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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妻——by露水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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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妻
今天,是我死后的第三天。
若是我还活着,本该是我的大婚之喜,出阁之日。
只是,我死于三天前。
走在黄泉路上,我频频回头,落入视野中的却只有莽草杂影随阴风乱舞,这里连半条人影子都没有,即使是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因为我的肉躯已死,剩下的,也就这灰茫茫的孤魂。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今日我本该作为邺城的首富商贾之女嫁给尹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打了个堵,用我这条自小就病恹恹的人躯。
我知道,不管我是不幸死去,还是理所当然得被救回性命,赢的终将是我。
花炀,你现在明白了嘛。
最后还是我赢了,虽然为此的代价是--
死于大婚前三日。
但是这魂魄还是要入了尹家的。
而你,永远都做不到。
尹家,花家,始终是江湖术场上的一白一黑,一正一邪,永不相容。

我生于邺城城西富贾王家,今年该有芳龄十七,正是豆蔻年华。在我仍是个孩子的时候王家还不是城内首富,只是近些年来,父亲和兄长屡屡从南方秀水之乡带回成匹的丝绢锦缎,成箱的花银软钿之类,在这北地实属珍贵稀奇。而动荡了几近十年的战局也终于渐稳了,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是每月南下购货一次,变为半月一次,甚至于这样往往月中还会出现断货的情况。
家中只有一个大我十岁的长兄,父母壮年得一幼女,自然整日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娇宠万般,生怕哪里怠慢冷落了。只是尽管这般宠爱我仍旧自幼赢弱,三五日小病,半把月大病,一碗温热燥苦的黄汤不管春夏秋冬每日不离手,蒸面的氤蔼笼了全身,丫鬟们都打趣得说,小姐身上总是萦绕着清香,其实我知道那哪里是馨香,不过是苦涩的药味。
我亦知道,母亲常常为了我自小百病不断的身子暗自垂泪。
只是,这不该是我的错。
要错,也是错在这命上。
父母花了大把的银两给我聘了北地最好的郎中医伺,甚至不惜重金从南方请了僧人为我求福乞寿。那僧人说,我命中的劫在花寇十七,若是想克,该用大喜相冲。所以,我便在今年与江湖上的名门尹家喜结良缘,共度也许本就不会长久的人生。
母亲站在我的身后,垂撩起我过腰的长发,手执了雕兰犀梳,犀木散出阵阵香味,如果可以,我想要同它换去身上的药香,那让我想到苦味。
母亲柔软的掌面扶在我的发根,梳子轻细无声得往下滑落,似毫无阻隔,我的发丝很细,虽是黑色,却不呈墨状,发稍处更是透光显得艳黄。澄黄铜镜中的脸如此苍白,即便面目娇好,五官清秀,我却怎么都不喜欢这张毫无生气的脸,只有一片荧白。若我的唇能够再红一些,而不是因为抹腻的朱砂,若我的眉能够再浓些,而不是靠了描绘的青黛,也许,我便会喜欢上自己这张脸了。
母亲边打理着我的三千发丝,一边嘴里颂着,"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兄妹手足,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灾无难。"
我也一起哼了起来,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
母亲突然说,"对不起,研儿......该把你生得健健康康的......那样,就能更快活些了......"
