也许说除了教导知识以外,她们之间一直都是安静的。这也是薇鹊所教导她的之一:不需要的废言就如同伤口的脓血。
晚饭结束后她先洗澡,薇鹊会趁这空档做些白天她来不及做完的琐事,等两人都整理好后她们上去五楼的卧房。有时候她聆听薇鹊的教导、有时候她们各自看各自的书、有时候她们用人们带来的毛料制作衣服,然后上床睡觉:房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她睡在小床和薇鹊相对。
平静而忙碌的生活日复一日,除了偶尔需要处理多余的物资和采买日常用品而跨出院子,否则她就这么待在围墙的小小范围里,一天一天一成不变。扶桑一心浸淫在学习知识的喜悦中,两年岁月就这么从指缝中流去。
她来到此的第三年某天晚上,薇鹊告诉她:「我所知的其它知识妳已学得差不多。时候到了,妳该学习如何继承我的工作。」此时的扶桑已不是先前那个问「她是谁?」的小女孩了,她心里已有了基本的概念,她这次问得简单扼要:「通常人们怎么称呼妳?」她指的不是不统一的名字,而是像「铁匠」、「洗衣妇」、「牧羊人」等可以马上点出内容的称呼。
「保守秘密的人,也就是守密者。」薇鹊说,「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会把我在这行业所知的尽传于妳。今晚好好休息,我的扶桑,妳将要逐渐适应有另一个新名字。」
「什么名字?」她问。
灯被熄灭,窸窸窣窣是拉棉被与翻身的声音,她听见薇鹊的声音混在那里面:「莫儿得,缄默之人莫儿得。睡吧。」
她还没机会问这个名字原先是谁所有,背后有什么故事,就这么被逼着合眼歇息,意识涣散前她恍惚想起了蜜丝塔太太那晚的回答,「莫儿得阁下」。这时候在只有浅浅呼吸声的黑暗里想起来,不知怎么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悸动,随即她想起了,那是她初见薇鹊时的心情。那时候的薇鹊──她记得她当时多感动于她安静从容的神态和声音。
莫儿得,她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然后沉沉睡去。那晚窗外不见月亮的脸,同她在麦宅的最后一个夜晚。
隔天薇鹊起得很早,女孩醒来时不见她的身影,要去浴室梳洗时才在楼梯间碰面。薇鹊如往常向她道早,只不过改了称呼:「愿妳今日顺遂平安,莫儿得。」她尚未完全清醒,朦胧间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不禁疑惑的眨了眨眼。也许这早在薇鹊意料之中,只见她微微点头,当作扶桑已经答话,径自上楼去了。
这一觉似乎睡了好久。扶桑洗过脸后看着镜子梳头发,好像这时才察觉到两年未曾修剪,发长已经及腰。虽然天天都这样看镜子里的自己,却好像现在才真正仔细端详这个黄肤黑发的小小少女...她一边难得的胡思乱想,一边扎着辫子,然后把辫子在后脑勺一圈圈盘起再用五色棉绳编成的发饰固定,一如往常。这样子从事劳动才不会造成阻碍。
她抱着替换下来的睡衣回房时薇鹊又已经不在房里。通常都是她要比薇鹊早一步去打点早餐的,这时候顺序倒反不禁觉得怪异,匆匆收拾后她下楼到厨房去。薇鹊已经在餐桌边坐定,盘子里放着扶桑昨天准备好的面包,还有两杯牛奶。扶桑拉开椅子坐下,两人开始用餐。
「妳才十三岁,以后不要把头发盘起来了,看起来多老。」薇鹊难得在饭间说话,她有些惊讶的抬眼,把嘴里的食物咽下之后回答:「那样做事不方便。」
「葛太太今天开始会过来帮忙。她对这里的事很熟悉,有她分担大部分家务,妳不用那么辛苦。」
她心里微微升起一种孩子被侵犯地盘的妒意,但很快就淡去。她原本就比同龄孩子明理懂事,经过这两年和薇鹊共处的生活,更把潜藏的任性也磨平了。
「那我要做什么?」
「妳就跟我学习,剩余的时间就编织、复习妳所学的,也可以偶尔看看书。还有,我会出些题目考验妳的耐心。」薇鹊说,「我照我老师带领我的方法来对待妳,当然,将来妳也是如此。」
将来妳也是如此,这句话让扶桑觉得好遥远。将来坐在那个位置对年轻女孩说话的少妇也将是她吗?好不真切。
接下来的一年,薇鹊除了让她熟悉工作的流程,教导她暗室里悬挂的那些绳结怎么编、怎么运用,也告诉她守密者应有的应对进退与言行举止;其中最重要的,就属找出托密者的真名了。
「妳必须一开口就说出对方的真名,他才会对妳安心。」
「如果找不出来呢?」训练过程中的困难时常打击着她。 自t3gt由kiui自oli6在
