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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日出,西边雨——by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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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十七岁的一个深夜静悄悄地走了,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
早上爬起床时,没有听到她老人家熟悉的呼喊院落里那几只老母鸡的声音,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冲进院子里,奶奶不在。推开院门,带着甜香的风儿仍旧在静静地拂摇着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上一树的绿叶白花。奶奶也没有坐在槐树下,戴着老花镜为我缝制那双前些天允诺我的袖套---那种不详的感觉己经越来越近地逼近我,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浑身战栗着,推开了奶奶住的东屋门--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血管中凝固了。
奶奶安详地躺在床上-- 一动也不动。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突然间变得千斤重的手伸到了奶奶的鼻翼下:没有一点气息,奶奶的双眼紧闭,花白的头发没有象平日那样整齐地梳理着,那样凌乱地飘落在枕头上。
我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手腕上也早就没有了显出生命迹象的脉搏。
五月的那个清晨,十七岁的我一声凄厉的 "奶奶 ",打破了整个村落的寂静。从此,我战卫风的命运,不可逆转地踏上了另一种路途。
奶奶的后事终于操办完毕了。我呆呆地坐在奶奶睡了半辈子的那个土炕上发傻。
"孩子,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你奶走的也算有福。现今多少老人一身病,痛多少年才走。她走得没有什么痛苦"。帮我送走了乡里乡亲后,邻居赵大叔还是留下来安慰我。
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他的女儿娇兰,一直都很关照我。包括到现在,我们一起在镇上读高中,她还是和我同桌,每次中午吃饭,她都会把碗里的肉挑给我:"我说了一千遍不要吃肉,他们就是不肯听,你吃了吧,要不然浪费了怪可惜的"。我知道,这不过是这个善良的姑娘好意的谎言,那为什么要拒绝她的好意,让她感到难堪呢?所以我就帮她解决掉这些她 "非常讨厌吃 "的肉。她总是笑嘻嘻地用手托着下巴端详着我的吃相。
从小,由于我的瘦小,还有我 " 捡来的 "孩子的特殊身份,使得我在村子里满地撒欢打架的男孩子中显得不是那么合群。也总有人仗着力气大欺负我。那时起,比我大半岁的赵娇兰就经常跟在我身后大声喝斥他们:"信不信我告诉老师,让你们又欺负战卫风!"于是大家一哄而散,她就扶起被打得口角流血的我,小声说:"你怎么就那么犟!他们打狠了你不会说句软话?"
凭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干什么要先向他们低头?难道就因为我是捡来的?生下来体质不好、一身病是我的错吗?生下来天生少两根手指是我的错吗?作为一个男孩子生得白净瘦小是我的错吗?我只能恨恨地看着他们一哄而散,心中暗暗道: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让所有曾看不起我战卫风的人后悔当初看错了我!
所以,我学习非常用功,我的成绩也让那些捣蛋鬼们慢慢生出了一丝敬畏;加上一直维护我的娇兰姐的父亲,也就是赵叔叔,最近多年连任村支书,现在己经没有再欺负我了。孩子的世界,有时也是世故的。
这已经让我感到万般欣慰:至少现在,不用在身上出现淤伤后,再费尽心思地去掩饰,绞尽脑汁编出各种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借口以免让奶奶知道实情后伤心。
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被孤寡的奶奶艰辛地抚养长大的孩子来说:要想出人头地,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多少年来沿袭下的那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还有那句"知识改变命运"。
所以,我拼命学习; 我要上大学!我要让以七十多岁高龄仍在天天编织工艺草袋供我长大的奶奶欣喜多年的辛劳终归没有白费;我要让那些小看我的人后悔!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对狠心在数九寒天把我抛在荒郊野外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所谓父母,因为当初那不聪明的选择感到真正的后悔!
现在,我坐在奶奶的炕上,心里明白:我的大学梦,随着奶奶的去世,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炕头上,挂着一个擦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的镜框,里面是奶奶珍惜如生命的革命烈士家属证书。证书已经发黄,这张证书证明:战光荣同志,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英勇牺牲;这个革命烈士称号带来的抚恤和奶奶编手袋、剪纸的收入是我们一直以来的生活来源。
战光荣, 就是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当年新婚不久的他也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却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和感情,支撑着和他仅仅共枕了五个月的奶奶从此孤独一生,谢绝了所有好心人的介绍。现在,他们应该团聚了,不过青丝己变白发,三生石前,奈何桥上,不知道他们还是否识得?
"听兰兰说,你准备休学,是真的吗?小战,你马上要高考了,以你的成绩, 还是非常有希望的,为什么要休学?是因为钱吗?叔不是告诉你了吗,那钱,你不用着急还!"赵叔还在那儿絮叨。他抽着烟,那烟味很冲,呛得我想流泪。
"叔,我想好了,读到高中也够用了。以前大家都照顾着我,学费能免就免,能帮就帮,我都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大家的。可现在不一样。考上了大学,开销也太大,我还是先找份工作做吧!"
"你这孩子--嗨!"赵叔叹了口气。
"叔,奶办事借您的钱,我一定会尽快还给您的;兰兰马上要上大学了;您家里也需要钱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见外?我说不急就不急!那点钱算什么?当我孝顺她老人家的了!"
