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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初醒,夜未央——by雪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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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抬起头,他看见哥哥澄湛的眸子里笼着一抹凝重的哀伤。他暗暗咬牙,哥心情也不好,所以我千万不能哭,不能红眼睛,酝酿再三,他尽可能地绽开一个轻如柳絮的笑容:"是啊,都听到了。哥,你应该去,以老哥你的实力,区区的进士岂不是唾手可得?等你拿了功名,当了官以后,把俸禄寄给我一点,不就足够我进京赶考了么?愁什么呀?是不是?"
"说的也是呢......"哥哥笑了,但是少年很清楚地看到,哥哥的眼睛,并没有跟着一起笑。
"哥,你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趁早收拾一下东西吧。"少年维持着微笑,柔声提示道。
"说的也是呢......呵呵......"哥哥转过身去,快步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离亭燕

正午,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阴霾下来,墨云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黑压压地连成一片。
午时二刻左右,风雨大作,天昏地暗。
"鬼天气!成儿,你快告诉你叔叔一声,让他把书房的窗子关了!"母亲焦急的喊声从厅堂传来,少年立刻站起身来,丢下手里的书,冲进哥哥的房间。
"哥,娘叫你把书房的窗子关--"
哥哥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墙角堆着的行李,整齐有序。正对着自己的书案上,有一张字条,墨迹未干:
东风乱,声声泣血离亭燕。离亭燕,杨柳荫下,徘徊留恋。
万语千言终无言,执子之手亦惘然。亦惘然,鲛珠化泪,浸透青衫。

"哎呀,四公子!您没撑伞吗?怎么全身上下湿成这样?!快快快,快进来!"杏花村的酒保惊呼一声,赶忙将浑身湿淋淋的青年拉进酒馆。
青年轻笑:"呵呵,出来时太仓促,忘记拿伞了。"
酒保殷勤地为他擦着头发上的水:"您瞧瞧,这都快成小溪了!夫人和小少爷要是看见您这样,非疯了不可!"
"疯了么......不,他们没疯,疯的人,是我。"青年用手挡下酒保的帕子,冷笑。
"四公子......您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么?"酒保关切地问。
青年豪迈地一挥手:"怎会?明天就要进京赶考了,老子就要升官发财了,有什么可不顺心的啊!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是......可是您......"酒保欲言又止。
"我没事,只是太高兴了而已,忍不住出来淋会儿雨。"青年合眼微笑,头上的水溜交错地混成一股,沿着棱角分明的脸滴落下来,"酒保,请问还有小隔间么?"
"有有有!"酒保忙不迭地答应着。
青年"啪"地掷出了一块银子:"你听好,我要最里面的那个隔间,然后给我上十坛酒来--废话少说,银子我放在这里了,你只管照做就是,休得多问!"
"......是。"酒保无奈地点头。现在这年轻人也是奇怪,怎么都喜欢用作践自己身体的方式来排遣心中的忧郁呢?唉,真是没法劝啊......
青年想了想,又转身吩咐道:"若是十二郎前来寻我,你且说‘你家四叔未来过此地'即可。"
酒保叹了口气,无奈地答应了。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韩老成拿着两把伞就要出门,他的母亲却从背后叫住了他:"成儿,你这是要去哪?"
"找我叔父去,他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但是这么大的雨,他又没拿伞......"少年看看外面阴沉的天,担忧地说。
女子径自走过去,拿过少年手中的伞:"不用去找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也好。有些事不是旁人劝就可以劝明白的,必须得他自己想明白才行......"
"可是我并不是旁人!"少年一把夺回母亲手里的伞,神色激动,"叔父现在不是在外面淋雨就是躲在酒馆里喝闷酒!我一定要找到他,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成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女子重新拿回伞,幽幽地叹道。
少年呆呆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娘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说他不必为我不能与他同行这件事而难过?
说我祝他此番进京独占鳌头,马到成功?
说我会等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那一天?
说我甘心留在这里默默地为他祈福?
说来说去,为何没有一句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自己是不是太虚伪了?可是最想说的那句话却又叫我如何出口--
哥,你别走,你走了,我会害怕。
狂风潇潇,雨雾漫漫。
少年和女子对视了很久才长叹一声:"唉,万语千言终无言......"
女子则包容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儿啊,别难过了,来,坐下,娘陪你说说话。"
少年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行至厅堂,落座。
"成儿,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出仕?"女子开门见山。
"不想。"少年亦是直来直去,"说是出仕之类的疯话,也不过是想追随叔父的脚步,不愿和他分开罢了。"
女子"哦"了一声:"你们叔侄二人自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为娘很理解你的感情,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亦没有谁可以陪谁一辈子。你们的分别,是迟早的啊。"
少年凄然苦笑:"娘亲不必细说,这些道理,儿不是不懂。故此有些想对叔父说的话,一直都未讲得出口。"
女子点头:"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唉,你叔父这一走,你一个人怎能不寂寞呢?"
少年黯然垂首,忽觉得窗外的雨,如咽如诉。
女子顿了顿,说:"为娘怕你寂寞难耐,所以特地给你找了个称心如意的伴侣。"
"什么意思?"少年猛地抬起头。
"为娘为你订了一门亲事......"女子用衣袖掩住了嘴角,"成儿啊,那可是一位秀色可餐的佳人......"
雨声似乎一下子激越而高亢起来,少年听不清女子的话了。
"娘......您说什么?您给我......订亲了?"
女子见他一脸诧异,以为是他大喜过望,便笑着回答:"是啊,就在三天之前,怎么样,高兴吧?"
"高兴......"少年机械地重复着母亲的话,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刻,除了铺天盖地的雨声,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女子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他的回答,于是欣然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待你叔父高中进士归来,我就为你举行婚礼!"
少年瘫坐在椅子上,心里面暴雨倾盆。
待你叔父高中进士归来......
我就为你举行婚礼......
不!!!
一个声音在凄厉地尖叫着,嘶喊着,抗议着。
"娘!我不想结婚!"少年"扑通"一声颓然跪倒在女子面前。
然后,在那个瞬间,闪电惨白了女子错愕的脸,惊雷颤栗了脚下的地面。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我今天是来告诉你,我已经给你订了婚的这个事实;而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时间可以往后延,但婚早晚要结。你,好自为之吧。"女子冷冷地瞅了他一 眼,遂拂袖而走。
少年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进狂风暴雨中。


