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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衣——by卢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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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衣


谢康在床上翻个身,冬天的被褥由于长久缺少在阳光下的晾晒,粘在身上很不利落。寒冷的空气不允许他从中爬出,他仰面躺着,眼睛直视着上方的黑暗,有蚊虫嗡嗡的声响,他终于竖起身子,准备擒拿一只活到冬天的蚊子公。
"啊。"
女人在外面叫,这声音让谢康有些糊涂,他记不起海军军官学校里还有女人,是做梦么?哦,当然,和见到他一样,是做梦。
"啊......啊......"
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真的有女人?校长的老婆,还是哪个学员的妈?不管是谁,在半夜里大呼小叫,总之很没规矩。乡下女人吧,皮肤黧黑,嘴唇和臀都相当宽厚,这种女人,一旦带大了自己的子女,就迫不及待的进城做保姆,把垂到肚脐的奶头塞进小鬼的嘴。
她的乳汁,是什么味道呢?会和奶妈的一样吧,或许不同,听她的声音还是个年轻女子,乳汁照理该涩一点,奶妈哺乳谢康的时候,岁数已经有些大,她的乳汁浓得惊人,有很多固体成分在里头,吃起来像是带奶味的米粥。
她同时哺乳谢康和另一个男孩,谢康可以想象那副情景,就像崴苞谷的猴子,左右手各揽一人。谢康是左手,谢康个头比另一个孩子大,如果用右手就必须抱五分钟歇半分钟,她是左撇子,左手好比骡子,右手只能算驴子。这样,谢康咬她左乳,另一个孩子咬右乳,因为谢康的力气比较大,久而久之,她左乳被拉的比右乳更长,奶头齐到了腹股沟,她为了使两只乳房对称,把左乳长出右乳的部分向上折叠,用一个铁夹子夹住。

"啊--"
"吵什么呢?"谢康终于受不了了。
"啊,对不起。"下铺的刘声音惊慌。
"怎么,是你带来了女人?......我以为在外面呢。"
"啊,不是,是这个,"刘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盒子推上谢康的床沿。
"这什么?"
"留声机,"刘的脑袋浮出床沿,"洋人的玩意儿,我舅从上海寄来的......按这个键,对。"
"啊--啊--"
"谁在叫?"
"婊子,我舅一面和她干一面录下来......大家都是男人嘛,想必你也清楚,听着这睡觉感觉就是不一样。"
"‘录'下来?"
"哦,就是......保存下来。"
"能保存多久,一天一月一年?或者......"
"大概......一辈子吧?"

冻疮般的冬日爬上天空的脚趾,红肿且糜烂的一团,流脓化作阳光,滴在从东照门到四椽楼的房舍灰砖上、马路两旁的梧桐上、人力车夫的草帽上、太太小姐红润丰腴的嘴唇上。谢康打开窗,于是阳光又辗转淹没了他的整个身体,马路上的人但凡抬头,都能看见在旧楼的窗后,颀长的金黄一条,若然这金黄猛地朦胧起来,则是谢康在对着世界打呵欠。
这是周末,照父母的吩咐谢康必须回家过,他清早起床跑到宿舍厕所冲澡,把换下的衣物用袋子包好,准备回家交给张妈洗。
梅花糕两斤、炒栗子两斤,把备忘录塞进衣袋,他在校门口买前者,绕过一条弄堂去周记,伙计掇来一条凳子给他,"坐,"然后跑进店里架锅,周记一向是现炒现卖。
还有什么呢?似乎还有什么要买......哦。
谢康家在傍着湖西路的一所公寓里,二楼,楼下被一个江西人租去,经营殡葬用品。
老板姓吴,是个黑胖子,他自称缝制过曾国藩的寿衣,他一面拿钢尺量布,"文正公体量巨大、肩宽背厚,死翘了的样子还很凶,"大家都不怎么信,因为据说曾氏的身材只是中等,但谁都不会拿这个反驳吴老板,万一哪一天自己翘辫子,他记仇在寿衣上偷工减料,吃亏的可是自己。曾国藩死了四十来年,这样推算起来,吴老板的年纪应该大于一个甲子,但他时常又嚷嚷要给袁大头做寿衣,这不仅胆大包天,还未免有些自不量力,袁大头满面红光、身体倍儿棒,这个老头子居然自以为能等到该雄赳赳的大头的枯萎之日。然而几年后,他居然真的等到了那一天,那时他已经老眼昏花,也因此没抢到给老袁效力的机会,只能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纵然如此,大家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崇敬了,觉得他颇有些预言家的风采。
谢康跨进吴老板的店铺,"老吴!"
"哎哎,别瞎扯瞎摸,这件可是做给李局长家小姐的!"
"真的?什么时候死的?"
"小声点--还没过去,人在医院里喘着呢。"
"可惜,那可是个标致妞。"
"......你回家吧?快上楼,你妹前脚刚上去呢。"
"哦,我和你说个事。"
"说个事?你能和我有什么说的?难不成还要老头子给你缝寿衣?"
"嗯。"
"?!"
"是这个事,不过要两套,一模一样的。"
"......哦,别找我开玩笑啦,我忙着呢。"
"按我的身材做,两套,记住啊......月底来取。"

