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瞬间打了一个照面。
"你这妖怪!"
猎户的眼中是歹毒的恨意,赤裸裸毫不掩饰。
他中了这猎户的计。
同一片阳光下,他和团子也一同中了无数双眼睛的毒计。
也许发现的太晚,但的确是一场性命攸关的逃跑。
凌霄的手中没有武器,降妖的各式咒语他又不愿用来对付这些人,对于愚昧的村民,那些招数太过狠毒,所以他只能逃。
苍茫的雪地里,他抱着团子,一路飞奔,抬头望着天边,全是晃眼的白色。
身后人声鼎沸,叫嚣着,甚至有飞箭向他射来。
他看到日头偏西,箭头上蓝光闪闪,是淬了催命的剧毒的。
世事无常,凌霄的心头一动,想到很小时候,那个他出生的村子也是这样对他喊打喊杀。
生而能言,他不是妖怪,他该是转世的仙!
凌霄忽然停下脚步。
怀中的团子好奇的看着他。
凌霄愤怒的回头,对着身后无数的人类,大声的喊:"不!我不是妖怪!"
"你不是妖怪是什么!"
"我是人类!武当山上的道士!"
人群中传来大笑。
有人暴喝:"少来骗人了!道士都是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的!你怀中抱的又是什么!"
怀中的团子闪着亮亮的目光望着他。
长尾,圆耳,兽类的爪子。
十足妖态!
凌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的冰雪漫上来,直冲他的头脑,他竟忘了自己是被俘虏!他怎么可以忘了他们不过是妖!
怀中的小妖怪就像一把烫人的烙铁,让他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有人冷眼看着他:"看你长得也有几分人像,怕是被妖怪迷惑的吧。料来也是,传说中这山中有一条肆虐的蛇妖,是他把你抓来的吧!"
蛇妖?
他们在说九真?
心中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面对这些人类茫然的点头:"我是被九真困在这里的......"
"九真?"
"那蛇妖叫九真?!"
"取了个人模狗样的名字就可以冒充人了么?!"
"穿上了衣服的猴子也是猴子!"
"杀了他!"
"杀了妖怪!"
"杀了这横行的蛇妖!为民除害!"
在忽然声中,终于有人重新想到凌霄怀中的团子,他高声的对凌霄喊:"把你怀中的小妖怪交出来!"
团子一双爪子搭在凌霄肩头,眨着眼睛看着他,小声问:"仙人哥哥,你会保护我吧?"
但凌霄什么也没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使得他耳里再也听到其他任何声音。他只能抱着团子,轻轻的后退,却没有道理的想着,说什么也不能把这个孩子交给他们。
早有人一步上前,只因为估计着凌霄,才没有直接从他手中夺走这只妖怪。
"交出小妖怪!"
"杀了小妖怪祭旗!"
杀?
他们要杀谁?
他一个冷颤,深深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不久之前,他还依靠这个孩子的温暖,在他肩头哭泣,他又怎么能抛弃他?
人群中有用弓箭的高手,在凌霄进退两难的空隙中,弯弓搭箭。
凌霄看在眼中,却没有看在心头。
他心中混乱,什么都思考不了。
弓如霹雳弦惊。
凌霄只看到一道闪电。
瞬间,怀中的小妖身体一紧,鲜血像酣泉一样喷涌而出,溅在凌霄脸上。
凌霄万分惊恐。他也曾除妖,不过是用定身的法术,再用法器将妖怪镇住,妖怪的鲜血他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红的热的甜的腥的,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荼蘼花,和人类的血水如出一辙。
死亡的味道。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濒死的小妖怪眼中瞬间满是恨意,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凌霄,似乎要用自己的目光把他狠狠的钉死。
他是妖怪,临死时自然狂性大发。
张开口,白森森的牙一口向凌霄的肩头咬下。
他要用他的鲜血来告慰自己将要逝去的生命!
死亡让他恨他,这个人类辜负了他的信任!
