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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初醒,夜未央——by雪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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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孩子,一只手搭在陡崖的边沿,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无助地挥动着,整个人紧贴着峭壁,只要稍微一松手,马上就会掉下去--
一霎时,冰冷从他的手心流遍了全身。呼吸被抽离,心跳被冻结。
如果那孩子支持不住了......也许连尸首都找不到。
不!!!
"小鬼!把那只手给我!快!!!"他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与紧张,跪爬了过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会走路,细碎却锋利的石砾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膝盖上的伤口,尖锐的疼痛叫嚣着向他的身体,向他的意志发出强烈抗议,可是他没空理会它们,他现在所能想的,所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地向那个孩子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马上拉你上来!!!"他咬紧牙关,用尽这辈子的力气,死死地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手,额头上的汗混交着斑斑的血迹,汇成一条条嫣嫣的小溪,沿着他的脸淌下来,打在韩老成的手背上。
他深吸一口气。r
"哥,你流血了?"孩子稚气的声音里搀入一丝惶恐。
他不理会孩子的问话,只是将全身的力量聚集到伤痕累累的右手上。
"你的手上怎么全是伤?好多好多血......"孩子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左手的指甲深深地陷在沙石里,右手牢牢地攥着十二郎的手,猛地向上一拽--

鹧鸪悲戚的嘶喊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哀转久绝。
狼牙月清辉冷艳,一泻千里。
两个筋疲力尽的孩子倒在悬崖边缘的附近,喘着气,望着幽深的夜空。
"成儿--愈儿--"
"少爷--四公子--"
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
少年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哑着嗓子回答:"嫂子--耿兰--我们在这里!"然后,把手伸向仍然倒在地上的十二郎:"喂,小鬼,还想躺到什么时候啊?"他握起十二郎递过来的手,带着疲倦可是异常开心的笑容,一把将其拉起。
"哥,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孩子忽然问了一句。
少年以目光鄙视之:"嘁--我如果找不到你,我就不是你老哥--啊不,你叔父了--都是你拐的!我现在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你什么人了!"
闻此言,孩子满是灰尘的小脸上多出一条条晶莹的轨迹。
少年一下子慌了,他可不擅长哄小孩啊--尤其是哭泣的孩子:"小、小鬼......你、你哭什么呀?不怕了不怕了,这不是都上来了吗?不要紧了!"
孩子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着脸:"哥,你的嗓子怎么哑成这个样子......还有你的手,你的膝盖......"
本来还笑容满面的少年,眼圈一下子红得彻底,嘶哑的声音越发嘶哑了--
"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他知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孩子抬起头,用澄澈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被那目光逼得有些发窘,慌忙补充道:"因为这是我和你爹的约定。"
约定吗?也许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掩盖他心里的不安吧。不过他很清楚,支配自己行动的力量,并不全都来源于他和韩会的约定。
那,又来源于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夫人,他们在这里!"身后的草丛被分开,耿兰从草丛里跳出来。
女子跌跌撞撞地从草丛中跑出来,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娘!"孩子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女子收紧双臂,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眼眶。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四公子,您怎么......全身都是伤?"耿兰看看体无完肤的他,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不要紧。"他笑了笑。说来也确实好笑--差点摔下悬崖的韩老成基本上毫发无伤,倒是他,从头到脚都是血淋淋的口子。
孩子从女子的怀里抬起头,含着眼泪指着他说:"娘,哥哥他......"
"嫂子,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找到他以后就把他带到这儿来玩了,所以就忘了回去--"他语速极快地打断孩子的话,刻意忽略掉孩子惊讶不解的询问的眼神,偷偷地用手打了个"你不要说话"的暗号--那是只有孩子才看得懂的暗号。然后他欣慰地看到欲言又止的孩子乖乖地闭上了嘴。绝对不能让嫂子知道是这小鬼自己跑到这里来的,不然依嫂子的性子,非打他不可,所以--
"啪!!!"
强劲的力道和钻心疼痛排山倒海地向他的右脸袭来。他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嫣红渗出他的嘴角,果然是这样,他想着,镇定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血,可是整个脸颊却被手背上交错的伤痕流出的血迹蹭出一道子一道子班驳的红纹。他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眼前怒不可遏的女子和一旁目瞪口呆的耿兰,还有吓傻了的孩子,最后沉默地低下头。
鹧鸪悲怆的破鸣刹那间响彻了深沉的夜空和寂静的山谷。