我嗤笑摇头。
"研儿,现在很快活的。"
拉过母亲长年保养细腻白皙却软绵无力的纤手,我调皮得从她的掌心拽下了那把犀木雕花梳子,细细品玩赏鉴着。似月牙儿状的密齿梳子,象牙般乳白,凹凸雕刻着卷绕萦缠花叶直拥了齿根。
这把梳子娘用了好久了吧。我问。
娘笑得浅淡,是做姑娘的时候带来的,放在身边也有三十年了。
三十年。我惊讶着。喉间又是一阵骚痒,不咳不快,绢帕捂了唇角,有一些腥稠,我知道那是带血的痰液,只是,不想让母亲看见。
"三天后,你就要出嫁了,到时候......"娘说着,叹了口气,眼泪竟然无声得扑落了下来。
我忙安慰着,"研儿不在了,还有爹,还有大哥大嫂,更何况还有蓉儿,媛儿两个小丫头,到时候,娘早就记不起研儿了,该是研儿寂寞了。"
"怎么会忘......总归是身上的一块肉啊,而且,你爹,你大哥都忙,你大嫂......又不是不知道,就是谈不到一块儿。"娘边说着边叹气。"唉......女大不中留啊。"
"娘--那研儿不嫁了。"我赌气得站起身来。
"还是个孩子脾气,到了尹家可要好好改改......"母亲又恢复了笑颜。
只是那句不嫁,却并非只是我的一句玩笑,尹家的大公子--尹翊,心里大概有人了。我没有再言语,因为稍稍得不甘愿,不承认。对着风度翩翩。相貌英朗的未婚夫,要说我没有动心,那是骗人的,只是,他的心中有我嘛。

娘,女儿终究还是没有嫁的。那十里红妆,朱漆妆器不知还是否搁在闺房之中。
身覆趟地白绫,头披垂肩素麻,我斜眼撇去,临步几尺便是幽幽冥河,彼岸嫣红一片,听说那是黄泉路上唯一可见的花朵,叶枯花燃,,花叶不相逢,世称--彼岸花。但却曾经听尹翊说过,阳世人间也开有这品奇花,却是罕见,只开在春末夏初,它的名字叫做曼珠沙华。
我奇怪为何每每想起我未来的夫婿尹翊,眼前出现的却始终是另一张脸。凝白漱雪的洁面,精致秀丽的五官,虽谈不上惊艳,只是眉宇间揉了股清气,一笑眉目舒展便会显出丝丝妖怡。
这般面容,却是男相。
我不止一次的揣摩猜测,为何江湖中背负无数骂名的西域毒门花家会和正派尹家相识如故友,甚至另有些暧昧的气息。
花炀,你究竟用了何种法术迷惑住尹翊。
若只是为了那霰洁子般素雅的容貌,我不信。
你定是用了某种西域妖术勾去了尹翊的心智,若非如此,他怎会在意男色,他看我的眼里只有敬重,然而,他望着你的目光却火般炙热。
花炀只是微微转过身,偏了半边脸。我看见他墨色的长发随意散在肩头,像是白衣上泛起的片片墨荷,若是我也能有这般墨色的秀发,他是否会更加在乎我,而不只是那些礼节,那些敬重。
你是谁?他问。眼里抹藏不住一丝讥笑嘲讽。妖气显浓。
"我是尹翊的妻,三日后便将完婚。"
他忽然沉下脸来,星眸慢慢阖上,手里反复不断摩挲着什么,"原来是这样......"他那么轻声嘀咕着。但是我听得真切,他一直说着那句,原来是这样。这一瞬间,我有些可怜眼前的人,他似乎......似乎和我一样,已被某人所困,不能自拔。
他突然完全回过身来。
"你不该是他的妻--"
我一下愣住了,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的畏缩那么坦然得对我说,我不该是尹翊的妻。
我忘了该怎么反驳,目光闪烁中注意他手中的细物,原来是一把朱漆七齿榆木梳。明显并非出于熟练工匠之手,那突兀的七齿甚至还残留胖瘦高矮,间距也参差不齐,雕花却是素雅,不像母亲的那把犀木白梳雍容华美。
但不知怎么的,那把榆木齿梳就像是专为了他塑造的一般,握在他的掌里那么和谐般配。
我记起我是见过那把榆木梳子。
第一次单独见到尹翊时,他便是执了尹家世代相传的兵器--尹荧剑,正细琢缘雕着把榆木梳子。梳子已经成形,只剩完案涂色。他那么专注却又笨拙得挥着长剑,一点点刻着幽绻丝瓣却总是不能完美如愿。
我执了袖头,轻声浅笑,原来我未来的夫婿,虽是从小习武之人,格斗武术中不输昂扬斗气,却是会为了这般风花之事而皱眉苦恼,更是幼稚得动用如此金贵的传代兵器专刻了一把梳子。想必那尹荧剑要是也有心智必然会为了自己现在的大材小用而自嘲一番吧。
