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菲勒并不是急色鬼,他甚至有点怀疑这是一个圈套。眼前的孩子美得近乎圣洁,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出卖自己的身体。或者......往好处想,别的什么。
他为少年拉开了车门,注意到少年滑进他的奔驰车时的动作相当优雅矫捷。
"去哪儿?"他将手放在方向盘上,才发现少年深不见底的异色双眼正看着他,目光冷得像冰。
"我需要一百五十万美元。"少年的声线清冷,像雨水敲打着窗玻璃。
洛克菲勒差点笑出声来,伸手把那孩子拉进怀里。"一百五十万,小朋友,你打劫来错地方了。斯坦利银行离这里还有四个街口。"
"我不想再说一遍,洛克菲勒学长。我现在走投无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如果您不答应,那么您现在就会死在这里。事先告诉您。我现在杀人还是合法的。而恰当的理由,我能编得出来。"少年的语气仍然冷淡,像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他的领结已经被松开,洛克菲勒已经确认这个身高五英尺三英寸,体重不到九十磅的小不点身上连支钢笔也没有。
"你用什么杀我?"他带着嘲笑的意味揉了一把少年的头发,确认里面也没有藏刀片。"就凭你这两只小拳头?"
少年一根纤长的手指在他身旁的座椅上点了一下,厚重的真皮座椅被完全洞穿,后挡玻璃上爆溅开一朵妖异的血花。"你的头骨,不会比这椅子的防弹靠背更硬了吧。"
洛克菲勒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来没实验过连发两枚血锥,但这并非不可能。理论上,我可以十个手指火力全开,结果你自己明白。而且杀了你之后,我可以穿回干净的外套回到招待酒会上去,没有人会怀疑。"少年的身体冰冷,指尖一点却烫得怕人。他的脸全然失却了刚才伪装出来的娇媚,冷冽得像出鞘的一线刀锋。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洛克菲勒倒有点好奇。
"那是交易的下半段,你无权打听,反正去路合法。"少年露出一个调皮而暧昧的笑容,换用右手按住洛克菲勒的头部,把还在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洛克菲勒注意到他的嘴里有两枚细长尖锐的犬齿。"当然,等你付钱之后我就成了你的私有财产,随你处置。直到你完全厌倦。"
"等我考虑一下。"
"你没时间考虑!"少年显然沉不住气了,声调有些颤抖。他抓起仪表板上的车钥匙硬塞进洛克菲勒手里。"我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只有三十秒的时间考虑。如果你不愿意出这个钱,就在我的手腕上划一下。我有先天性血友病,很快就会流干血死掉,你一点责任也不用承担!"
"成交。"洛克菲勒把他从膝盖上放下去,钥匙扔回原处。"告诉我钱怎么交,货怎么提。......还有,你多大?"
少年不理他。扔过来一个小纸条,自顾自整理着被他解开的领结。"一个小时以内把钱汇到这个帐号上去,只要你愿意,我十一点四十分在你的住处等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要这么多钱到底干什么?"
"这个么。"少年穿好夜礼服,推开车门。雨夜清冷的寒气将车内的血腥一扫而空。少年仍然含着那根手指,表情却闪过一瞬间的疲惫苍白。"我昨天第一次,第一次杀了一个人,感觉很不好。"
那之后你就自由了么,李芊?当然,在那之后你就成一个普通的学生,年轻的讲师,纽约国立大学的流体力学教授。那时候,你选择了一个人,而这个选择对么?已经无从知晓。
这一切的思绪都被掩盖得很好。卡特琳娜·罗格只能看到那个亚麻发色的医生把一大叠拍纸簿扔进抽屉里,桌上只留着一支万仕龙钢笔。很旧的东西,保养得仍然很好。笔杆上东方风格的龙口中衔着一粒绿豆大小的珍珠,龙身是白金拉丝的"1928"字样。医生从钢管办公椅里站起来。"晚上好,小姐,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卡特琳娜出示了证件,握了一下医生的手。他的手并不冰冷,但也说不上温暖。力度适中,礼貌周到中带着虚假的味道。很显然,在她的分类中医生并不惹人讨厌,但让人闹心。"有个案子,需要看看您最近的行医记录。"
医生为她拉开椅子,作了个请便的姿势。她回头看看他,这个人的笑容像是一张粘在脸上的面具,从来不会改一下。
诊所的病人不多,转了一圈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嫌疑人选。医生端着两杯咖啡站在她身后。"脱了咖啡因的,加多少糖?"
"两勺,谢谢。"从前做这种调查挨得大多是白眼,此时卡特琳娜反而有些不习惯。"十一月十九日晚上只有这一个病人么?"
"只有一个。"医生的声音也热情得恰倒好处,调子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把一杯热咖啡递给卡特琳娜,自己却没有碰另一杯。"您在调查什么,杀人案么?那我可以告诉您,要他杀人,那太不可能了。"
"这个得等调查结果出来再下结论。"卡特琳娜看着电脑上那个叫李芊的东方人的资料,随口附和。她感到医生的双眼盯在她的身后,冷森森地极不舒服。她顾不上拍照取样忙转身面对他,尴尬地转换了话题。"您刚才在写什么?"