望江南

"韩愈,"女子红着眼睛,嘴唇在不住地颤抖着,"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知道。"少年垂下头,让长长的刘海儿遮住眼睛。
"知道你还拉着成儿到这里来玩?!"女子歇斯底里的怒吼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激起阵阵余响。她一把揪起少年的领子,高高地扬起了右手--
耿兰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
又是一记响亮得可怕的耳光。
少年跌倒在地上,嘴角的血 "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很快就染红了身下的地面。
"娘!住手!不要再打哥了,要打您就打我吧!"孩子悲戚的哀求声蓦然响起,他用力扯住母亲的裙摆。
女子一把推开孩子:"他差点要了你的命,我打他、我恨不得杀了他!!!耿兰,把成儿抱到一边去!"
"夫人!"耿兰犹豫着叫了一声。
"少废话!!!"女子厉声呵斥道。
"......是。"耿兰答应一声,轻轻拉住了孩子的手臂,"少爷,咱们走......"
孩子猛地甩开耿兰的手,扑在女子的面前:"娘,您别打他了!!!是我自己跑到这儿来的--我们玩捉迷藏,我只顾着躲藏而忘了看路,差点摔下悬崖,是他救了我的命!他怕您打我才这么说的啊!"然后,他抓住少年血迹斑斑的手,泣不成声地问道:"哥......你为什么不对娘说实话?"
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他用手戳了戳孩子的额头:"我说了实话,现在挨打的可就是你了。"是谁从前跟我说"老哥,我最怕娘打我"了?真是的,好不容易编了个这么完美的瞎话,却叫这不争气的小鬼搞穿帮了......
女子闻此言,瘦弱的身子微微地摇晃了几下,随即也颓然跌坐在地上。
"夫、夫人!"耿兰急忙跑来相搀。e
她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耿兰不用过来。耿兰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嫂子,"少年蹭了蹭嘴角的鲜血,"您别生气了......"
女子摇摇头,泪水潸然而下:"愈儿,对不起!为嫂我......"
"嫂、嫂子,您别这样,我......"少年慌慌张张地解释着,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女子掩面而泣:"愈儿,原谅我!我只有成儿这一个孩子了,我只是太担心,太害怕了......"
"娘......"孩子不知所措地轻轻叫了一声。
女子擦干眼泪,一手轻轻抚着孩子的头,另一手指着少年,像是对身旁的耿兰说话,又像是对自己说话:"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凛冽的夜风卷地而来,吹乱了女子的青丝,吹飞了女子头上白色的孝带,吹起了女子宽大的素衣素裙。女子从地上站起来,孝衣在风中旗帜般地徜徉,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色蝴蝶。
少年和孩子愣愣地瞅着她,困惑不解。只是,一直都保持冷静的耿兰,忽然开始无声地落泪。
清冷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撒满空旷的山冈。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犹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韩愈《祭十二郎文》

唐德宗建中二年,北方藩镇李希烈反叛,中原局势动荡.韩愈随嫂迁家避居宣州。
韩愈时年十四岁。
韩老成时年十二岁。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霏霏的霪雨似乎是江南一带的金字招牌,尤其在现在这个季节。
少年站在屋檐下,皱着眉望着氤氲的雨帘。怎么又下雨了,真是没完没了,江南的风景好是好,如果没有这连绵的雨,就会更好了。为什么有些人会喜欢下雨的日子,阴霾的天空,冰凉的水滴,压抑的气氛--这一切都像是一个灰色的诅咒,一个灰色的旋涡,一个灰色的囹圄,让人的所有感官都蒙上一层颓废的灰色。
更重要的是,一看到雨,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经离开他整整三年的大哥。
他的视野被一双突然冒出来的手遮了个密不透风,眼前唯余漆黑一片。
"猜猜我是谁?"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太没创意了,又来这套!
"小鬼,"他抱着肩膀,用打趣的口吻说,"你就不会换一种方式捉弄我吗?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了。"
"啊~失败失败......"孩子怏怏地收回手,"你就不会配合一点,问一句‘来者何人'吗?弄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喂喂,你都十二岁了好不好,还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也不怕被人笑话!"少年嗤之以鼻。
孩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愤愤不平地嘀咕道:"你以为我真爱玩这个呀?嘁--"
"既然不爱玩就不要玩啊!要我说,有时间干这些没用的事,还不如去书房看看书。"少年没好气地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哥,你别走......其实......"孩子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脚步亦停了下来,转回身,好奇地问:"‘其实‘什么?"
"从搬到这儿来以后,你就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读书......哥,你心情不好吧?是不是又想起我爹了?"孩子声音不高,但足以让他听清楚。他不由得暗暗称奇,自己心情不好,居然能被这孩子看在眼里,而且连原因都猜得这么准,"我天天装成捉弄你的样子,也只是......"孩子忽然摇起头来,"呸呸呸,没事没事,我说完了!"
少年一愣,随即露出久违的笑容:"也只是什么呀?说啊!"
孩子却拉住他的一条胳膊:"陪我出去走走我就告诉你!"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就往雨里冲。
"伞--"他小声提醒道。
"这点雨还用撑伞?哥你也不怕被邻居笑话!走啦--"孩子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摆出一副"这点雨你都打伞,以后你还怎么混啊"的表情,连拉带拽地把他拖走了。
第一滴雨点打在他的头发上,他皱皱眉,有点不爽地想:今天晚上又得重新洗头发了,这雨总是黏糊糊的让人不舒服;第二滴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凉丝丝的,有点痒,他眯起眼睛,更加不爽地想:就算邻居们都笑话他脑袋被门挤了,他也应该拿把伞再出来;第三滴雨点打在他青色的袍子上,洇湿了布料,沾湿了他的皮肤,他疑惑地瞪着孩子的背影,十分不爽地想:这小鬼为什么在下雨天也这么精神呢?
"哥,你发什么呆,快走啊!"孩子抓紧了他的手,擅自加快了速度。他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赶上。孩子见他稍微加快了脚步,顽皮地笑了一下,立刻拉着他向门外跑。
"喂喂喂,小鬼你慢着点--"虽然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在不停地加速,自动跟上那小鬼的节奏,"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孩子甩了甩落在脸上的雨滴,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孩子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越过朱红的门槛,踏过青灰色的石板路,踩过柔软的草地,跳过浅浅的水洼--
"咦,这是--?"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发现的,漂亮吧?"孩子邀功似的冲他昂起了头。
一池盛放的粉红色睡莲。在雨帘中,那婀娜多姿的花朵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少了晴天里那种盛气凌人的娇艳,多了一分含蓄和端庄,却更加引人暇思。细如针尖的小雨轻柔地落在池塘里,溅起微小的涟漪,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浪,整个池塘像长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色的毛边儿。
他站在雨中,望着那一池开的灿烂的花朵,心情莫名地好起来。他第一次发现,江南的雨,其实也很美。
孩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天天装成捉弄你的样子,也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不要再紧锁双眉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你的笑脸了。