刀一旦脱鞘,必定嗜血,这是刀的尊严。连我这般的娇柔女子都懂,他还会不懂嘛。
只是看着他那么专注的眼神,我不禁有些好奇,为何他要执剑雕梳,那把梳子该是送给谁的。我一阵脸红,心里暗想着,要是他是为了我而制了那把榆木梳子,该是多好。只是世间男子一向薄情,在江湖之中拥有几位红颜知己也是太过正常的情况,更何况,我不过只是他受父母之命,约明媒之汋,光明正娶的妻。
我这般想着,又怨恨起自己心胸如此狭窄,不过一把莫名的榆木梳子却让我不安成此番,活像是打翻了满满一缸子酸醋,脸上更是烫得灼人。
正这时飘来一阵素白身影,还未细辨,便嗖嗖射出两道白光,末梢扫出两尾嫣红,旋于空中。我失声,只是这一瞬间,尹翊已经一个翻身,挥剑挡下其中一镖器,空余的左手突然朝空中抓去,像是要逮着袭来的暗器。
银光闪烁的镖针,浑身尖锐,锋不可挡,尹翊握住了,丝丝血迹沿着掌纹滴淌了下来,我一阵心疼,几乎就要从隐蔽处现出。
一个陌生清越的声音。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再也忘不了,像是刻印了耳膜之上,心神颤动之际,便能再次听了这般音色。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花炀。
至死,我都恨着这个人。他是我短暂生命中唯一憎恨,羡慕又嫉妒,却还带些同情怜悯的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过试试身手罢了。"他对着尹翊说。
尹翊像是全然感觉不到掌面的疼痛,只是笑着,"你来了。"
我看见那个面容精致的男人莲步轻移,优雅得若篮莲幻化人形,不幸误入宸圜。
尹翊突然剑身一横,锐锋只差了丝毫便可嵌入玉肌,"究竟谁更不小心?"
他那笑容,那戏谑,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平时总是眉目微皱,严肃不怠的表情,今日却如此嬉戏。
对峙的男人笑得开朗,眉宇间似有妖气腻人,不要说男子就连女子也抵不住这般媚态。
"你已中了花家疯毒,三个时辰内要是没有解药,定是会疯痴一辈子的。"他说得那么轻松,没有半点仇恨,却是仍旧可以这样放毒害人。我听见花家二字,浑身一颤,多少有了些印象。
听常在外做生意的大哥说起过,江湖花家是个精于使毒,擅长暗器的黑派宗族,源于西域,最近几年却在北地显露频繁,只是手段狠毒恶劣,为正派人士所不齿。
一向清明自居的尹家怎会与这类败坏武家风范的花家毒士有所来往,而且......而且......像是熟识已久,两人间的言语微妙更是一般常人无法完全明白的。
他和他......是何种关系--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不禁再次仔细偷窥着这两个男人。
"痴嗔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尹翊喃喃着。双眸异样得望着花家的男子,"炀儿--要是我疯癫一辈子,你可愿意陪在我身边这一世。"
"愿意。"那男人妩媚得宛然一笑,"只是厌烦的时候,便一刀结果了你。"
"一刀结果......"尹翊闭眼,"果真下得了这手--"
"这有何难?"那人的笑意越发妖艳浓烈。
尹翊突然把他揉了怀里,我霎时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未来的夫婿......竟然......竟然......若是个女子,也许,我还能够理解,但是......那人却是个男子,而且还是个狠毒冷酷的男子。
"让我瞧瞧伤口--"那男子被笼在尹翊的怀里,并不闪躲,他仔细得看着掌上的创面,埋首低下头去。
我心中腾得慌乱起来,他的面隐藏在他的手掌中,如此暖色暧昧......
下一瞬间,他微微斜了脸颊,漠然扫过两道犀利的眼光,他看见我了,我确信,那个时候花炀是看见我了,只是那目光很快便收了回去,然后展颜娇嗔道,"毒已经解了......"
