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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宁——by左边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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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五 漩涡
父亲的法事如期举行。只是出了些意外,会影响某些人一生的意外。

那时已秋意正浓,我却已经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皮毛里面。死去了的生物留下了它们的体温,让我觉着温暖和安全。可是,这天,我素衣白袍,看起来弱不禁风,手指冰冷。可再也没人握着我的手指为我取暖了。
小时候经常跟父亲来护国寺。那时候,父亲喜欢禅学,就跟智睿大师辩禅。我就在护国寺种满柳树的院子里玩耍。每到夏天,满树的鸣蝉,振聋发聩。因怕我惹事,那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沙弥明镜就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那时候,我还是个任性的孩子,随意玩弄因为惧怕自己身份而小心翼翼的人们。例如让明镜抓下树上所有的鸣蝉,胁迫他杀死这些吵闹的生物。可当我意识到这很困难的时候,我就亲手杀死这些生物。然后我对明镜说: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你是我的帮凶......
明镜双掌合十,眼角隐隐有泪。我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就好像每次恶作剧成功之后的心情。完全不会觉得喜悦。
之后,是父亲的惩罚。我记忆里唯一一次得到父亲的惩罚。
不久,父亲死去,我再也没到过护国寺,偶尔在大祭祀上远远看见过智睿大师之外,再也没见过明镜。
于是,我就在父亲的法事上,看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明镜。他站在我面前行礼,让我看见了关于往日的一丝讯息。

"长孙殿下。"肤色苍白的明镜站在我面前行礼。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还与小时候一般恭顺。"请这边来......"他对我说道。
参加法事的人不多,七叔还是来了,带着他的未婚妻。允诺和无寂也跟了来。
庙堂里燃着长明灯,一片混沌的景象。智睿大师须眉都渗出些白色来。他50岁成为护国寺住持时,是护国寺几百年来最年轻的一位住持。当时,他意气风发,在护国寺前开法三天三夜,几乎全京城的人都来听过。那时候皇爷爷刚刚登基,也特地来护国寺求了国家昌盛的平安签。
智睿大师朝七叔行礼之后,慢慢走到我面前。他昏黄的目光投在我脸上,然后我听到他微弱的叹息声。他在明镜的扶持下,盘腿坐上祭坛,如石像一般端端正正地坐着。
据说做法事可以让死去的那个人灵魂安息。可是父亲一直都是安宁的,只有最后一刻,他近乎疯狂地让自己陷于毁灭之中。可是之前,我居然意识不到半点端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承认父亲逼宫谋反的事实。那么安宁的父亲,是如何下定那个决定的呢?下决心的那个瞬间,他一定意识到某些悲剧的结局。可是他脸上没有一丝悲哀或者后悔。他甚至是微笑着死去的。挣扎时候的笑容,狰狞却又糜荼。

佛堂里很安静,只有和尚们颂经和敲木鱼的声音,四周的长明灯忽闪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正当我这么担心着的时候,一阵冷冷的风突然从身后吹来,长明灯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随后熄灭。佛堂陷于黑暗。与此之前的瞬间,我看见一个影子,从我面前一掠而过。颂经声戛然而止。大抵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点灯......"智睿大师洪亮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佛堂里传出悉索的声音,想必是那些和尚站起来点灯了。
"不要点灯!"我不知为何会这样失态地大叫,用颤抖的声音。可是,不能点灯,一点灯,父亲就会消失了,现在,他正在黑暗里注视着我,是的,我知道他就在我面前,就算他的目光穿过我,给了另一个人。父亲,父亲......我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这样喊叫出来。
父亲,你带我离开这个世界吧?父亲,请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不要一个人这样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可知道,我要多么用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每天微笑着看日出日落?父亲,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吧,远远离开这皇宫......父亲......
我用自己的灵魂喊着,不知道有谁听得见,我剧烈的颤抖,我想我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否则,我将永远失去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了。可是,可是,那是谁温暖的手指,摸索着紧紧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指?不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否则我要怎么离开这世界?
父亲,不要,父亲,不要离开我......父亲......
灯渐渐亮起来,黑暗的佛堂也一点点驱逐了黑暗,我佝偻着抓住自己的胸口。父亲白色的影子在灯光里涣散了,我抓不住他,伸出手握了空,跟每个梦境都一样。父亲,我到最后还是抓不住你吧?