海因夏尔茨迟疑了片刻,取出拍纸簿递给了她。上面潦草地书写着一些符号和算式。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文字,大概是德语。
"我有时候会研究一下数学和哲学的问题。"医生从她手里抽回本子放回抽屉,把那支老钢笔压在上面。"也是半吊子,见笑了。"
这个人像一只乌龟,浑身都是厚重冷硬的壳怎么钻也钻不透。哦见鬼了,一个冷血动物。危险的场面她也见过不少,但此时卡特琳娜却感到手中白瓷的咖啡杯烫得如同一块火炭,浑身难受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嗯那位女士是......"
医生开关抽屉时她看见了一张照片,黑白的底子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位穿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式样服装的女士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照片已经模糊,但仍可见那位女士的美貌,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好莱坞明星都动人。医生的手触电般抖了一下,迅速合上了抽屉。"家里的旧照片,大概是我的一位姑母吧,我不太清楚。"他假笑一下。"很久之前她就去世了。"
"哦。"卡特琳娜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句。
四
"认识你的那年,我的第三个女儿才刚刚出生。但现在,我都得为她挑选大学了。"戴维·A·本宁将手中的香烟熄灭,迎向刚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的年轻人。"可是,李,你一点也没有变。"
"再过两个月我就要三十岁了,本宁先生。"李芊轻握一下这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警惕地退后半步。本宁揽住他的肩,带他向校园走去。"来,正好你是这里的教师,带我看一下纽大怎么样。"
"乐意效劳,先生。"李芊以学生的口气应了一句,却轻轻笑了出来。他当年曾经发疯般地逃出那所学校,却和里面几位教官关系不错。"纽大还是不错的。"
天略微有些阴,阳光很淡。而李芊仍是尽量躲在建筑物或树木的阴影里,用手中的文件夹挡住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从小怕光,总是尽量不在阳光强烈的白天出门。正值放学时间,学生们从教学区涌出来向食堂和宿舍区走去,不时有学生向李芊打招呼。
"认识你的还是女生多,看来当个漂亮小伙子真好啊。"本宁笑着拍拍李芊的肩。"听说你在普林斯敦的时候,仰慕你的女孩都组成联盟了,堪称女子版骷髅会。"
"没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当时在学校里......"本宁突然停住了,咳嗽一下。"学校现在还在。"
"我对此深表遗憾。"李芊面无表情。"校长还好么?"
"我也不太清楚。我离开也有不短时间了,你一走似乎很挫伤老家伙的自尊心......他当年也是跟你开个玩笑的,两个小时内凑齐一百五十万美圆学费......他明知道留不住你的。"
李芊没有回答,他的额头上迅速掠过了一抹暗色。
"你去过老头的办公室么?"本宁突然换了个话题。
"当学生的时候去过一次。"
"他背后那面墙,左边第三张照片是什么,你还记得么?"
李芊不假思索。"一个蓝色眼睛黑头发的年轻人,背景是伦敦塔桥夜景。"
"是啊。"本宁似乎丝毫没有惊讶,尽管他知道李芊上次进那间办公室至少也是十三年之前。"那是校长当年的朋友,老家伙是他忠实的崇拜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找出一个人,完美的计算与策划者。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
"校长太过于迷信亚洲人的数学能力了。"
"不光是数学能力......"本宁喃喃自语,目光落回到比他矮将近一英尺的学生身上。"其实你就是他想要的。可是,他的意思是抓一条小鱼慢慢养大,你却让他一网捞上来一条大白鲨。"
李芊没有说话。他摘下手套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向冻得麻木的指尖呵了口气。
"让我看看你的手。"本宁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腕。李芊的手很细,肤色苍白得像张白纸,连指甲都是浅青色的。唯有十指指尖上各有一个针尖大的血点,略微高于旁边的皮肤,十粒诡异的痣。"有个很倔的姑娘最近可能会来找你的麻烦。"
"我会注意的。"
"知道么。"本宁放开李芊的手,伤感地笑了笑。"她没死。"
"我知道。"
"不去看看她么?在长岛,很近的。"
"不去了。"
"我给你的圣经还读么?"
