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by墨式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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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初见时的恨之入骨,九真觉得值得了。
至少他在为他担心了。
只是......
--没想到五千年苦修,三千年痴恋,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
他,不心甘!
"九真,快变小!"
危急时刻,凌霄一声大喝。
顾不得多想,九真顺从的遵从这人类的号令,喘着粗气,就地一滚,化成一尺长短。体虚身短,雄黄肆虐,这般弱小的,三岁的孩子都可以一脚把他踩死。
然而,九真知道,只要是凌霄的话,别说是变小了,就算要他的命他也一定双手奉上。
凌霄捏住变小的九真的尾巴,迅速将他收入自己的衣袖之中,一张定界符封上袖口。那人类对他说:"九真,我先将你和雄黄雾气隔开,你老实的待在里面不要动,等安全了你再出来。"
"别!凌霄!危险啊!"
明白了他的意图,九真立刻折腾起来,薄薄的袖子险些被他挣破。
这山中既有针对他的浓雾,必也有操纵着雾气的妖怪。凌霄一介凡胎哪里能对付的了!
他可以死,可以生不如死,但他不要这个人为他去冒险。
三千年前,他在镜子中看到了这个自己的时候,他就注定了为情所苦,注定了为他不怨不悔。
所以,他怎么可以让他去冒险!
凌霄也急了,怎的这妖怪这时还妄自托大!
"你给我老实点!"三张定身咒贴上了袖子。
法术被雄黄压制,九真破不了定身咒的束缚,袖中乾坤终于平静下来。
凌霄一手捏诀引风,一手拔出铁胆肾炼制的长剑,极尽所能的在迷雾中寻找出路。
方才这妖舍身救他落入雄黄雾中,他铭感五内。人生在世,能为对方付出真心的有几?能为对方付出生命的有几?
酒色财气,是让人留恋红尘的东西;修道炼丹,求的是不老不死。这妖翻手成云覆手雨,本该是冷血冷情肆意妄为,却将他放在第一位!
所以,现今,他,只想到要他能平安。
此时,他,也只有他可以依赖了。
在这蛇最虚弱的一刻,凌霄打起精神,抬眼望向莽莽苍天,真心祷告--
师傅!您若在天上有知!就请保佑您的徒儿!
师傅!你若在天上有知!就请保佑九真平安吧!
于是奇迹发生了。
真是实实在在的奇迹。
或许是故意为之;或许九真铸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妖兽妄死的灵魂会依附在剑身上,从而使这把剑变的灵异非常。间或有宵小妖魔向凌霄偷袭,还未近身,剑已先鸣示警。凌霄匆忙挥剑应敌,那些吃尽人间坚硬物,变的铁石心肠的妖兽,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来冒犯他威严的生物。剑风所到之处,妖魔立即退散,最不可思议的是,那雄黄大雾被长剑一劈,竟被撕裂了一个缺口,淡了几分。
凌霄大喜,带着袖中的蛇,劈风斩雾,一路向雄黄淡处逃去。
这一跑就是很久,感觉从最初的太阳初升到现在的日头毒辣,约莫是三个时辰的样子了。而这山到像是设有阵法一样,不论他怎么跑,都跑不开它的控制。凌霄心里着急,惦记着袖中的九真,也知道定界符管不了多长时间。对方若是拿定主意坚决不露面,只用大雾困住他们几天,到时岂不是要死在这小小的山头上?
他心中一阵懊恼,只恨自己没有仙家的凌云之术,不能带九真从空中逃开这片诡异的雾。
六道众生,惟有人是最渺小的生物!
正在焦急中,却忽然峰回路转,雾气渐少。凌霄脚步微移,转过一片朦胧的树林,最终那遮天毒雾在一个小小的山洞口变几乎感觉不出了。
像有人故意安排!
凌霄提着剑,皱了皱眉,心底揣度。
--是计?还是福?
他无暇思考了。
好吧。
既然左右都逃不出这雄黄笼罩的时山,与其被困死,到不如背水一战。
手上先揭开了三张定身符,再揭开定界符,袖口一抖,那条紫色的小蛇就落到地上。
九真蛇头昂起,重新化成半蛇态,宽袍广袖,风神如玉,额头一点猩红,但一眼望去神情疲倦,想来是体内的雄黄之苦还在煎熬。
这蛇捂了鼻子,瞪了凌霄一眼,半点不见其狠,只如情人间打情骂俏一样,甩着尾巴诉苦:"我都快被憋死了。"
"憋死也比你被雄黄熏死好吧。"凌霄忍俊,"这里雾气淡薄,应该是那妖怪盘踞之所。你来决定吧,是趁这里雄黄成分少飞天逃走,还是顺着这山洞进去?"
九真望望头顶蓝天,再望望身边黑幽的洞口,忽然笑道:"人家既然如此盛情,连雄黄都准备的十足,想来是等了我们好久了!若是不好好报答它的招待,我还是玄九真么?!"
"你是坚持要进去了?"
"你会陪我一起去么?"