"长孙殿下,您怎么了?"坐在我左边的无寂看着我,脸上挂满了担心。我朝他凄然一笑,低头看见他的手抓住我的手。无寂,我如你所愿留下了,这是对你的报答。可是,从此以后你也不能脱身了。你从此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寂,你早就做好了准备是不是?在你和你整个家族抗争之后,在你进入皇宫之后,在你清淡的笑容之后,在你看着我说我们试试看的时候......所以,你也必定知道,今后我们要走怎么样艰难的一条道路是不是?我们活需要背叛我们的家族和我们的亲人,伤害那些真正关心我们的人。
可是,这是我们必须要走的路不是吗?
无寂,无寂,你绝对不能半途弃我而去。

法事继续。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按照习俗,晚上我要在佛堂里守夜,直到三天的法事结束。
吃过斋菜,我就独自来到了佛堂。明镜正在为长明灯加上灯油。他的脸印在桔黄色的灯光里面依然苍白。
"明镜大师。"我示意他过来。明镜没有丝毫迟疑的朝我走来,合理地朝我行礼。"你是不愿意看见我的吧?明镜,你现在有没有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殿下,小僧是世外之人,前尘往事皆是空。"明镜双手合十,说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笑着,带着些残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明镜一定很熟悉,在我告诉他他是杀死那些蝉地帮凶时,我就带着这种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朝任何人展示这样的笑容了。我看见明镜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垂下了头,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明镜,你可以装作不记得,只是,从今以后,我会让你好好看着的。有些人小时候杀了蝉,长大了就会杀人。只是,会有人无辜地变成帮凶......明镜,你还会变成那个人吗?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吗?"我冷酷地笑着,这表情,谁都没看见过,连我自己也没看见过,一定很难看吧,父亲?可是,你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怕了!

清灯古佛。夜渐深,我蜷缩在角落里面,抵御寒冷的侵袭。虽然已经穿上了寺院为我准备的绵袍,我却依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如来佛像就矗立在我面前,慈眉善目,好像完全不知道人间疾苦。五行之外,西方极乐,不知我百年之后能否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有人靠近我。"无寂。"不回头,我也知道。无寂将披风披上我的肩膀,然后在我身边坐下。"跟我说说话吧。"他朝我轻轻一笑。
我们大概也只剩下这点悠闲的时间了,等我们走出护国寺,等着我们的,就是无尽的漩涡了吧?从此,我们永无宁日。命运将给我们带来超出我们想象的磨难和痛苦。我们将怀疑一切所能怀疑的东西。那是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唯一的武器。

信,则宁。
可是父亲,我不信,所以我永世不得安宁。

零六 无静
五天后,我从护国寺回到皇宫。皇爷爷派王海来宣我觐见。
"起来吧。"皇爷爷叫王海赐座,无寂在一旁摆棋谱,也不抬头看我一眼。护国寺我们沉默着达成协议,或者只是和自己所揣测的那个人达成协议。可是现在,我们装作没有任何隐秘的东西。其实,这也是我们的协议内容之一。
那一晚,我们在寒冷的佛堂里抱膝而坐,很沉默,并没有如无寂所说的"说说话"。我们都是太保护自己的孩子,因为遇到太晚了,很多事情就错过了告诉对方的时机。我们所揣测的,关于人心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是错的。
可是,我们将错就错,从此无法再靠近。

"听无寂说,你在和智睿大师谈禅?还把他的高徒明镜带回了宫?"皇爷爷用玉碗盖拨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小小的抿了一口。茶是无寂沏的,我知道他的手艺,那茶是清淡而香气逼人的。
我恭敬地笑道:"是的,皇爷爷。我本想邀请智睿大师进宫,可他说他年事已高,就推荐了明镜大师。"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皇爷爷继续问道。
"谈了不少,智睿大师与孙儿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之典故乃是影射外力之作为。树且无辜,奈何力有不逮,实则人力可逆天......"我看到皇爷爷询问的目光,于是接着说,"智睿大师说,造物主造人,既为变通之存在。虽风不止,但只要人在树周筑墙,既能挡风,树自能静。"
"筑墙?"皇爷爷沉吟了片刻,随后抬起头看着我,"信宁,你想暗示朕些什么?"
"孙儿不敢。"我急忙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说道。
皇爷爷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看看无寂,说道:"无寂,你看信宁只是在护国寺多呆了两天,就悟出了不少道理呢!"皇爷爷再转过头来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他皱纹下面隐藏了些什么,些许的期待或者是些许的警惕。他必然知道,他一向唯唯诺诺的孙儿,在悄悄地改变了。原因和结局并不重要,只是,他能看到一些他一直希望看到的过程。那个过程里,必然有他曾经历过的。皇宫里头,一切都是周而复制地顽固轮回着的。

10天后,是取新科状元的日子。
无论是二叔、七叔,或者是江南洛家,都满信期待着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结局。但是,结局却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是众望所归的洛无涯、周怀忧两人居然分列榜眼、探花之位,而名不见经传的山西康城人士谢北宣大魁天下。
而我,早就预料了这个结局。筑墙围树,挡住了风,也杀了树的威风。看来,皇爷爷是准备要重用这两个人的。
至于状元是谁,那并没有多大关系。这个人,注定了是挡在树前面的围墙了,不需要时,就能拆除。
只是,我没料到的是那个叫做洛无涯的男子,居然会做出当面质疑、退出金銮殿的惊人之举。我绕有兴致地听小太监转述别人的转述,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这树无风也静不下来呢。

