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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初醒,夜未央——by雪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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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铃
唐代宗大历十二年,起居舍人韩会,迁韶州刺史。
大历十三年,韩会殁于任所,时年四十二岁。
韩会之幼弟韩愈,时年十一岁。
韩会之子韩老成,时年九岁。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韩愈特别地讨厌下雨。

墨黑的云如决堤的洪水般,夹杂着雷声低沉压抑的怒吼,翻滚着,推开垂死挣扎着的几线光亮,以排山倒海之势占据了每一方天空。整个世界仿佛沉入深海的海底,目之所极,唯余一望无垠的漆黑。
一盏昏黄的孤灯在陈旧的木桌上发出微弱的光,橘色的火苗无望地跳跃着,在落满灰尘的雕花屏风上投下一圈摇曳的烛影。
死寂。
一阵剧烈的咳嗽终于打破了闷得人发慌的寂静,一只枯瘦蜡黄的手颤巍巍地从透明的纱帐中探出来。
"相公,妾身在这里。"环佩交错,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响声,站在床边的女子抢步跪倒在塌前,一把抓住那只手。
气息奄奄的韩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郑氏,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夫人,愈儿......和......成儿......"
女子抬起头,用绝望的目光注视着韩会惨白的脸:"相公......还有什么话,只管告诉妾身吧。"
"我弟退之和我儿老成......就拜托你了,我......"韩会的眉皱了一下,面色愈发骇人,咳嗽不止。
女子咬了咬嘴唇,强忍住悲声,尽可能平静地回答:"是,我知道了,相公,我定会教育好愈儿和成儿,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倏然,一道灼眼的闪电将房间映成妖冶的紫罗兰色。木桌上的灯火奋力地跃起,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放射出令人惊叹的光芒。
韩会拧着眉,挣扎着坐了起来。
"相公!"女子诧异地惊叫道。
韩会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接着,冲一直呆立在角落里木雕泥塑一般的少年招招手:"愈儿,过来,哥有话跟你说。"
韩愈一步步向韩会走去,不,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像幽灵一样,毫无存在感地飘。
"大哥......"话未出口,双膝已软,他颓然跪倒在地上,然后就这样跪行到韩会的塌边。
"愈儿......"韩会伸出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发,"哥不在了以后,要乖乖地听嫂子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将来一定要尽早出仕......韩氏家族的振兴大任......就依靠愈儿你了......"
"弟......谨遵兄命......"少年的泪,在他点头的那一刻,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韩会又对郑氏言道:"夫人......今后,就算倾家荡产,无论如何,也一定要......让愈儿进京赶考,绝不能埋没了他......"
"妾身知道了。"女子垂泪应声。
"哦,对了,"韩会又向前探了探身,揽住韩愈的肩头,柔声说道:"愈儿,为兄尚有一事相求--能替哥帮助嫂子照顾好成儿吗?"
少年悲戚而坚定地回答:"请大哥放心吧!我一定竭尽所能......"
"愈儿,谢谢你......"韩会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舒展的笑容,他拍拍少年的肩膀,眯着眼睛轻声说,"原谅哥,哥恐怕再也不能照顾你了......所以,请你......学会坚强......自己......照顾好自己......"
窗外的雨声猝不及防地拔高了一个八度。f
风也变本加厉地嘶喊起来,长驱直入地灌进窗子。
那盏单薄的灯火陡然停止了跳动。一缕青烟打着旋儿,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韩愈错愕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他感觉哥哥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滑了下去--
"......大哥?"他试着叫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得到回答。
"相公!!!"嫂子凄惨的呼喊声蓦然从身边响起。

沙沙的雨声将少年游离的思绪再次带回到现实。
他和他的嫂子双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如果不是门突然被打开,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也不晓得他和嫂子会一直跪到什么时候。
"爹,你让我背的书我都背好了!我背给你听啊--"孩子兴奋的声音在少年和女子听来,竟然是那样的刺耳。
"你们......你们两个跪在这儿干吗?我爹呢?还在睡吗?"韩老成瞪大眼睛。
少年从地上站了起来,拉住那孩子的手,轻声道:"对,你爹还在睡,你娘要在这里陪他,咱们先出去吧。"
"可是我想给他背书......"孩子不满地撅起小嘴。
"......那就背给我听吧。"少年吃力地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也好......"孩子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于是,少年牵着孩子的手,一起来到书房。
"可以开始了。"少年在一张藤椅上坐下来。等他把手搭在扶手上时,他才发现,这把藤椅是哥哥生前经常坐着办公的椅子。哥哥平日里伏案疾书的影像便从记忆的豁口中翻动着涌现出来。他不由得神情恍惚--
那个亦师亦友,总是温柔地微笑着的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坐在这里查阅典籍,起草公文了。
"愈儿,哥这几天感觉好多了,估计不消三日,就能康复,到时再带你和成儿一起去放风筝!"--大哥,如果没记错,昨天下午我去给你送药的时候,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对吧?
大哥,你一向是言而有信的,怎么这次,就失了约呢......
再看看眼前的孩子,他的心里更是一阵酸楚--十二郎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离开,再也不能听他背书了。