谢康家。
"谢媛,你陈战哥说他今天不过来了。"
"什么,妈?"
"他打电话说今天有位北京来的先生在他们学校演讲,他得去听。"
"......稀罕他来!"
"嘴嘟这么高干什么?他说下个礼拜六一定来。"
"都是谢康!"
"这关你哥什么事?"
"自从上上个星期谢康找他谈了一个晚上,他就不肯来我们家啦。"
"他们谈了什么?"
"鬼知道!谢康一定说了我的坏话!"
"胡说......"门铃声,"谢康,回来啦?"
"嗯。"
"进来吧,对了,陈战今天来不了啦。"
"哦。"
谢康换鞋,径直前走,推开客厅对着大街的窗,阳光扑面而来。
他妹妹在他身后剥栗子,母亲将梅花糕一块块叠在青瓷盘里,又将盘放上沙发前的茶几。楼下的老吴抽着一管烟,红橙蓝绿的布匹中升腾起茫茫白雾。

"喝汤啊,"母亲手操汤勺,"牛肉丸子汤,以前不是爱喝么?"
"没陈战和他抢,他哪喝得下去。"谢媛瞟了谢康一眼。
"陈战很久没来了呢。"母亲望着谢康。
"唔,好像是。"
"听说你和他谈了些话。"
谢康抬起头,母亲的表情漫不经心,但他总觉得她另有所谋。
"哦,就随便谈谈。"
"你和他打小一块儿长大,喝一个奶妈的奶,尿布也换着垫,怎么,最近好像有些生疏了?"
"哪有?"
"没有就好。"
"你向他说我什么了吧?"谢媛把汤大瓢大瓢浇进米饭里,碗里浮起泛油的粥。
"你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了!"
"说什么?"
"你把上次在河滨公园看见我的事情告诉他了,你明明知道我和徐佩刚只是偶然遇见,你故意把我们说的很那样。"
"很哪样?"
"......反正是你,你让陈战误会我!"
"少自作多情啦小姐,他有女朋友的。"
"......我吃饱了!"谢媛气冲冲的放下碗,奔回房。
"是顾小姐么?"母亲抢过谢康的碗,强行加入一勺牛丸子。
"啊?"
"陈战的女朋友,是她么?"
"唔。"
"你也喜欢她吧?"
"可能吗?"
"你们是为她闹翻的吧?"
"......随你好了......"
"请他们来家里做客。"
"什么?"
"现在就去请,男子汉,要大度。"