凌霄闻言一愣。
生死关头,这蛇最关心的还是他会不会陪着他。
不由得苦笑道:"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想跑也跑不了啊。"
"那好啊!有你陪着我,就是阎王殿我也要闯一闯。"
九真到底是妖,说起甜言蜜语比人还顺嘴,半点羞赧也没有。
凌霄懒得理他胡说八道,转过头仔细看那山洞。
山洞口被干枯的藤条半遮半掩,更显几份神秘。
凌霄拂开藤条,见洞口写着"朋竹"二字,歪歪扭扭,配上四周浓密的大雾,给人一种怪异非常的感觉。
九真早先在凌霄袖口里待的相当郁闷,此刻又被无视,气的直磨牙。忽然也一同看到了那两个字,终于眉开眼笑。
--哈哈。
蛇妖天性嚣张,难得找到了出气的话脚,自然喜出望外,狠狠的挖苦道:"竟能把‘朋'字的最后一笔写成竖弯,这妖的字也丑的太厉害了!"
又笑:"见了面一定要好好教教他,想当年,我一手小篆可是公认的风骨剔透。"这句是故意说给凌霄听,在心上人面前,他要挽回自己的面子。
公认?
怕是在九华山那群目不识丁的妖怪中公认的吧?
凌霄一笑而过,并不把这妖怪的胡乱吹牛放在心上。
但走入山洞的时候,他却默默的握住了这只妖怪冰凉的手。
山洞里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两个人彼此沉默走着,谁看不到谁的表情,一切都在黑暗的伪装下。九真自喉头若呻吟般的叹息了一声,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勾上凌霄的手指,就像溺水的人急切的抓住一根救命的水草,十指交缠。
他是妖,他要的是缠绵,连一跟指头都不放过。
这个自己终于不是镜子中那个只能看的水月了。就这样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会哭会笑,会保护他,会伸出手来安慰着他。
想爱他,想吻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可是......现在一切还太早。
凌霄并不清楚九真此刻的想法,他以为他手指忽然的纠缠是在忐忑,于是动动了自己的拇指,在九真的手背上安慰性的磨蹭了几下。
"谢谢你。"
九真冰凉的声音如在耳边。
"那个......你手上冷,我降降温......"
凌霄慌忙回答,却越描越黑。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掩饰,他们哪怕看不到彼此的面孔,但同患难后的心灵却从没有如此接近过,心跳声如同一人。
他,和他,前世本来就是一体,是命运将他们分开,注定了今生漫长的寻找和等待。
"我爱你。"
九真忽然转头。
"啊?"
"我爱你。"
他咬牙重复。
凌霄愣了一阵子,慢慢释然,"嗯,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九真才笑了,仙乐似的丁冬作响,顺着长长的隧道一直传向远方,和远方一片若隐若现的水声化为一体。
水声渐大,隧道一转,豁然开朗。
出现在九真和凌霄眼前的是一只巨大的池子。池子四周镶嵌着无数的水晶,大大小小,如星如钻,倒映着粼粼水光中,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美丽的彩虹。
那真是一个仙境的所在!
然而他们却无心欣赏,他们只注意到池子的尽头,一张青石板桌子,一只向内懒散卧躺的妖怪,一抹依旧是字迹别扭的题词--四空天。
佛说,天有二十四重。
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空天。
在九真和凌霄的目光中,那躺在四空天下的妖怪缓缓回过头来。
长发如水,十指纤纤,眉间一寸顶了一点血红的朱砂,眼眸间都是凝起的佛法庄严,可回眸间偏偏又有一点烟行媚视。
实在是本性使然。
妖怪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欢迎来到四空天。......我名玄九真,蛇神玄九真。"
不是只留妖性的玄九真,也不是被分离成佛性的凌霄,而是一个完整的玄九真!
九真顿时如遭雷劈,只能傻愣愣的望着他。
他忽然不明白了。
这个玄九真比他更像玄九真,他额头有佛印,眼中有他特有的柔软妩媚,更有他没有的法相庄严。
可如果这个九真是玄九真,那么自己又该是什么呢?是被遗弃的记忆?还是他根本就是在作一个漫无边际的虚幻的梦?
庄周在梦中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梦到了庄周。
这些远古的、被当作的哲理的典故,九真一向不屑思考。若他曾经想到,这真真假假的故事终究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也会潜心的研究?
完整的玄九真凌空涉水而来,向他伸出双手:"我等你很久了,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是啊,"完整的玄九真点头微笑,"你本是我的梦。如今噩梦醒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不是么?"
"我是你的......" 九真一个哆嗦。
"我的梦,我的噩梦,梦到自己被分成两半的噩梦。"
"不!不可能!"
"哪里不可能呢?"完整的九真冲着面前的蛇微笑。
"我......"
"那么你来告诉我,如果不是梦,你该是什么呢?"
他的话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刺中九真的心脏,九真只觉得冰凉的身体一个劲儿的发抖。
那些可怕的记忆就算过了三千年,依然犹在眼前。
那一天,太白金星在他额头拂了一拂,他撕心裂肺,骨骼刺痛,被生生分成两个。一个送到水牢永世不能脱身,另一个遥遥下落。
人界风雨交加,洪水滔天,只为另一个他的降生。
他甚至记得那一天他愤怒的呐喊着:"不!不要分开我们!"