凌霄像个呆子一样,在他悲伤的视线中,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肩头被撕碎的痛苦并不存在,天地间只有团子嗜血的眼。
有人看不过去了,上来分开妖怪和凌霄。
凌霄傻傻的任凭他们动作。
他们砍下团子扒住他的爪子,他们掰下团子咬着他的牙齿,他们剜下团子恶狠狠的眼睛,他们切下团子挣扎的双腿。
凌霄毛骨悚然。
杀戮和残暴已经成了正义。
忽然,小妖怪把血窟窿的眼睛转向凌霄,撕心裂肺向天长嘶:"凌霄!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一声一声,一声大似一声,一声紧似一声。
"你会不得好死的~~~~~~~~~~~~~~~!!!!!!!!!!!!!!"
凌霄腿一软,跌到在地。
那射杀了团子的神箭手上前来扶他,口中体贴的说:"放心,害人的妖怪死了,你安全了。"
害人的妖怪?
谁?
安全?
为什么?
凌霄困惑的看着他,目光在他刚毅的脸上游移不停。
慢慢的,他看到了他的箭,那如同霹雳惊雷的箭。
他还看到他向他伸来的手,沾满鲜血。
他一个激灵,拍开眼前的手,趁着所有人专注于瓜分这具尸体的时候,半疯狂的,落荒而逃。
他再没有勇气面对一切了。
第三章.无色界四空天
凌霄脚步虚弱,只有一步一挨,他就这样来到九真睡着的山洞。
洞外早已是一片喧哗声,妖怪和人类的叫骂声混淆在一起,彼此互不相让。洞内却依然冷清,似乎那些厚厚的冰柱完全把这个世界隔绝了。
眼前的九真蜷缩着高贵的身体,像一尊入定的古佛。
凌霄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他曾是如此的想杀了他。而此时此刻,他只明白,自己欠了他。这一次,他心服口服,实实在在的亏欠了他。
他坐倒在九真身前,抱住自己的双肩,方才的一切似乎是噩梦一样,让他浑身发冷。闭上眼,满目的血红,只要一想到团子血窟窿一样的眼睛,或者一想到他临死的诅咒,凌霄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你怕么?"
有人轻轻的问。
"我--"
凌霄迟疑。
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立场回答任何问题。
"你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啊。"
那人落井下石。
"我--"
"你听听,外面那些残叫声。那些是人类在屠杀我山上的妖怪,或者是我山上的妖怪在屠杀入侵者。说的纯粹了,都是死亡。"
凌霄别过头,心头一阵阵发寒。
"那你告诉我,你做的和他们做的有什么不同呢?"
"我--"
他张口结舌。
他怎说的过那活了数千年的妖?!
毫不留情,一句一字非要将他凌迟。
巧巧的笑,那妖的笑声中带一点风情万种:"可是,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会帮你实现。"
在凌霄错愕之时,一双冷冰冰的手臂便从背后环中了他的脖颈。
湿润的、滑腻的、带着远古的水气,有吐吸在凌霄肩头的伤口徘徊而去,冒血的伤口立刻愈合:"别害怕,就算是五雷轰顶,我也在你身边。"
身后的人放开手,站起身来。
凌霄屏住呼吸,目瞪口呆的看到那条半人半蛇的妖绕过他向洞口游去。
九真的背挺的那样直,顶天立地。
"......他们想杀的是你。"凌霄咬着嘴唇小声规劝。
"不要紧,若有本事就让他们来杀好了。"他笑,猖獗,"若没本事,有什么帐我也自然一并清算。"