王海宣读了圣旨,当听众人听到新科状元是谢北宣之时,大殿上就传出了清晰的冷笑声,而发出冷笑的,就是钦定的榜眼洛无涯。他傲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说道:"若新科状元是周怀忧,我无话可说,只是,这个谢北宣是什么人?居然能担当状元之名?"说着,他径直站了起来,朝大殿门外走去。
大殿上所有人都这么愣愣地看他走向门口。如入无人之镜。
那天天气很好,门外秋阳高照,洛无涯只身陷入光亮之中,刺眼地让所有人都缓不过神来。
直到他另一只脚就要跨出金銮殿门槛的时候,王海才如梦初醒般急急喊道:"拦住他!拦住他!快拦住他!"殿门口的侍卫这才举刀架在了洛无涯颈项上。
皇爷爷甩袖而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臣子。

"后来怎么着了?"我笑问。
小太监看看周围没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榜眼的名号被革了,现在还被关在西苑里头......要不是他是希贵妃的侄儿,恐怕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早就立了......"小太监还用手做刀状,在自己脖子上一横,"这人头也不保了......"
这是入秋以来我最高兴的一天,象是听了个天方夜谭的有趣故事。不知道皇爷爷甩袖而去的时候,是不是满脸铁青?我突然有点明白无寂之前的担忧了。这个叫做洛无涯的男子,果然是个奇特的之人,光是"狂傲不羁"四个字,也难以概括呢!
真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呢,我笑着想道,忍不住想去见见这个人呢。
也许,侍卫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还回过头,在阳光里看了看阴暗屋子里的那群人一眼,然后俾睨地笑一笑......

当天晚上该是皇爷爷宴请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只是这宴席摆设地冷冷清清,江南一派的官员,只来了寥寥数人。无寂二叔,吏部尚书洛云洲推托不了,也冷着脸独坐一隅。偶尔有熟识的官员上前,寒暄几句就告辞了。
周慕寒却带着周怀忧如期而至。那个年仅14岁的少年,带着冷淡的笑容,虽然彬彬有礼,却也拒人于千里之外。周慕寒也是耿直之士,和朝内诸官也无过密知交,泛泛点头问好之后,便落座。
倒是新科状元谢北宣,让我颇感兴趣。
谢北宣年近40,白面无须,五官端正。因为刚刚夺魁,自然也就红光满面了。只是也不一味张扬,大抵他也是心虚地知晓,这状元之名,实乃侥幸得来。恭恭敬敬地向诸官问好,跟周怀忧打招呼的时候,也是礼遇有加。周慕寒和他寒暄了几句,周怀忧却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皇爷爷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只是让王海宣读了诏书,赐了酒,比起往年的状元宴,冷清了不少。看来,洛无涯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谢状元,"我静悄悄地走进谢北宣,看他回头恭顺地说:"长孙殿下。"
"谢状元大魁天下,乃是朝廷之福,社稷之幸呢。"我想此刻我必然是诚恳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对于装出什么样的表情对什么样的人,我是熟知的。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迷惑了所有人,在某些人眼里,我是皇宫里最乖的孩子,而在有些人眼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我喜欢这种将自己变成不同侧面的游戏,永远都可以给人错觉。
但是,那时候只是出于无聊,现在则是带了恶意的了。
"小民惶恐。"谢北宣深深一揖,满脸羞愧之色。其实我们是心知肚明的。所以说,虚伪的最高境界,不是做出虚伪的表情,而是明知自己的虚伪和对方的虚伪,却还装出全然不知的表情。
"谢状元今天一定要多喝几杯呢!"我举起酒杯敬酒,目光穿过他的肩膀,碰到了周怀忧的眼神,我朝他笑一笑,可他却快速转过头去,不再看我。看来,我还不认识他,他就已经开始防备着我了,真有趣。
这一天,还真是有趣。我听到了有趣的故事,见到了有趣的人,参加了一场有趣的宴席,受益匪浅。

二叔插上来向谢北宣敬酒,他看起来有些春风得意。无论是周怀忧成为状元,还是洛无涯成为状元,受益的人都不是他。可是现在,谢北宣无疑成了他手里的棋子,毕竟谢北宣的恩师,是二叔的门下。
可是二叔,你的目光就真的这么短浅吗?又或者,你在心里谋算了什么?

那天夜里,秋风一阵寒过一阵。宴席散后,我独自一个人走回朝阳宫。站在空空的院子里,落叶一张张飘落。我拉了拉衣服,把自己裹紧一些,有人在背后给我披上了厚厚的披风。我回头朝那个人笑道:"你这么晚还不休息?"
无寂也笑:"你不也没有休息吗?"
"无寂,你为你哥哥担心吗?"
"应该是担心的吧......"无寂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朝他笑:"会没事的。"这次,轮到我施舍恩惠了,无寂,你要不要呢?可是,这些都是要还的。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无寂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从门缝里看见他悲哀的眼神。可是,我不能走出去。无寂,我要你知道,无论是这个皇宫还是我,我们都是无情无义的。

皇宫是个无静之地,无论是风还是树。

零七 无涯
御书房的书桌上还摆放着洛无涯和周怀忧的文稿。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皇爷爷轻轻吟颂起洛无涯的诗句,嘴角不由勾起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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