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将自己湿润的面颊在凌霄手掌中蹭了一蹭,随后顺着他的手臂而上,竟然摩挲到了凌霄的肩头。
这一番辛苦,是入死出生。灵魂虚弱,神志乍合,喘息未定,他动物的本性发作,飘摇的眼神中只能见他,另一个自己,自己的另一半,凌霄。
需要他,爱他,渴望他。
凌霄温柔下来的眼神望进他的眼睛里,冷不防,那双风情万种的眸子让这人类一阵子意乱情迷。
说不出是谁蛊惑了谁。他,这条蛇,这个妖怪,乘机吻了他。
嘴唇冰冷,皮肤滑腻,挨着另一双嘴唇细细摩擦,有蛇类勾引人的淡淡腥味。
这是寂寞了八千年的灵魂。
八千年、九千六百个月、二百八十四万八千个日日夜夜。如果继续数下去,只怕出现的数字更大更多。
这让九真一阵慌乱,忐忑的不安的离开了凌霄的嘴唇,这人类还在迷糊之中。
羞愧一下子冲上九真的大脑。
他哪里知道是那人类是被他眼中烟波所惑,一时间难分前世今昔。只懊恼的想,莫非还是太快了?他本应该更耐心一点,一开始注意保持有利的距离,然后一点点贴近他,每一天离他的距离近一点。
果然妖性大发还是容易坏事!
九真泄愤的想甩尾巴,才发觉方才蜕皮时自己下身乃成人形,此刻片缕不着,就这样赤子般趴在另一个人的眼前。
望去,凌霄眼光闪烁,向他走近了一步。
他慌忙急退。
那人向他走近了一步。
他急退。
退到不能再退,一咬牙,转身投入冰冷的池水中。
却听那人在岸上跳脚:"别躲!你这死妖怪!刚刚竟然又对我用摄魂术!"
--原来如此!
心中绮梦全部破碎,九真泄气的拨弄水花,放任自己的身体沉入水底。
岸上的凌霄看着这一习寒潭倒映着冷月树影,就觉得冷气正从脚下冒起,想到蛇类生来惧寒,便想唤那淘气的蛇赶快出来。
刚才张口,水中蓦然冒出一圈明艳的火来,照的整个湖面如同白昼,顷刻间蒸汽朦胧。
那窜出的火差点烧到他的头发衣角,他吓了一跳,急忙后退几步。才见火焰中九真清秀的面容探出水面,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上有得意的微笑:"刚才身上的雄黄差点难受死我了。"又笑:"大冷天,还是洗热水舒服。"
"热......水?"
"对啊。"他神秘的笑,一簇火花在他指尖跳跃,"三昧真火。"
天......
果真是妖孽!
凌霄的嘴角抽搐。
这天底下敢拿太上老君炼丹的三昧真火烧洗澡水的,也只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蛇了吧!
小蛇眼睛一转,对着自己方才蜕的皮吹了一口气,那皮立刻向他飞来。他乘机跳起,蛇皮落到他身上,成了一件紫色的新裳。
凌霄托着腮帮子想,这蛇突然如此做作,怕不是终于学会了害羞?
那蛇却又凑了过来,望了凌霄一眼,便自作主张的躺在了他的腿上。
凌霄躲避不及,僵硬了一下,慢慢学着适应。
--若是一生真的不能离开,不能彼此适应又怎么行?
他闭上眼,轻如叹息:"九真,你身上很湿......"
九真嗯了一声,到不离去,手指一记响指,无数水珠从他身上飞起来,汇集到空中变成一个大水球。指头又一转,水球四散开去,所到之处,潭中神火尽灭。
真是实用非常的法术。
凌霄恍惚的想。
那蛇妖平静的问:"凌霄,你还恨我么?你还会想杀我么?"
煞风景!
"不知道。"凌霄诚恳的想了想,然后告诉他,"我只是不平吧......"