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吧,韩愈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下雨。
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下雨,也就渐渐习惯了江南的生活。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娟秀而典雅的地方,喜欢上了纤细的垂柳,如茵的碧草,精致的古亭,青石板的小路,黄昏时分袅袅的炊烟......他觉得,自从他与十二郎赏莲的那个下午之后,自己的心终于真正的平和下来了。他不会再自虐似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发疯一样地读着一些晦涩难懂的古书;也不会再成天到晚一个笑脸都不展露,一副"本大爷处于普遍郁闷中,近本大爷者杀无赦"的表情;他不会再站在屋檐下盯着雨发呆;也不会再在梦里回忆着河阳老家的一花一木。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郁闷这种东西,你不去招惹它,它亦不会主动来找你。人有时不用考虑得太多,不然自己累,自己身边的人也会跟着累。所以他就不再回忆过去的事了,所以他就真的快乐起来了。
"愈儿,为嫂觉得你最近似乎很高兴啊!"餐桌上,笑容可掬的女子对身边狼吞虎咽的少年说。
"是吗?"少年一边吃力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应着。
"是啊是啊,"女子连连点头,"连吃东西都这么有劲头,想必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吧?"
少年闻此言,忍不住想开口解释,然而话没说出口,自己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女子急忙递上一碗粥:"着什么急啊,又没有人和你抢!"
少年接过粥,仰头灌进了嘴里。e
女子瞠目结舌地感叹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我说愈儿啊,当心消化不良......"
少年沉默地扫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再接再厉地往嘴里灌粥。
女子不由得纳闷起来,今天餐桌上的气氛好诡异啊,她转头看看一边的儿子--只见韩老成亦是风卷残云之势。
直到少年"啪"的一声撂下筷子,"腾"的一下站立起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宣布"我先吃完了,小鬼,我赢了",然后捂着嘴冲出门去的时候,女子才弄明白:原来这两个孩子是在比谁吃饭吃得快。
还没等她笑出来,却见韩老成拍案而起,震得一桌的碗碟蹦起三尺高,随后又"叮叮当当"地落回原处。孩子一把抄起少年刚刚喝过粥的空碗,高喊着"老哥你玩赖,碗底还粘着一粒米呢",就也匆匆忙忙地冲了出去。

韩愈发现,快乐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
快乐是每日清晨在破晓的鸡鸣中一边听着嫂子碎碎念"再不起来我就灭了你",一边被揪着耳朵提起来,然后再如法炮制地去叫醒同样赖床的十二郎;快乐是在和煦的晨光和清爽的微风中,与十二郎一起跑向附近的私塾;快乐是在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四书五经读到感情极端投入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大喊一声"先生您读串行了",然后一向温文尔雅的先生就会一头青筋,不顾形象地大吼"韩愈,汝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时旁边的十二郎就会笑趴到桌子上;快乐是在绚烂的夕阳中,和十二郎一起盼着嫂子准备的丰盛的晚餐,蹦蹦跳跳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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