"解不了......你的毒已经解不了--"我未来的夫婿竟然如此说着,三日后我们即将完婚,可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人了。我没有猜错,他的心中果真是有人了。
但我却没有料到,他心中的人......竟是这般。

我不知道我对于花炀的恨更多的是来自嫉妒还是羡慕,但是我想我是恨他的,因为他,我不能如愿得平安渡过本就短暂的人世,短短的十七年,终日与苦涩药汤为伍的十七年,我究竟为何来了这一世,在人间走了这一遭。
如今身处黄泉,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我不甘心,所以,我--不--甘--心。
那个人漆墨般的黑发,妖艳的笑貌,是否因此他才会对他如此温柔,这般宠闹。而我,本该是他的妻,本该理所当然得接受这些,是他夺去了我这一世存在过的最后一丁点儿的追望。只是想要短暂温暖的一刻,即使那人的心中不仅仅只有我一个。可是我却发现三日后的夫婿,他的眼中已无法再容纳我的身影,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个狠毒妖娆的人占满了,不留丝毫缝隙。
难道我的这一世就是如此?只能期待着轮回后的下一世。下一世中将不再有他,亦没有他。
那么这一世呢?我真的存在过嘛?只是存在于母亲的眼泪中了吧。
颤巍巍得接过递来的青瓷裂纹碗,黄汤水。喝了多少次了,我想着。终日这样一碗苦汤,维持了我十七年的生命。喝药,我从来就没有畏缩过,只是这一碗,我退怯了。喝了这碗孟婆汤,便不再记住这一世,清白得去了下一世。
我将连自己都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活过这一世。
浓褐的稠液中不复往常般映出我的脸,我惊惧。
我是真的死了。
然后......喝了这碗汤,便什么都忘了,也许下一生便不会天生赢弱,不必每日煎药当茶,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即使不复为人,托生鱼鸟禽兽,花木竹节......
慢慢端了瓷碗,感觉不到往昔的温蔼,眼前又出现那张茵洁妖娆的脸。
下一世中,没有了他,亦没有了他。
可是,不行--怎么可以就这样结束这一世,离开我唯一爱过的男子,离开我唯一恨过的男子。
双手颤抖得厉害,药汁泼洒出了大半染污了我的袖头。
孟婆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着:"......造孽......,这是第几个了......"
第几个?也是,人世间不甘心的亡灵又何尝只有我一个。
我不要下一世,我要的是这一世。下一世的芸芸喏喏与我有何相干,喝了这碗黄汁,便能清白了,却也全部毁去了。
我转身跑了,青瓷纹碗砸在地上,大概是碎了,铿锵有力的声音没有让我想到脆弱,让我想到的只有摆脱。
如今我是真的摆脱了,摆脱了病恹恹的身体,虚假造作的举止,强忍在内心的汹涌波涛。我要重新回去,我想知道该是我的大婚之日的今日,在这一世中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红妆艳抹,嫁衣齐整,那是我。没有温度的身子覆着这般华丽锦衣,倒是让我惊讶死去的面容应该算得上绝色。原来我死的时候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摸淡却的微笑。母亲红肿着双眼睛,大概是哭累了,就这般在这寿房兼闺房里由两个贴身丫鬟沉沉得睡去了。
我看着这些珠华宝钿,蜜粉脂膏,想象着母亲用怎样的心情为她死去三日的女儿整备出嫁行头。三天,仅仅只有三天,原本该是欢天喜地得嫁儿待婿,却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竟会变成此番模样,阴阳两地,永世相隔。
我入了娘的梦中,在梦中我仍旧是素装垂发的。我说,娘,即使死了,我还是要嫁给尹家,我仍旧要做他的妻,纵是相视彼岸,纵是只能称之为冥妻。
我看见娘醒了,日夜保养的脸庞有些虚肿,三日间似老了十年,她有些迷糊,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两旁的丫鬟直唤:"叫老爷,少爷来--研儿来过了......研儿来过了......今日--还是她的大喜之日。"
丫鬟们吓软了步子,却也不敢不照着夫人的意思,彼此交换着眼神,夺门叫人。
母亲看着我没有气息僵硬的躯体,喃喃着,研儿,研儿......是娘不好......是娘的错......是娘把你生得这般......
我的手再也触碰不到娘,我的声音再也传不到娘的耳里,这一切,不是娘的错--我想说,只是那不过只是徒劳的妄想,我已经死了,一切的可能已经变成不再可能,事实上我也知道,那些所谓的可能永远也只是可能,只要还有他,只要他的心中仍旧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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