"我却知道。三千大世界,有什么能瞒住我呢?我知道你那次来看望我的时候,是起了杀意的。"
凌霄缄默。
"我在睡梦中,也感到了你浓重的杀意。"
九真把玩着自己的头发,满不在乎的说。
他长发如织,地锦一样洋洋洒洒的铺开、缠绕在两个人身上。
"那你......便不该留我。" 凌霄望着他的头发,凑上手去摸了一摸,像抚摸武当山上大师兄养的猎犬一样自然,他问:"九真,为什么你要这样执著我呢?"
"因为我爱你,像一个人类一样刻骨铭心的爱你。"
"你说你像人类一样爱?可你连人都不是啊。"
"哪又如何?"九真懒洋洋的问,显然因为刚才的对话,心情很不好,"三千年前,我就爱上你了。凌霄,这是天意。"
"天意?你说天意?"
"凌霄,你的生命是你师傅给的,我的生命却是你给的。"
".................."
"我寻了你三千年,如今终于被我找到,我宁愿被你憎恨,也不愿再孤独了。你明白么?"
凌霄沉默了一阵,终于回答:"......我明白孤独。"
好一招偷梁换柱调换主题!
九真磨着口中毒牙,虽然明知道有些事情急不得,但也真恨不得将这人类一口咬死,看看这人类胸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亏他将过去据实交待,偏他还要顾左右而言它。
凌霄却抬头望天,眼中像迷路的孩子一样孤独。
他说:"你说你三千大世界都知道是么?"
"是啊,怎么了?"
"你刚才也是说天意对不对?"
"是啊。"
"那你告诉我,团子会到哪里去轮回呢?"他问。
"反正不是你家,不是我家。"九真无所谓的回答。
"那你说......他转了世会幸福么?还会记着有个人辜负了他么?转世之后还会被人辜负么?"
九真却一个翻身与他面对面,那双蛇眸望着他:"凌霄......看着我。"
他垂头与他四目相接。
"因果报应皆是天定,你别想太多。" 一字一句,如同经书。
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自然无。
--他师傅最爱说的话。
凌霄愀然点头。
九真满意的微笑起来,露出一点小小的毒牙,慢慢的倾身拥住了他。
凌霄一愣,良久,才张开双手环保住这条阴冷的蛇。
这个寒冷的夜里,一个人、一只妖怪用共通的语言进行着彼此的交流,以便让对方更好的了解得自己。
这个寒冷的夜里,蛇妖借由那人类永远暖和的体温酣然入梦。睡到春浓处,东方既白,他就地一滚,化成一条小蛇,追寻着温度,迷迷糊糊钻到了凌霄宽大的衣袖里。
晨光撒在凌霄小睡浅眠的脸上,凌霄揉揉眼,才注意到袖子里有点异常。他打着哈欠查看自己的袖子,遂见那故意变小的蛇全无戒备的缠在他手腕上,睡的憨态十足的。闭上眼,凌霄旋即苦笑。
他说他的生命是他给他的。
可他曾想过杀他的啊!如今他就能如此放心?还是说,这条小蛇真的这样依赖他单薄的温暖么?
那些天,小蛇闭口不谈答应村民的除妖一事,就这样时时刻刻放肆的陪在他身边,极尽所能的展现着他性格中温柔缱绻的一面。
凌霄看在眼中,心底却有一番计较。一日复一日,眼看十日之约过去了一半,他悄然忧虑。
--这蛇,究竟是怕了,还是一开始根本就是在敷衍?
他曾经问他:"你究竟想怎样?"
九真任性的甩着尾巴,攀附在他头顶的一根房梁上,额头随意垂下,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哈欠,对他说:"别担心,别担心......"
没心没肺的敷衍。
果然是妖!
于是,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第九天时候,九真叼了把长剑给凌霄,用闪亮亮的目光看着他:"之前我弄坏了你的剑,这个赔给你吧!"
凌霄打量着他,觉得他那副表情怎么看怎么是讨好到献媚,仿佛全身都在在叫嚣着"表扬我吧!"、"表扬我吧!"这样的句子。
是什么样的剑让这妖蛇如此沾沾自喜?