"可是......"凌霄实在说不出此时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能木木的念叨。
"跟我来吧。"九真打断他的话,冲他一笑,不容他拒绝的拉住了他的手。
凌霄被他拉着一同起身,默默的随他走出山洞。
斜阳金红的光辉下,雪色苍苍,微妙的橙黄融入蓝天变成淡淡的紫色。
凌霄一洞出来就发现群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友好的了,而成为彻骨的仇恨。爱恨分明,这便是妖怪。
九真拉着凌霄的手忽然紧了一紧,依旧是满手蛇类的冰凉,凌霄反到有小小的感动。
这条半蛇的妖动作从容不迫,穿梭在半化的雪地上,来到互相厮杀的人和妖怪面前。
他如美少年,沈腰潘鬓,长发飘飞,十指纤纤,眼角眉梢带着不多不少的一分妩媚,正好足够让人一眼就为他神魂颠倒。
和凌霄第一次看见他一样高贵。
九真冲他眨眨眼睛,长长的水袖一甩,有些半化的雪被他袖口带动的风卷到空中。
他伸手接下一片多情的雪花,轻轻的捻着。
吹一口气,一化二,二变四,瞬间雪花化成千千万万片。落雪纷飞,如春城飞花,遮住了地上的尸体和一滩滩鲜红的血迹。
九真在漫天飞雪中转身,回眸一笑,笑声清脆如铃。
那些村民何曾真正的见过玄九真,此刻都被他这一笑震慑了心神,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痴痴的望着他。虽是妖怪,但如此动人的妖,如此动人的美色,谁都惟恐少看了一眼。
色相一词,本就是人类发明。
妖怪也不过投其所好。
山上的妖怪平日里忌惮九真的威仪,见是他到来,顿时纷纷低下头。
一时间,原本嘈杂的山林,入睡般安静了下来。
九真游到人类和妖怪之间,半真半假的伸出手来:"来的都是客,请问客人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
--你若没事找事,便别怪我翻脸无情!
"我们是来除妖的!"
有中年妇女站出来。
"什么妖?" 九真无精打采的问。
"蛇妖,叫‘九真'的蛇妖。"妇人一口接过。
"我就是你们所说蛇妖九真," 九真冷笑,"只是我九华山一向不犯你等人类,今日没有名目便来伤我手下,你们当我是吃素的不成?!"
他妖瞳一瞪,金眸中凶光毕现。
有人吓的倒退几步,有人攥紧了手中菜刀镰刀斧头,更有勇敢的人一步站出来,手指凌霄:"方才那位公子说你抓了他!说你囚禁了他!"
"我--"
凌霄木然的看着九真,梦话一般自语。
"是我......可是......可......"
九真叹了一口气,环抱着双肩说道:"他是自愿和我一起的,此生此世他也只能和我一起。"
又笑,冷冷洌洌:"这个理由不成立。若没有一个交代,我必血祭我弟子!"
神射手站出来,指着被雪覆盖了的尸体:"这雪下埋了我们多少人!你还要狡辩么?!"
"这雪下又何曾没有我们妖怪的尸体!"
"可你们是妖怪!罪有应得!"
"混帐!"九真暴喝,"上天造物本就公平!难道只有你们人类珍贵,我就妖类就一钱不值了么?!照这样说来,若是那个神仙灭了你们九族,掘了你们祖坟,你们到了阴曹也还要跪下向神明磕头不成!真是是非不明!"
"你--你亵渎上神!"
上神?!
那害他灵魂分成两半的也能叫作上神?!
笑话!
九真挑挑眉,眼中都是不屑。他一手指天:"阻我者,就是天,我也会拆一个窟窿!"
人群中如炸了锅一样,有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直接跳出来,大喊:"我们和蛇妖拼了!"
"我们和蛇妖拼了!"
"拼了!"