我没有再吭声。我从小不喜欢欠别人的。奶奶从小就告诫我:受人点滴恩惠,也当以涌泉相报。奶奶当年读过一些书,非常知情达理。她一直是我心中的天。可是,现在我的天塌了。她已经变成了一小罐灰,静静地躺在地底下了。她真狠心:她是要我永远没有机会再报答她的救命和养育之恩了,她是要我永远欠着她吗?
所以,几天前,我站在赵叔面前坚决地说:"我要用别人家送老人的方式风风光光地送奶奶走!"
可能老人在泉下对这个仪式并不在乎,可如果不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求得内心深处的平安: 老人家给了我这么多,可以说是我的整个生命,难道我竟一点点事情都没有办法为她老人家做吗?所以,我说:"钱您能先借给我吗?我一年内一定全部还给您!"
那时,我并不知道所谓的风光大葬需要这么多金钱来铺就。在我把所有丧金全部交到赵叔手里,听他一笔笔地把他帮我操办的事项价格报给我听时,我才发现:最终我还欠下了七千多元的债。
七千多元!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我不知道自己通过哪种方式能在一年内还清这笔钱,可我一点都不后悔!至少我己经为奶奶做了一件事,虽然,这件事可能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钱,我是一定会还的--尽管赵叔一个劲在边上说不用还了。可我不能平白拿人家的钱。没有谁的钱是平白来的。况且我已经承诺了,我马上十八岁了,男子汉说话应该是真金白银,必须掷地有声。更何况我进屋前还听到娇兰妈妈正在抱怨:"你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话干什么这么当真?!"
所以,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份工作,存钱还钱。
"叔, 我想出去打工--您认识的人多,能帮我介绍一份吗?我不怕吃苦,真的,干什么都行!"
赵叔抽了口烟, 我强忍住即将冲上喉头的咳嗽,目光热切地看着他。
"这个--我倒是真知道几个,就是你文文弱弱,叔担心你吃不消!"
当年把我捡回来后,奶奶用自制的土药在村里的赤脚医生的帮助下把我的病治了个七七八八, 但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可我不怕吃苦。什么吃不消?我从来相信世上无难事:"叔,我真能吃苦!您就帮我介绍一份吧!我不会给您丢脸的!"我定定地看住他。
听他长叹口气,我就知道自己有了希望。
"叔还是觉得,你是块读书的好材料-- 这样实在可惜。算了,你要真想去,给你介绍一份总比被黑心包工头坑要强。"
最后,赵叔深吸口烟:" 兰兰有个远房叔叔在沈阳搞了个搬家公司,明天我打电话问问,看他那缺人不?"
"谢谢!"我深鞠一躬,把赵叔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咋越来越外道?"
入夜,我睡不着觉。因为我不得不屈从的命运。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压抑的情感, 终于变成了汹涌的泪水,湿透了奶奶亲手绣上了花的枕套......
※※※※z※※y※※b※※g※※※※
1999年 6 月 6 日,诺曼底登陆纪念日;这一天,也成为了我踏上沈阳、开始全新生活的纪念日。
我打了个小小的包袱卷,随身带来了我的被子,所有的换洗衣裳,奶奶给我剪的窗花,几张老照片,还有从相框里取出来折叠收好的那张奖状。
先走了将近半小时的山路,又在慢速火车上颠簸了近五个小时,我终于到了沈阳。
这个城市,比我预料地早了三个月提前接纳了我。原本我以为,我会和娇兰一起,手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起来到这座城市的。我们的第一志愿,报的都是沈阳的D大。
我从北站下车,这就是大城市了。和我上高中的小镇明显不同。楼高了,人多了;路宽了,坐在公共汽车上,沿途见到的除了高楼,就是正在兴建的高楼;好象到处都在施工,城市就象一个闹哄哄的大工地。
经过市府广场,看到了那个久闻大名的太阳鸟。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很多。也不过如此。
我攥着纸条,一路问着,终于在一个叫老瓜堡的地方找到了赵叔歪歪扭扭地画的那个无名小区。小区里的楼很旧,估计有些年头了。
看到三单元楼口停着横拉着大红条幅"喜洋洋搬家"的轻卡,我就知通自已找对了。
这个名字,让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婚庆礼仪公司。于是忍不住笑了。原本因为马上要面对的不可知的未来的担心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兰兰的远房叔叔也姓赵,看上去四十多岁,很瘦,脸色发黄,好象不怎么爱说话。对我的态度倒不冷不热,只不过问了几句:"来了?""路上好吧?"
"坐,喝杯水。"
这个搬家公司规模也不大,等我喘口气刚喝了口水,他们就要出发了,加上这个赵老板,还有我,一共六个人。
我起身要跟上,赵老板拦住了我:"刚来,休息一下再说吧!"
那个被喊作大熊的粗壮男子笑话我:"你长得象个女娃娃,还混这口饭?在屋里给我们做饭吧!"