醉花荫

"酒保,我叔父来过这里么?"
好像刚才水里捞出来一样的少年目光炯炯地盯着酒保的脸。
"你家四叔未来过此地。"酒保在心里暗暗紧张,表面上尽量不动声色,"小少爷,您怎么也浑身是水?出来的时候没拿伞吗?这可不行啊,着凉了怎么吧?"
少年苦笑一声:"着凉,呵呵......我倒是希望我着凉了,得一场伤寒死了算了。"
酒保大骇:"您何出此言?"
"我娘......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她说,等我四叔韩愈高中进士回来之后,就为我和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娘举行婚礼......"少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毁了多少年轻人的鸳梦?唉,从未想到过,终有一天,自己竟也成为这古老习俗的牺牲品!"
酒保一脸茫然:"可是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啊,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高......兴......"当少年再次机械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为什么我要高兴?不!我不高兴!我不高兴!!和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子结为夫妻,是对‘百年合好'这四个字的亵渎!!!我根本不了解她,她亦不认识我,何来的‘百年合好'?我们就这样在双方长辈和媒人的只言片语下,被推进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其实我的心里早有了他人,纵然与那女子缔结连理,共定鸳盟,也断不可能从零开始,日久生情啊!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虽然我们永远不可能被认可,被祝福,但是我的心,此生,来生,来生的来生,也都只属于他一个人!这样的我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成亲,今后只能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自己无论怎样都无所谓,可是那个嫁给我的姑娘要怎么办?自己的丈夫抱着自己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别人,你叫她怎么容忍?你叫她怎么活下去?造孽!真是造孽啊!!!"
酒保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哑口无言。
直到角落的小隔间的门被粗暴地推开,韩愈跌跌撞撞地从里面闯了出来,酒保才反应过来:"四公子,小少爷他......早已经跑出去了......"
于是小隔间的门又被重重地关上。

湿漉漉的酒旗在风雨中有气无力地飘摇。
"四公子,您别喝了!再喝下去,会伤身啊!"酒保一把夺过韩愈手里的酒杯。
"滚!别管老子!"青年拍案而起,赤红着一双眼睛,冲酒保蛮横地喊道,"我他妈的伤不伤身干你何事?莫说是伤身,就是死,又干你何事?滚出去!没我吩咐别他妈的进来--滚!!!"
"是是是,我滚,我滚。"酒保放下酒杯,悻悻而归。
看着那酒保离开隔间,青年嘿嘿一笑,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韩退之呀韩退之,你这又是何苦来?"青年将空杯"啪"的一声立在桌上,自言自语道,"酒保非但没得罪你,且是一番好心......你却叫他滚,哈哈,哈哈哈哈!你他妈的简直是一混蛋啊!哈哈哈哈......你,不是最鄙视借酒消愁的人么?可是你自己却躲在这里一杯又一杯地喝个没完--哈哈哈哈......可笑......可悲......可怜!哈哈哈哈......"
他哈哈狂笑着,索性举起一整坛酒,痛痛快快地灌了下去。
"呵呵......好酒......"他喃喃自语着,随即轻轻一甩手,空酒坛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啊,怎么......碎了?真他妈的......不禁摔......哈哈......"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忍俊不禁。
"血......"他蹲下身来,拾起最大的一块碎片,却被那尖锐的瓷片割破了手指,斑斑殷红像凋零的腊梅,飘落尘埃。
他将受伤的手举至眼前,出神地端详着:"明明在流血,为什么你却感觉不到疼痛呢?"
一定是麻木了吧。c
他"嗤嗤"地笑着,一手捏住那碎片,猛地划向另一只手的手背。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呵呵......果然不疼么?是划得不够狠么?"他哑然失笑,随后握紧那碎片,挽起衣袖,在手背连同小臂上一次比一次用力地刺了下去......