"拼了拼了!"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围拢在九真身边,一层一层,满脸狰狞,恨不得将这亵渎神灵的妖怪碎尸万段。这些凡夫俗子,手中的锅碗瓢盆菜刀筷子都拿来当作武器,统统招呼到玄九真的身上,顾不得害怕,都不过用些缺乏想象力的东西来降魔。
"真是不知死活。"那蛇妖冷冷看着他们,随手拣起地上一柄枯树枝,化作一柄丈八蛇矛。和乌合之众的村民相比,他的动作很幽雅,即使是在包围圈中,依然不失他的风流倜傥,蛇矛过处凛冽如飓。
挑叉刺戳,每一个动作又恰当好处,只把人冲散,并不伤害任何人。
九真不过是一种信仰的牺牲,相安无事时人类便来敬他惧他,若是出了事情,也不过无缘无故的成了发泄渠道。
凌霄在一旁望着他,心中忽然五味沉杂。
这妖就是自己认识的妖么?这就是自己一直打算杀死换取自由的妖么?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偏偏通通放过。
紧逼不舍的反而是人类啊。
可他又有什么权利万般挑剔,他做的和这些人类又有什么区别!
久战不下。
神射手灵机一动,心生恶毒,一把药粉向九真身上撒去。
那药粉气味刺鼻,落在他身上,立刻将他的衣服烧了一个窟窿出来。还有些落在衣服下的尾巴上,九真皱起眉头,一怔之间,药粉到处鳞片立刻如同火烧。
--雄黄!
苦热攻心,这雄黄最是霸道,就是剧毒的毒蛇也惟恐避之不及。
短短的时间里,九真的身体已经发软,体内一阵作呕。有人的刀锋趁着他为药粉所困时, 划过他的尾巴,伤口的疼痛合着雄黄的炙热,疼的他火上心头。
他尾巴一晃,将那伤了他身体的人扫倒在地,蛇矛在瞬间刺穿他的胸膛。
人们见有人死了,更加疯狂的复仇。
九真金色的妖眸怒火大盛,蛇矛在手中一转,利刃光弧下逼开了人群。他手指捏咒,一声大喝:"雷来!"
话语刚落,天上已经乌云一片,有闪电从天空劈落下来。
银色的闪电撕裂天空,一瞬间,照亮蛇妖狰狞的面容,杀意满满。
神射手退后三步,弯弓搭箭,对准九真的后心。
风声如裂。
九真根本没有回头,那箭簇只距九真的七寸一掌距离时,忽然裂成千片四散飞去。
--护身罡气!
九真尾巴一甩,将神射手扫倒在地,同时,双手就在箭头的碎片中一转蛇矛,急如愤湍,不远不近的顶在射手的胸口。
这蛇妖一双金眸诡异如冰,恶狠狠的看着倒地的手下败将:"你伤了我多少手下?"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诸之!"铁骨铮铮,是个宁死不屈的汉子。
九真偏偏不吃这套,他冷笑:"那你就去死!"
惊天落雷!
"砰"的一声,直直的落在射手的头顶的那一块土地,相隔不盈寸。
九真狰狞的、猖狂的、嚣张的、妖冶的、残忍的笑着。
手中的蛇矛顺着失败者的胸口一路蜿蜒而上,就像一个温柔情人的爱抚,最终落在他的喉咙。
他缓缓的抬起长矛,眼中全是得意。
然后,狠狠的。
刺下-------
"敢欺我九华山就是这个下场!"
射手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等等!"
矛头,匆忙停下,锐利的锋芒却已划破了射手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来。
九真转过头,见凌霄在一旁焦急的看着自己。
"为什么?"
"今天死的人还不够多么?"凌霄慢慢的走上前来,走过人类敌意的目光,走过妖怪同样敌意的目光,来到九真身边,伸出一指,指着被九真用法术变出来的雪花道,"这下面的尸体就算是掩盖了,也无法挽回他们枉死的事实。"
他望着他,眼神单纯而复杂。
"九真,你知道的,不论妖还是人,枉死的生命都没有办法转世轮回,只能徘徊在人世做孤魂野鬼。"
"九真,这就是你要的么?"
说话的同时,一双慈悲为怀的手已经握住了蛇矛。
轻轻的抽出,轻轻的握住,染上戾气的蛇矛在他手中重新变回一根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