我恼了。生拽着爬上了车,坐在车斗里得意地斜睨着大熊。大熊脸膛红通通的,牙却很白。他咧嘴对我一笑:"小子,这活儿不是斗气就能干的。"
这是两层的他们说是全越的房型。当我坐电楼进入城市港湾一座楼座的第八层A座,被一个穿着淡淡的粉色短袖衬衫的男人引进一间书房时,我头开始发昏。
如果不是自已刚从外面进来,我一定会以为这间是个小型图书馆。
书房很大,最少有四十几平。两面墙上是嵌进墙体的分割书柜;中间立着五条大约两米高的分层书架。架上的书塞的满满的。
以后我的生活,可能就离着淡淡的油墨香更远了吧?有这样一间书房,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啊!
"把这些书都装到墙角的纸盒子里,还有这些书架--都送到这个地址。"粉衬衫撕下张告示贴,递给了赵老板。
这是个挺秀气的小伙子,很白。比我还白。我属于晒不黑的,一直有些女同学都羡慕我的皮肤,虽然我很不喜欢自己这个长相。可这个小伙子的皮肤比我还白。而且他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八多吧。
果然不是斗气就能干的。由于从小体质不好,加上很少运动,我的耐受力一直很差。虽然有电梯,可把装满书的纸盒子从二楼书房搬到客厅的这段路,就让我气喘吁吁,心脏在胸腔狂跳不止,两臂也发麻。这书,竟然比铁块还要沉!
不要紧,我会习惯的。别人不也一样在干吗?
大熊已经回来一趟了。他看我一眼:"给我吧。"硬是从我手里抢走了。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门口进了来:"嘉坤,你这是在干什么?"这话,他是在对着沙发上正看报纸的粉衣男人说的。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很象我喜欢的中央电视台一个配音男演员的声音。所以我停下了准备上楼的脚步,回身仔细打量一下他。
他戴着一副细金边眼镜,看上去还比较斯文。衣着挺简单,上身一件敞开领口的白底兰色细条纹短袖衬衫,下身一条兰色牛仔裤。长相怎么说呢,不能算特别英俊,就是看上去给人一种很舒服和和谐的感觉。
不过,他的脾气好象不太好,现在正瞪着沙发上悠然自得地看着报纸的那个嘉坤。
"你忘了?原先说好的,要是你要准备结束单身生活的时候,就只带这些书走。"这个嘉坤完全不在意他的怒气。
"见鬼,我什么时候说要搬了?"他显然气得不轻。
"你说是搬到你的公寓去--还是沈小姐的香闺呢?目前我给的是你公寓的地址。不过如果你迫不及待要找沈小姐的话,我可以再告诉搬家公司一声。"沙发上的人眼皮都不抬,继续翻报纸。
可能是这话提醒了站着的男人,他的眼光立刻扫向正在看戏的我,然后用可以称作斥责的声音大声说:"你从哪找的乱七八糟的搬家公司?"
沙发上的人一抖手里的报纸:"报刊中缝,百业信息啦!"
"陈嘉坤,这是我的房子,你凭什么把我和我的书丢出去。"男人声音更大了:"佳苹的事我早就和你说清楚了,少拿这件事做文章!"他一下又把刚才注意到的我忘了。这下我倒不知该不该继续看下去了。
"你的房子?秦淮,你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那个陈嘉坤终于站了起来,他比正怒发冲冠的男人要矮大约五六厘米。他放下报纸,小心地对搓了一下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后看着正大发脾气的男人说:"你忘了房产证早更名了?你的房子?"
原来这个男人的名字叫秦淮。这时,大熊他们进来了。
秦淮没有再争论下去,他深深地看了那个陈嘉坤一眼,退后一步,枪口又对准了我:"还有,书房隔壁有两个书柜也一起搬走!你们怎么招了个童工?这么沉的柜子他能搬动吗?"他看着大熊。赵老板现在在楼下车里。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大熊还象个主事的人。
"我不是童工,我已经十八岁了!"真怕给找老板他们带来麻烦,我赶紧声明。大熊也跟着点头。
他怀疑地看着我,却没有再说话。为了逃避他探究的眼光,我上楼进了书房隔壁。
果然有两个书柜。一个可能有一米八高度,一个要低些,小些,可也有一米七,因为站在边上一比,比我要高个几公分。柜门锁着,透过玻璃一看,里面都是些辞书。
秦淮跟了进来:"你搬小的吧!你等一下,我把书拿出来吧;能轻点儿!"他在一边的书桌抽屉里找钥匙。
"不用!"虽然知道自己有些逞强,可我不想在他面前服软。
他一楞,把手里的钥匙放到了牛仔裤后兜里:"那随便你!"
大熊他们都在隔壁搬书架。我知道如果他们看到我搬柜子一定会阻止我。可我以后不也要适应这样的生活吗?从今天起和从明天起又有什么不同?于是我把绳子递给了秦淮:"麻烦您,帮我把绳子绕到柜子上去。谢谢!"
他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把棉垫披在后背上,绳子的两头现在在我手里,秦淮在看我的右手。见过我的人最先注意的往往就是我残疾的右手。
"麻烦您帮我托一下柜子底部,谢谢!"还没有开始搬,我就已经头发晕了。我怎么这么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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