"喂,你仔细听啊!咳!"孩子见他心不在焉,不免有些恼,故意提高声音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背诵,"《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少年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脸色煞白。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段?
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你知道你背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少年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不知道。"孩子很老实地回答,"那你知道吗?"
少年看了看孩子好奇的眼神,从藤椅上站了起来,缓缓地踱进暴雨滂沱的院子里,任雨水 将自己的全身上下淋个精湿。在确定孩子无法看出自己脸上的水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之后,他才转过身来,向疑惑不解的孩子娓娓道来:
"王子猷、王子敬兄弟二人都病得很严重,子敬先去世了。子猷问周围的人:‘为什么近来听不到子敬的消息了?他一定是先我而去了吧!'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悲凉。然后,子猷驾车去给子敬奔丧,但他仍然没有哭泣。子敬平时喜欢弹琴,子猷就直接坐在灵床上,抱来子敬从前弹的琴弹,不过那弦却走音走得厉害。 子猷一下子把琴摔到了地上,说:‘子敬!子敬!人和琴都已经不在了!'他悲痛欲绝,恸哭了很久。一个月之后,子猷也追随子敬而亡。你,可听明白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年看看他,沉默片刻,随即仰起头,对着潇潇的雨帘叹息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大哥,退之的呼唤,你,可听到了么?

然后他觉得几滴雨径直地砸入他的双眼,于是,他吃痛地合上了眼睛。


鹧鸪天

大历十三年,韩愈随嫂郑氏为亡兄韩会奔丧,韩会之子韩老成亦随行。三人自韶州回转老家河阳。

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
--韩愈《祭十二郎文》

马挂銮铃清脆的撞击声自古道由远及近。
"娘,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啊?"马车里,身着重孝的孩子把头转向身边的母亲。
"三日。"形容枯槁的白衣女子精神恍惚地回答。
"啊~还要那么久吗?娘,让我下车休息一会儿吧,我的腿都麻了啊......"孩子扯扯母亲的衣袖。
"不行,在没进城镇之前还不能停车。成儿,先忍耐一下吧。"女子摸摸孩子的头。
"娘~"孩子绷起一张小脸,撒娇似的拖长了尾音。
"不行就是不行。"女子微蹙起柳眉,将抚着孩子的手收了回来,稍稍提高了声音。
孩子沮丧地垂下了头。
"呐,老哥,你别躲在一边发呆了,帮我求求娘啊!"一直看着窗外的少年,忽然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他回头,见那孩子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求助似的瞅着他。
女子瞪了孩子一眼:"成儿,不可无礼,愈儿是你的叔叔,你怎么总管他叫哥哥?"
"他才比我大两岁啊!凭什么我要管他叫叔父?"孩子小声嘀咕着。
少年挥挥手:"叫什么都行,这个无所谓。"他又看看孩子热切而哀怨的眼神,觉得有些同情,便和嫂子商量:"嫂子,让他下去玩一会儿吧,坐了这么长时间,也需要休息一下。而且水已经喝光了,应该叫耿兰哥到附近打一些了。"
女子想了想,还是犹豫了一下:"可是......"
"娘~"孩子捉住女子的手,荡秋千似的摇晃个不停。
女子思忖再三,终于作了决定:"好吧......耿兰,停车!我们在此地稍做休息,你且到周遭打些水来,以备路上用。"
"是,夫人。"仆人耿兰应了一声,勒住了拉车的青鬃马。
马挂銮铃清脆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只能玩一会儿,天黑之前要回来,不许走远......"女子不免千叮咛,万嘱咐。
"知道了知道了!"孩子爽快地答应了。马车还没有停稳当,孩子已经像一匹撒欢儿的小马驹一样跳出车厢。
"成儿--慢着点!"女子挑开车窗上的布帘,对着那个跳跃着的小小的背影喊道,"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孩子!"
"嫂子,我去看着他,您不用担心。"少年站起身来,伸手拨开门帘,跳下马车。