这句话母亲说了很多年,从前谢康他们家还住在月田弄堂的时候,她就开始说。
谢康觉得,再也没有比月田弄堂更深、更长、更适合男孩子你追我赶的地方。高空的飞鸟看它,是一条又细又软的丝带,一头系着城市,一头系着荒乡;神出鬼没的猫们看它,又不同,它们以为月田弄堂是爱情的温床,春上天发情的母猫在这里汇集,花月夜里叫出勾魂的声音,公猫从四面八方赶来,与母猫刚打照面,便急匆匆的把小猫们酝酿。
也许某个夜里,谢康的父母并排躺在新婚的床上,屋外群猫交配、叫声震天,正是在这叫声中,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突然走出了新婚的腼腆,翻倒在一起。秋末冬初,谢康和不计其数的小猫同时降临在这条弄堂,铭记人猫狂欢的夜晚。他家里刚为他蒸过满月酒,陈战也从他母亲的肚子里钻出,两个婴儿的沛然哭嚎,从此润色了仅有猫叫的月田弄堂之夜,好多年后都不曾被老一辈忘记。

后来谢康一直逼迫陈战叫自己"哥哥"。
他左手高举盛满西瓜肉的小碗,"陈战,叫哥哥,叫哥哥才给你!"
他把他妹藏在身后,突然回头亲她的脸,"陈战,叫哥哥,叫哥哥谢媛就让你亲。"
他们走在马路上,霓虹灯铺满了他们的眼睛,他指着戏院的海报上的胖女人,"喂,叫声哥哥咯,我请你看戏。"
他笑嘻嘻的朗读妹妹的作文,"陈战哥哥的眼睛像星星,陈战哥哥的笑容像刮风",他跳上桌子,"陈战你到底叫不叫?不叫‘哥哥'我就继续念......‘啊,陈战哥哥是最美丽的哥哥'......"
他站在车门外,身后背着行囊,"喂,叫声‘哥哥',叫声我就不搬家啦。"
可似乎没有成功过。
陈战一个高射跳夺过谢康手中的碗,叼起碗中西瓜,"不叫!"
陈战伸出手,食指朝谢媛勾两勾,"过来",谢媛挣开她兄弟的禁锢,跑到陈战面前、亲他一口,陈战擦干脸上的口水,"稀罕!"
陈战从书包里掏出弹弓,一粒石子朝戏院海报射去,女人乳房爆破,他飞快把弹弓塞进谢康手里,"叫哥哥,不然就喊是你干的。"
陈战慢条斯理的展开一张信纸,"美丽的顾小姐:我爱慕你已久,你那芬芳的气息......你的仆人:谢康。"
陈战低下头,月田弄堂的晨光照亮他的脸庞,他推了谢康一把,后者打了个踉跄,"上车吧,车要走了,谢康。"

陈战所在的学校充满参天古木,而其间所有建筑都不超过两层,好像有意将自己隐身于这片树林。它成立于谢康的小学时代,刚成立就轰动一时,也是在这个阶段,陈战和谢康曾经带着撒野的心情跑到它那里玩。他们比较钟意教学楼前的樟树,它看起来老的不能再老,最高的枝桠好像浮在白云里,遇到雷雨天气,这些枝桠十之八九被劈断、湿淋淋的躺在地上。他们爬上它,在枝桠上攀来调去,玩警察抓小偷。他们干这些事情的时候,经常有学生站在树下围观,谢康就朝陈战使眼色,陈战会了意,两人便来了一串最高难度的动作,从两条分别指向北和东的枝干上来回跳跃、头挂在软枝上扮演吊死鬼、拉下裤裆往树叶上飙尿,常常看的男学生哈哈大笑女学生哇哇尖叫。虽然说谢康曾经在这里称霸一时,但毕竟是多年前了,现在他置身于这校园,竟然有些找不着北。他最终拉住一个偏分头男生,"同学,请问礼堂在哪里?"
"礼堂?"
"嗯,有位章先生的演讲是在那里么?"
"演讲?"
"嗯,是在那里么?"
"没什么演讲,礼堂在维修--禁止入内。"
"啊。"
被骗了,又。上个礼拜六也是,明明和顾小姐逛街去了,一人手里捧一纸袋爆米花,却打电话来说在老师家里补习。那么,今天也是和顾小姐在一起吧。顾小姐脸白身长,夏天穿湖蓝色旗袍,冬天穿红白相间的肥大袄子,秋春两季撑伞走在开满白花的细雨里,很多男人都在梦里想着她。有个七月,谢康和陈战在周记买炒栗子,她也在那里,"老板,这栗子我能先尝尝么?"得到允许后她从簸箕里拣了枚乌黑肥胖的,张嘴咬,"喀嘭",干脆的样子很像老鼠啃黄豆,谢康看得入迷,回头问陈战:"找她搭讪她会理么?"
当时陈战皱着眉头,他怎么回答来着?哦,他说:"自己看着办吧。"他真奇怪,现在谢康想到当时的情景,突然感到他奇怪的难以言喻,他分明前言不搭后语么,自己问他的是她,他回答的却是自己,主语什么时候偷换了。莫非当时他就看上她了?是啊,早该想到了。亏自己当时自作多情,还为他那副黯然的样子暗中高兴,高兴过头,就忘了找她搭讪。
所谓的先机,就是这样被他抢去了吧。