「如果他真心求助于妳,妳必得知其名。──除非他尚未拥有真名,但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的,因若没有这项条件,他不能踏进这道门坎。」薇鹊如此回答。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只要习得之后便如鱼得水、永生不忘,妳实在不必担心。」
女孩又有问题:「但我也没有真名,如何能在这里?」
「喔,亲爱的,妳是莫儿得呀。」薇鹊好像怪她到此时还没有自觉。「真名对莫儿得来说不是必要的。他人只要能够有区别的称呼妳便行了。除了他人托与的秘密,我们本身不需要有其它负荷。」
「可是,」扶桑迟疑。「书上写道...真名是一切存在的根本,没有名这形体便如同虚假。何以我们不需要真名?」
薇鹊皱了皱眉,重复她一贯的论点:「我们是缄默之人的后辈,这句话在我们身上起不了作用。照这样说,难道我也是虚假的吗?哎,妳可别尽信书本。」扶桑虽然仍感不解,但她明白和她的老师继续讨论下去也没有结果,便把这问题埋在心底,继续做事去了。
虽然薇鹊教导她作为一名守密者所须知的一切,却鲜少提及这门行业的历史。有次她忍不住问:「老师,妳经常说莫儿得将是我的名字,但我却不知道莫儿得到底是谁?」
薇鹊回答:「那是我们伟大的先祖之名。有人说她其实是少有的女性巫师,因此才有力量探得人们真名,不过那真是一派胡言。我们是因为对方自发的意愿才能得知他们真名,跟巫师几乎和暴力强夺没什么两样的方法相较,两者可差得远了。」扶桑因此确定了她的老师在某些方面对巫师印象很差。
很快的,冬季就要过去。这意味着她将成为白塔的主人,正式开始工作。打从一开始,薇鹊就说了:「春天来前,我将放妳独立。」
她不禁感到微些的恐慌。虽然薇鹊仍留在镇上,但从此她们已经说不准有没有机会碰面了,而这静谧的塔楼,将只剩她一个人把持。葛太太终究只是外人,来来就走,这里会全部属于她,这小小的世界。也许直到在她准备挑选下一任守密者之前﹝哦,这个念头令她感到岁月压迫的恐惧﹞,杂事有葛太太包办,她不会再踏出这里一步。就算等找到接班人之后她退隐休息,也无法完全回归平凡生活了,只要留在当地,人们就会尊敬她、疏离她,而她终身不能组织家庭,不能和一个自己选择的男人共同生活、拉拔自己的小孩长大;可是即使决定离开卡加卡岛、甚至整个德利西群岛范围,外头战乱未平、四处纷扰,一个孤身女人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又能往哪里去?
虽然她不喜热闹,并没有什么和众人共同生活、或者去漂泊旅行的念头,可是一想到自己将在这狭小的圈子里度过如花的少女年华,即使淡泊如扶桑,还是坦然不起来。对于她的反应,薇鹊只轻描淡写的安慰道:「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恐惧。妳慢慢就会习惯了,其实在这里什么也不缺,没有什么不好。」
旧的秘密即将解放,就如鸢鸟飞翔!人们之间口耳相传着这样的话,好像是一个公开而鼓噪的秘密。薇鹊待在白塔的最后一个傍晚,她们分工将暗室里所有的绳结捧到院子,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薇鹊点起火苗,哔哔叭叭啃噬着终年守在阴郁之中的那些痛苦,人们的痛苦秘密,都化作了猛烈呛人的浓烟。她的老师边拨动火堆边吟唱古老的颂词,那声音在清冷的空中嘹亮清晰。
薇鹊曾告诉她,每个地方每任莫儿得交接之时,全部的人都会在他们的院子里仰头观望那灰烟升空,代表送自己的痛苦秘密最后一程。然后便如同石沉大海了,永远的静谧。
就这样。薇鹊将走那天,葛太太摘来了一朵代表少女的粉黄维若甘亚,为新的女主人别在襟上。一切都和日常一样,只差用完晚餐之后没有继续以往的程序,以及那场旧秘密的送葬。她在寸草不生的小小庭院门口送走老师,远眺着不发一语,半晌之后关上门,高高的白围墙围住高高的白塔,扶桑抬头望了一眼布满星星的夜空,慢慢走回塔里。
她就这么成了诺俄镇上新的守密者,顶莫儿得之名的后辈。
薇鹊走时也抹去了她所有在此地的痕迹,她这么说,「包括这间卧房,我的老师与之前的人这么留下,我便这么传承给妳。这里没有任何物品是我私人所有,它不曾改变。妳可以增添妳认为需要的事物,但它们不属于妳,此地的任何事物都只属于这座塔楼,只属于共同的莫儿得名下。」所以,这里已经不存在「薇鹊」这个没有真名的女人了,如同曾居住此地的那些莫儿得一样。守密者的住所只有现在,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现在这塔里只剩下她,与她将面对的痛苦秘密?