古道延展,道边茅茷蓊郁。
少年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便向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去。
孩子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是不是我娘让你来监视我啊?"
"监、监视?"少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啊......"
"哦,那就是窥伺?"孩子想了想,换了个自认为比较好听的词汇。不过事实上,"窥伺"显然也好听不到哪去。
少年几乎产生了一种想挠墙的冲动:"......"
喂,小鬼,要不是我帮你求嫂子,你哪里有机会下车来玩啊?你娘也是好心才让我来看着你,怕你在玩耍时磕磕碰碰,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啊?窥伺......窥伺你还不如窥伺草丛里的蚂蚱呢!
于是,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小眼干瞪眼地对瞪起来。
"好了好了,咱们别浪费时间了,抓紧时间玩点什么吧!"后来,还是孩子先发了话, "就玩捉迷藏好了,你抓,我藏,老哥意下如何?"
少年有点火大地插话道:"小鬼,谁是你老哥,我明明是你叔--"
"刚刚在车里的时候,是你自己说‘叫什么都行,这个无所谓'的啊!怎么,当着我娘的面不好意思发火是吗?嘿嘿~"孩子坏坏地笑着,顺便冲他做了个鬼脸。
少年对准孩子脸上小小的酒窝,探出食指和中指,使劲一戳:"小鬼,你休要得了便宜卖乖,赶紧给我藏起来!我可就数二十个数啊,一......"
孩子捂着被戳疼的脸,吐着舌头跑开了:"哼,你放心,这次绝对不会让你找到!"
少年背过身来,一抹浅笑勾上唇角。
这是自大哥韩会去世以后,他所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沉闷悲伤的心情似乎也在这个笑容里一点点熔化,渐渐地蒸发掉。
大哥虽然走了,但所幸留了个小麻烦给他做伴,托这个小麻烦的福,他才不觉得特别孤单。

"十八--"少年拖着长声懒洋洋地数着,心中不由得暗自好笑:适才听得草丛里窸窸窣窣作响,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孩子定是躲在草丛之中,只需再数两个数,就可直径走向道边的茅草,手到擒来了。小鬼呀小鬼,你忘了吗?从前我们捉迷藏,每次你藏,我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捉住;每次我藏,都是最后我自己走出来,游戏才能结束--你,还嫩着呢。
"十九--二十!我数完了,你可藏好了啊,我来了。"少年挽起袖子,慢慢地转回身。
道边的一丛倒向一边的茅草暴露了全部的秘密。
太没意思了,这么容易就发现了那小鬼的行迹,一点进步都没有。少年晃晃悠悠地踱过去,伸手拨开了草丛:"喂,别藏了,你这藏匿技巧实在是太蹩脚了!"
葱绿的茅草向两侧分开,少年带着嗤笑往里面瞧--
他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啊咧,怎么没有人啊?
仔细看,一条蜿蜒的小道赫然出现在一片东倒西歪的茅草上面。
哎呀,这小子学尖了,这回没有傻了吧唧地戳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居然知道往草丛深处躲了!嘿,有意思,有意思。不过,顺着你留下的痕迹,我还是能把你揪出来!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好意思了......
想到这,他一侧身,钻进草丛里。

少年怔怔地站在草丛中央。
十二郎,你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
低头看,脚下的小道还在向更深的地方延伸。不会吧......他一口气跑了那么远?
哀婉的鸟鸣突兀地自头顶划过。
少年抬起头,只见天空被晚霞浸染成凄艳的血红,半个太阳已经被吞没在山的另一端。归巢的鹧鸪呼啦啦地拍打着翅膀,成群结队地掠过他头顶那方殷红的天空,于是几十只鹧鸪也被浸染成瑰丽妖冶而又致命的血色。
天要黑了,我必须快点找到他!
想到这,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冲向草丛更深的地方。

"夫人,四公子和少爷都不见了!"汲水回来的耿兰急三火四地挑开车帘,对车内闭目养神的女子喊道。
"什么?!"女子陡睁双眼,脸无血色。

"小鬼--你在哪--我认输了--你快出来吧--"
"小鬼--出来吧--我放弃了--算你赢了还不行吗--"
"十二郎--天要黑了--跟我一起回去吧--"
"你到底在哪啊--"
"十二--哎哟......"
少年惊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哪里来的石头呢?一定是跑得太急,没注意看脚下--真是可恶!
"要出人命了......"低低地抱怨一声,他拍拍破了一大块皮的手掌,勉强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一下子摔得还真不轻,手和膝盖都挂了彩,左膝盖还不停地往外冒血。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钻心的疼从手掌和膝盖的伤口处一直蔓延到全身,像是被成千上万的蚂蚁啃噬一样,丝丝拉拉,连续不断。他忍不住皱眉:该死的小麻烦,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看我找到你以后怎么收拾你......
"十二郎,我警告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走人了!!!"少年用手背蹭掉脸上的血迹--那是坚硬的树枝和带锯齿的茅草叶刮伤他的脸之后留下的痕迹,他气急败坏地对着渐黑的天空,用哑得变了调的声音喊道。
"哥?!"夹杂着哭音可是又十分惊喜的声音从五步开外的地方传来。
"小破孩!我还以为你死--"兴冲冲拨开草丛,少年却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成片的茅草断了档似的空出一方石头地。石头地的前方漆黑一片,像是被谁硬生生地截断了一样,留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那,竟是个陡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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