谢康走出校门时,一群推车买小吃的妇女站在马路两旁,中暑似的垂下头。锅里的葱油饼、罐里的腊八粥、筛子里的炸芋糕都在午后的太阳底下歇着,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昏昏欲睡。谢康前面有几个女学生扭腰前行,热烈的探讨某个问题,谢康紧随其后跨进一家小饭馆。
"顾淑琴?"
"那还有谁?"
"她不是和陈战么?我前几天还在书店看到他俩一块儿。"
"那怎么啦?爱情这东西,说变就变!"
"可也不会是王......吧?"
"怎么啦?他可比陈战阔气多啦。"
谢康低头刨饭,女学生吃完馄饨结账走人后,他才起身离开。
陈战肯定想不到吧,当然咯,他总把感情这东西看得太简单,过去他父亲甩他妈,事实摆在面前,他硬是不相信。他肯定很难过吧,这还用问,饭照样吃,觉照样睡,就是一连很多天一声不吭,有一次我不知怎么惹了他,他就这样儿,连哄带骗他也不理,骂他祖宗十八代他也不回,抡起拳头打过去,他也哼都不哼声,直起脖子朝前走、走到家门口才"砰"的倒下去,不消说,一路跟踪的我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话说回来,顾淑琴这婆娘,几个大子儿朝她一扔,就跟着别人跑,也太......呸。

古城墙的轮廓,在谢康还没走到弄堂尽头的时候就瞄见了,他甚至还看到了老头子们端坐对杀的佝偻身影,耳朵边也传来"将军""回马枪""精妙好着"的大叫。再走近一些,搭在城墙下的麻布棚就清晰了,五颜六色的飘浮在老头们的头顶,夏日防暑,冬日挡风,遇上下雨降雪它们则又成了老头的帽,把雨雪拒之脑后。这群热爱的象棋的老头子,每日聚于此地对局,几乎抛家弃子。有时候他们中谁的老伴闹到这里要拆棚,这人便只好被灰溜溜的押回去,下次再来,必与一位老鳏夫感叹:"庄生死了老婆鼓盆而歌,我算是彻底明了!"
"重来重来,我不走这着。"老头A伸手截住对方吃掉自己"马"的动作。
"哎呀,你怎么老悔棋?!"站在一旁的老头B十分不满。
"罗嗦什么?他都没意见,"老头A朝对手嘟嘟嘴,又抬头瞥了老头B一眼,"你一个看棋的瞎嚷什么?"
"咳,不看啦不看啦,"老头B扭头走人,"老头子欺负年轻人,不看啦不看啦。"
对局的两人继续下棋,片刻,老头A又大叫:"慢着慢着,这着重来。"
谢康走上前,抓住他移棋的手。
"干吗?"老头A偏头钉住他,"这是哪儿跑来的年轻人?没见过......小李,你认识他?"
"不认识。"他的对手飞快瞟了谢康一眼。
"不认识?"谢康上前抓住小李的头发,回转头问老头A,"大爷,他跟你说他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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