那样刻骨铭心,那样恨入骨髓,那样寂寞的三千年,难道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九真脸色惨白,将眸子望向身边一脸茫然的凌霄,一阵心痛抓的他所有内脏都纠结成一团。
他和他,都是梦的产物么?
他和他,都是不应该存在的么?
要知道,难得他才刚刚不再憎恨他啊!
如果,他的话是真的,他只会恨他!
他先将自己分离,然后又摆出这样一张慈悲为怀的面孔来见他!
虚伪。
他就一定要这样玩弄自己的感情么?做噩梦的时候派他出来寻找好梦,等噩梦终于成美梦,他的任务就要剥夺么?
虚伪的不行了。
九真调转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完整的九真。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记得当年红娘的话么?"
"红娘的话......?"
"对,情就是缘,我要体味人世情爱,我要渡缘。"完整的玄九真笑了。
"......渡缘?"
"渡缘,渡缘,若不能自渡一段孽缘,我堂堂天蛇之神,又将以何渡人呢?!"完整的九真重新向他走进了一步,五指已经伸到他面前:"来,我要你,回到我体内吧。"
九真仓皇后退,眼睛却不肯离开他纤细的指尖,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这个完整的自己了。
"我爱你。
"我爱你,天蛇玄九真。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来吧,来吧,你会喜欢的......"
他把声音放软,放至最软,一点点媚入骨髓,如同魔咒。
山洞里,水光潋滟,无数水晶石反反复复倒映出四只妖瞳流金的眼。
眼是情的眸,心是欲的种。
自古多情空余恨。
九真不知所措,却终于伸出自己的手指。
如果真是的一场噩梦,那就彻底的醒来吧......
他不要余恨。
剑。
杀气四溢的剑架上了完整九真的脖颈。同时,凌霄一双冷冷的眼,插入那两只妖怪的对视之中。
"凌霄......"九真茫然的回头。
"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在说什么,但是,"凌霄剑峰一转,锐利的剑妖之气已经割伤了完整的九真,"我知道,他不会是你!"
"为什么?"完整的九真眸光如花。
"因为九真是蛇!你若是九真,又怎么会在山洞外布下雄黄大雾!所以,你不是九真!"
"九真"笑了,轻轻一指弹开了凌霄手中妖剑。脚尖一点,轻飘飘的荡过波光粼粼的水池,在空中绝世独立。
自洞外吹来的风吹动他的发丝,露出额头和九真一模一样的朱砂佛印。
"你究竟是谁!"
凌霄狠狠地盯着他。
"九真"笑得有点暧昧,说不清道不明。
"我是我,我又不是我,这四空天中,你说,我是谁?"
"你骗我!"从痴迷中醒来的九真向妖怪大声怒喝,"你居然骗我!"
他怒火中烧,妖气大盛。
妖怪在空中双手合十,眉目慈悲的望着九真:"镜中花,水中月,所谓色相,所谓情爱,不过是尘世执念,你又何必当真......"
这番言辞,九真听过,至今如在耳边。
--菩萨讲法时,曾化为女子,借交合之功以身渡人。色相一词,于他慈悲世上,实在是红颜枯骨。
九真皱着眉头,猜不到这妖怪来历,但料来必定有些名头,只好虚张声势:"放屁!有本事你别来变作我!还说什么色相!"手腕一转,幻化出一柄蛇矛。
凌霄望了九真一眼,也握紧了手中妖剑。
那妖怪坐在空中,手指抚着一棵水晶柱,抬了一下眼,眸光终于转到在凌霄身上:"......你有心结。"
"胡说八道,别拿骗九真那套来骗我。"凌霄冷冷的说。
"可你的心结是你的出身。"
凌霄眼皮一跳,随即嘴硬:"笑话......"
"你怕你是妖怪对不对?"
"我本来就不是妖怪!"
"对啊,你不是妖怪。你师傅只道你来历不凡、奇货可居,便说你是仙人下凡,将你留在身边,却没想到......"
凌霄慢慢的盯住妖怪的眼睛。
"......没想到什么?"
妖怪笑了,这人类果然愚蠢,轻轻的几句就哄得他团团转。
这个时候,应该不受干扰,无论真假,只把他的话当成谎言才对。
--哎。
妖怪叹气。
像九真执著于自己一样,这个人类也太执著于出身了。
"我究竟是什么?!"见他一直没有回答,凌霄忍不住逼问。
"你?"妖怪笑了,"你本是天神下凡,哪里是那些普通的散仙、地仙、尸解仙能比的上的!"
"我?天神?"
凌霄心头一动,万千滋味涌上心头,明明一直在乎,但此刻竟说不出是喜是悲。这个当年被所有人畏惧的自己,居然是高高在上的天神下凡?
他昂头直视妖怪金色的眼眸:"......解释,我要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妖怪冷冷的笑着,手指一挥,指向九真:"三千年前,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是一人,都是天上的蛇神。"
"我是九真?"
"没错!"
"我怎么可能是九真?"凌霄闻言笑了,满口齿冷,"就算我是天神,你这个谎也撒的漏洞百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