风止雨顿天未晴,乌鹊归巢声声鸣。亭台轩榭皆寻遍,不见伊人怎诉情?
衣上的水几乎干了一半,却因何仍未找到哥哥?
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不在杏花村,不在莲池畔,不在书斋里,不在驿站前--我自恃对你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为何这一次竟失了算,怎么在你习惯去的这些地方皆不见你的影子?
天,已经要黑了。
哥,你在哪呀?
少年徘徊在人烟渐稀的长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心如油煎。
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每次我藏,哥都是毫不费力地找到我;可每次哥藏,我却只能等到哥自己走出来,游戏方能结束。
难道,连我们长大以后都是这样么?
我真的永远都不能将藏起来的你找到吗?
恍惚间,他远远地望见杏花村的酒旗迎风招展。
你家四叔未来过此地......
小少爷,您怎么也浑身是水?
既然哥没到杏花村,酒保见到全身俱湿的我,为何要添个"也"字?
我真是粗心!哥一定在杏花村的某个小隔间里,所以我进去的时候才没看到他!他是不想让我找到他,才叫酒保说他没来过的!
一定是这样!

冰轮初升,海岛转腾。
"小少爷?!您怎么......"酒保还没来得及将"又回来了"四个字说出口,那心急如焚的少年已朝着最里边的隔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隔间的门霍然洞开,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门打开的那个刹那,彻底地停止
了。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呵呵......"
碎瓷如被秋风扫落枝头的黄叶,零乱地散了一地。角落里,斑驳而交错的嫣红如绮丽的朱砂,盈动着危险而冶艳的光泽。
木桌上,孤单单冷清清地伏着一个面无血色的人。束发的竹簪早就不知丢到了哪,唯余一头纠结的愁丝放任地缠绕着他的侧脸;耷拉在桌沿的两只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条条,一道道,深深浅浅,沟洫纵横的红色几乎连成了片,翻卷着的伤口叫人触目惊心;原本素白得一尘不染的袍子,更是早被血色与酒污玷污得面目全非了。
"举杯邀明月......呵呵......对影......对影成......三人......"
那人合着眼,扬着唇角,含含糊糊地念着诗,一只手动了动,摸索了几下,似乎在寻找着一尺开外的杯子。
"月既......不解饮......影徒......徒随我身......"
那人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失败了。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的酒呢?......"
那人喃喃地说着,吃力地睁开眼,把手伸向不远处的酒杯。
然而在他的手马上要触到酒杯的那一刻,杯却被人拿了起来。
"还......还我的酒......你这......"那人正想骂,抬起头来,竟一下子呆住了,"成儿......?!"
"哥......"一言出口,两行清泪滑落少年的腮边。
那人本已烂醉如泥,可此刻却倏然清醒过来:"成儿......我......你且听我说--"
而那少年只是流着泪,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哥,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回家吧......"
那人看着他,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终于也掉下泪来。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没说完温柔只剩离歌
心碎前一秒 用力地相拥着沉默
用心跳送你 辛酸离歌
看不见永久 听见离歌


贺新郎

五更的锣声从空旷的长街中央飘飘忽忽地荡开,缓缓地飘进韩愈的耳朵。本来就睡意阑珊的他更加难以入眠。他掀开被子,胡乱披了件外衣,慢慢地下了床,在地上一圈一圈地踱步。
这已经是离开宣州到达京师的第十二天了吧?
十二......想到这个数字,他的心开始惶惶下坠。

成儿......是哥不好,哥对不住你......我......
哥,其实我们都没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所以你别难过了,也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就是把自己的全身都划得血肉模糊,也改变不了我们的未来......
我知道啊......可是,可是......
好了好了,哥,跟我回家吧......娘还在等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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