"不。"李芊仍然面无表情,脸色比冬日的寒风更清冷。"我读它是在渎神。"
沉默。夕阳慢慢消失在西方的天际线,一点鲜红残破的东西以晚霞的名义挂在天边。李芊黑蓝异色的眼睛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中明亮起来,仍是当年那个决绝的少年。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默默换到了上风处,为他挡住渐凉的晚风。
"知道么,李......"中年人苦笑。"你才是我见过的最倔的孩子。"
"我知道。"李芊闭上了眼睛。"我明白您的意思。"
"你的围巾旧了。"本宁伸手捻了一下李芊的围巾,白色的羊毛织物依然柔软。因为用过多年微微泛出象牙色。"让你那位洛克菲勒先生给你换条新的吧。"
"不用了,我喜欢旧东西。"
两人沿着水松小径走到校门口,四周已经全黑了。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关于过去,两人没有共同话题。
"我就不拥抱你了,听人说洛克菲勒先生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他会来接你么?"本宁向一辆黄色的轿车走过去,满口袋翻钥匙。
"不会。他从来都是到我的公寓找我。"
"哦。"中年人又点上一支香烟,恢复成原来的官僚样子。"那么非常感谢您带我参观贵校,李教授。请帮我打听一下有什么适合一个十八岁,学心理学的女孩的奖学金。"
出乎他的意料,李芊的眼神锋利起来,像是金属上泛起的烤蓝光。"你为什么也要离开学校?!"
本宁用力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突然笑出来,晃了晃左手粗大手指上戴着的结婚戒指。"我家里有老婆,还有六个孩子。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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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
一把老式的黑色雨伞,伞下的人穿着黑色,式样简练的制服。细弱的臂弯里挟抱着一本巨大的羊皮烫金面《圣经》,橡树林中的鹅卵石小径,细碎的脚步踢不起水花。狂风刮过,伞微微一动。下面露出了十五岁少年光滑纤细的下颌。
然后李芊就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向这座建筑走来。
与他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蓦然想起这么多年自己的外貌一直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金银妖瞳的温度,清澈的蓝凝重的黑,如同柔软的冰。
楼上传来老式留声机播放的乐声,年久失真的女高音清唱着歌剧院的幽灵,像一个死去几个世纪的女人的灵魂在吟咏那个逝去的时代。李芊从窗前移开视线,转身上楼。走廊里铺着老旧的木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嘎作响。楼梯的扶手处雕刻着华丽繁复的维多利亚式花纹,包金早已脱落。
幽灵的清唱仿佛塞壬的歌声,一点点勾起他的回忆。上楼,左转。右拐,前行。走廊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有无数的房间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欢笑,眼泪。离别,重逢,相爱还有残杀。有红色的液体从一道门后面流出来,李芊走过,他的脚印变成鲜红。
这座建筑仿佛会随他的行动而增大,逐步扩展成一座没有边际的城市。幽灵的歌声已经飞升到了苍穹的顶端再也追寻不见,能伴随他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轻飘得将要脱离地心引力,在雨幕中飞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他伸手去推,门扇在他的手指到来之前洞开。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那小小的房间里,金色的温暖灼烤得他的脸一阵剧痛,几乎要熔化。几乎绝对的光明湮没了钢琴前女孩的背影。同他一模一样的黑色制服,只是颈间飘拂着细细一线橘红色丝巾,在阳光里那么和谐。肖邦的六十八号圆舞曲,很多年前她曾经手把手地教他这首曲子。
他全身的血都冲向了右手指尖。
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沉重的男声响起,温暖苍老。"你从天上的国里被驱逐,你将在大地上流浪,不得停止。你将不得食用谷物和肉。但不要惧怕,我的儿子。没有人能伤害你和你的子孙,你们将在大地的黑暗之角落繁衍生息,永无结束。"
"欢迎回来,该隐。"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女孩的额角用力点下去。
光一下子熄灭了,李芊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卧室里简单的陈设在浅蓝的天光下逐渐明晰。洛克菲勒在隔壁客厅里低声打电话,他听的时候占大多数,只是偶尔回一句"知道了"。李芊翻身又躺了一会儿,挣扎着坐了起来。床的另半边毛毯仍然凌乱,却早已冰冷。
"刚才做噩梦了。"他从洗漱间出来的时候苦笑了一下,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盒大大小小的药瓶。控制血液正常成分的十五种药物是维持他生命最重要的防线,不同颜色和大小的胶囊药片倒了一大把,他和着凉开水艰难地向下咽。
洛克菲勒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来。"听说你换的那个新医生不错。"
"还行,开得药比以前那个少。--你最近能不能回家住几天?快到期末了,我有无数的论文要批改。非常忙,也很累。"噩梦和冷空气带来的清醒被早起的倦意冲淡,李芊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用门牙叼住面包片。"你又不是我,你有家,有大房子和漂亮的妻子。别老在我这破地方挤。"
洛克菲勒没有接话,放在光标触板上的手停了片刻,又放下。"那么我今天就搬走。"
"回去看看你妻子吧,如果把我换成她,我都快要疯了。"李芊孩子气地托着下巴,昨天那个中年人在他眼前晃动的五指一直留在脑海挥之不去。"我知道我只是你的一个玩具,她也是。但她毕竟是你法律上的亲属和继承人。"
"没这个必要,她已经疯了,精神错乱。"洛克菲勒抬起细长的眼睛,用中指指节扣了一下李芊的额角。"此外,不要洋洋自得。毕竟我在你身上花的钱,是在她身上的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