他狐疑的接过长剑,顺手一抽,瞬间满室寒光。
剑长三尺三寸,通体银白,柔可绕指,硬能断玉,就是傻子也能一眼瞧出来这是一般人可遇不可求的好剑。
决非凡品。
九真骄傲的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凌霄,来猜猜这把剑是用什么铸造的吧?"
"看不出来。"凌霄摩挲着剑身,笑着摇头。
九真闻言立刻兴奋的晃着尾巴,顶着快要翘上天的鼻子说:"嘿嘿,这乃是十成足的铁胆肾。"
铁胆肾?
凌霄一愣,虽然刚才没能说出这剑的来历,但铁胆肾的名字他却是听说过的。
相传昆仑山产无名妖兽,雄的金黄,雌的银白,专以丹砂钢铁为食物。吃下丹砂钢铁,化作铁心铁胆铁肠铁胃,冷血非常。若是有缘人逮到了成年的妖兽,开膛破肚后就能得到铁胆肾,用其铁五脏造剑,于是冷血好杀便一并承袭在兵器中。
昔年干将只得了几颗作引子就铸成了名剑干将莫邪。如今这一把全是铁胆肾的长剑,想必是花费了不少妖兽。
这还是其次,只是......
凌霄大吃一惊,手脚发凉,转头盯住九真:"这些妖兽你是用什么喂大的?"
"你说呢?哪里有那些朱砂钢铁喂的饱它们?"九真无辜的眨眼。
想到了答案的可能,凌霄只觉眼前一黑。
那胆大妄为的妖怪反倒状似无辜的微笑,偏着头说:"我刚入人间那时候,因为防着天兵来抓,便想弄把趁手的兵器使使。东海的老龙王太抠门,定海神针是不能指望了,结果天不负我,那几天正好让我从昆仑上抓到十只妖兽,我就把它们扔到了......扔到了皇宫大内的兵器库里去了。"
这般率性而为的妖怪!
听到他简短的叙述完, 凌霄不禁感叹起这世道来。哎,照这十只妖兽的胃口算来,估计是连兵器库上的铁锁都不会放过了吧。
想到空空如也的兵器库,凌霄觉得自己又被迫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
相比他的哭笑不得,那妖怪还在沾沾自喜:"我啊,这几天总想着,既然我要带你一起去抓妖,总得给你一个防身的东西不是?"
"带我一起去抓妖?"
"是啊,所以连日来呢,我就让手下们赶制了这把剑给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找到了那妖怪?"
"没错没错。"
"在哪里?"
"这些天我的手下四处打探,发现西去一百五十里的时山上,近来忽然妖气大旺。那山一向荒芜,现在忽然有了妖了,怎么看都是有问题吧?"九真叹了口气,"虽然有同类相残的嫌疑,可我既然答应了,也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凌霄可以看得出玄九真其实一直在忧心忡忡。
一盏孤灯,透过雕花的窗棱,他见这蛇化成人形,遥遥望着清冷的月光,若有所思。这月是长安捣衣的月,这月也是岳飞八千里征战的月,忽略时间的痕迹,后羿、张若虚、苏轼那些各自凄怆的古人望的都是这一轮明月吧。月下,乍暖还寒的风吹动九真的衣摆,让他看起来和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毫无区别。
这蛇妖望着月亮,一夜未眠。
他在看什么?是担心明日一行?还是在为同类相残而不忍?
凌霄不大说得好。
结果一夜未眠的,除了妖蛇玄九真,还有凌霄。
第十天一大早,天方蒙蒙亮。
四目交接,凌霄看不到小蛇眼中的寂寞,小蛇看不到凌霄眼中的辗转。
他们两个,都心有灵犀的收拾起自己的坏情绪,笑脸相应。九真的寂寥、凌霄的担忧随着漫天的夜色一同被沉淀,他们之间,至少凌宵对九真的感情并没有投入到可以交心,于是只能保持着这种不深不浅的微妙关系。
一人一妖收拾停当,安排好诸怪,恢复成半蛇的九真就施展法术,带着凌霄腾云驾雾,一路向西飞去。
九华山、小华山、石脆山、英山、竹山、浮山......