三:莫儿得与阿提奴
尼亚书第三卷四十七页到四十八页写道:
『...阿提奴手持灯火,穿越黑暗的长廊。她满怀恐惧,因那些贪婪、恶毒、狡诈的坏东西一直没有离开,它们啃噬着她的心,以她的痛苦、犹疑、猜忌作为粮食来壮大自己,它们尖叫着要破她的身体而出,让她无比惊慌。她会是第一个承受不住而发疯甚至死去的人,她想。
王就要死去!这是她心里宛如大石的一个恐怖秘密,她不能说,她不能说,那些恶魔不让她说。没有任何巫术封住她的嘴,可是就算她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她所说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但是这个小小的侍女却怀抱着攸关整个世界的秘密。王就要死去!英明的王将死于那些恶毒的豺狼爪下!
她感到无助、彷徨,而她却只能低头快步行走于这黑暗中,这长廊彷佛没有尽头,彷佛有一头巨兽潜伏在前要一口吞食她。...
...房间门上的小窗户透着光,比阿提奴手中灯火更为明亮的光,她上前去,门悄悄的开了,好像与黑暗融为一体,可是那间房如此清楚的在那里。阿提奴走进了这片光里。
有个女人坐在四柱床旁,看着阿提奴温柔道:「我能收藏妳的秘密。来吧,孟哈妮雅,告诉我妳的痛苦,然后妳就可以抛下它。」阿提奴问她何以知道自己的真名,于是那女人回答:「我知道愿意来寻求帮助的人的名字,我会保管所有秘密,只要秘密的主人愿意倾吐于我。这些都是我的能力,不要担忧,从今以后妳无须再承受。」
「秘密以妳的痛苦为粮食,我以秘密的不安为粮食。这些不安将被我所沉淀,秘密将锁在我心中的箱子,它继续存在,但是我安抚它,无论是非。这个事实永不会被揭发,除非天秤本身要倾斜,但无论如何,那已我俩人所管辖的范围。」
「我以我的名莫儿得,缄默之人的名起誓,妳必安宁。」...』
全十卷的尼亚书搜集了到十一世纪以前各地久远的民间传说,这里记载的是八世纪色都南王执政时的一则故事:宫廷侍女阿提奴无意发现驸马和七名大臣计划叛变的阴谋,她有诸多顾虑,既不能说也不能视之无物,时时刻刻感到痛苦,于是她将这件事告诉守密者莫儿得,莫儿得为她保守秘密和那些情绪。阿提奴虽已对此事逐渐忘怀,但因她的忠诚心,在后来八人终于因严重的私自调动军力引来注意、事迹败漏之时,阿提奴虽担心余党相害,仍出来指证。色都南王一夜间连斩八人于殿下,并且封赏阿提奴的家人,是为一段佳话。几年后阿提奴成了王子妃,虽然不幸难产身亡,但这位追封为孟后的蒙卡其女子仍被人民所怀念着。
这个故事会成为守密者的代表之一乍看之下令人费解。
因为阿提奴到最后还是没有放开秘密,当初要守密者何用?套句马里耶谚语,「出场的戏子没有一个是多余」,那么,莫儿得这个角色的功用在哪里?
一般来说,民间是这样解释的:如果没有莫儿得替她分担,阿提奴很快便会被这件沉重的心事压得发疯,很快就会被逼得走上绝路,不可能撑到真相大白、坏人终于罪有应得的一天,所以尽管勇敢的阿提奴有功,敬业的莫儿得至少也是分享荣耀的幕后推手。莫儿得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以及在人们心中造成的影响实在难以言喻,肤浅来说她代表的是一个成功的前提、成功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