统统路过。
凌霄在空中俯视,东边的日头正好,照在这各色的石山,朝阳的那面明亮,朝阴的那面昏暗,形成一种奇妙的风采,不由得暗暗称奇。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此异色,只有可以上天入地的神仙才可观看吧!
远远的望去,正西的天边有一座高山上下如削,石柱一样高耸入云。
凌霄大奇:"那是什么?"
那蛇笑了笑:"那就是支撑着整个天地的不周山了,当年共工倾倒的不周山就是这座。若有人能从山下攀缘而上,就可以到达天宫飞升成仙。"
凌霄闻言,全身为之一震,待要细看,那蛇却带着他缓慢下落。
原来百里已过,脚下正是时山。
九真一点也不知道凌霄心中所想,他全神贯注的只在这片荒山之山。原本寸草不生的山上,不知为何,竟然笼上了一层浓重的大雾。
凌霄山腰站顶,一回转过头,蓦然见九真脸色变的铁青起来,身上一哆嗦,软软的就往他怀中倒。
他一愣,急忙扶住这蛇,同时嗅出了空气中刺鼻的味道
--这雾竟是浓浓的雄黄雾气!
是谁?!
好狠!
凌霄赶忙扶住九真,祭出灵符,在手上结咒。
"......风来!"
暴风从他脚下刮起,二人身边的空气瞬间清新了很多。
九真嗅到新鲜空气,振作了一点,刚要大发雷霆,那被风刮开的雄黄大雾又马上要将他们包围。
纵是九真向来自负,这下可有点慌了神,急忙显出原形,十丈身躯,一口叼住了凌霄的衣领重新飞上天空。
"呸。"九真皱眉,对着被雄黄烟雾缭绕的山头一筹莫展。
"当日你夸下海口,可没想到对方放了雄黄吧?"凌霄斜眼瞥着九真硕大的蛇头,"看来,似乎是针对你的了。"
"嗯啊。"
九真摇晃着身子,从鼻子狠狠的哼了一声,听起来,正在愤懑。
"怎么办?"
"......"
"要不要回去从长计议?"
九真摇摇头,忽然把凌霄往自己背上一甩,蛇身一甩,一头往雄黄雾中扎去。
"混帐!别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咬牙切齿。
凌霄急忙抱紧他的脖颈,劝道:"九真!别逞强!"
这蛇却听不他的劝告,长尾一卷,顾不得尾上苦热,趁着大雾被劈开一个洞,向山头前进了几分。
山间的雾仿佛有灵性,被他尾巴一冲,化成一张大手,泄恨一样,统统向他身上扑去。雄黄霸道,九真身体一软,立刻被刺鼻的味道层层包围。他勃然大怒,张开血盆大口,脖子一扭,向大雾最浓重处咬去。
两败俱伤的打法。
鳞片本就难下手,九真背上的凌霄被他这样一折腾,把握不住,直直的从蛇身上跌落下来。
正要开口呼叫,那蛇却不顾雄黄焚烧,追着他盘旋而下,在这人类摔个粉身碎骨之前,重新将他背回背上。只是这一番动作,雄黄大雾透鼻而入,呛的九真几乎作呕。
而那可恶的雾气也立即铺天盖地的涌动而来,将凌霄和九真牢牢的困在雾气中了。
先前的、如今的、雄黄的味道从各个部位透入九真的体内,五脏六肺都在硫磺味道中翻腾,如煎似烤,虽然八千年修炼,身有诸般变化,九真也再难施展出来。
身体再大,也遮不住苍天;法术再高,也敌不过天敌。
朦胧中,九真忽然想到八千年前,若不是菩萨一时心起,他也不过是条普通的蛇,活不过二十载春秋。
凡人盘中物、仙鹤口中食,生老病死,哪一种都会成为他理所当然的归宿。
心中凄凉。
--莫非今日要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了?
在雄黄的折磨中,九真觉得四肢百骸都在抽痛,整个身躯一同痉挛了起来。他迷迷糊糊的望着凌霄,一双颠倒红尘的眼睛中柔情似水。眼中所见,这个人类居然也一同焦急了起来,那样手足无措的望着他,仿佛害怕他就这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