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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盟——by雪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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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清夜湛湛,鼓交三更,禁宫中也是灯火寥落,石繇菊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殿宇愁眉不展。在这深宫之中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守在御书房的外面,如果木华黎真的在宫里,他只能等着南宫决带他去找木华黎。
  长久的静默,书房外的侍卫纹丝不动,似乎连眼睛都不眨,只见凉草散萤色,衰树敛蝉声,本是这世间最是富贵繁华之地,却无端端显出些清冷萧瑟。窗上映出的人影徘徊往复,似乎有什么事让他犹疑不决,坐立难安。
  那人影突然停住,下定决心似的走向门口,下一刻,明黄的皇袍耀花了石繇菊的眼,这就是木华黎的"皇帝哥哥",高高地站在台阶之上,藐视着他脚下跪了一地的人,道:"齐正,随朕到黎安宫去。"
  
  一声令下后,南宫决并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当先便掠了出去。那齐正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容长的脸,只是神情冷漠,紧紧跟在南宫决后面,寸步不离。南宫决也会武功,虽然不是很高,但黑夜行来,广袖长衫飘飘若仙,前护后拥颇为可观。
  行行复行行,石繇菊决计想不到木华黎所住的地方竟隐藏在一片御花园的假山之中。仗着轻功不凡,石繇菊在南宫决等人进了机关后爬上假山向下望去,才发现飞泉流瀑的后面,是锦着花缀的宫院,院中乱成了一团,数名侍卫中间围着木华黎,任木华黎左支右绌,还是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
  南宫决越过众人,抓住木华黎,紧紧扣住了他的双手怒道: "小黎,朕就知道你又开始闹了,乖乖地听话,否则就再服一颗定神丹,来人,拿药来!"
  他声音严厉,木华黎却不怕他,拼命扭着身子,叫道: "我没有闹,我要回家,我要见娘娘!我不吃那药,我不睡!"南宫决按着他,向旁边人喝道:"还想看多久,滚!"
  "为什么不许我回家见娘娘?"木华黎挣扎,眼见南宫决接过了齐正送过来的药丸要硬塞进他口里,他突然大叫:"南宫决,难道他们说得是真的?你告诉我?"
  "什么是不是真的?"南宫决皱眉,但很快反应出他说的是什么,凌厉的目光向没来得及退开的侍卫一扫,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他的?说!谁告诉他的!"
  "哈哈......"木华黎突地大笑,笑声凄厉,狠命一挣把两只手夺了回来,远远地退到廊下,指着南宫决道:"没有人告诉我什么,能够告诉我真相的只有你!"他笔直地站着,身子微微有些抖:"你做了什么,你想对我做什么,你瞒得了一天,你瞒得了我一辈子么?你真的把我当成了小孩子来哄?"
  南宫决没有想到他也会使诈,但只是一怔便恢复,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叛国大罪,证据确凿,身在帝位,朕也是无可奈何。"
  "叛国大罪?证据确凿?该是满门抄斩是不是?"木华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南宫决,好似才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轻轻巧巧地露了个笑颜:"身在帝位,你无可奈何么?把我关在这里也是无可奈何?"
  "小黎!"南宫决没有否认,迟疑了一下才道:"你年龄尚幼,朕不忍......"
  "骗谁呢?"木华黎突地眉花眼笑,仰望着无际的夜空,他笑着,却流了满脸的泪:"我朝律法,十四岁便是成年男子,我可已经十六,还是什么年龄尚幼?"
  他歪头瞧着南宫决,那神态又娇又俏,仿佛在讲一个好玩的故事,"皇帝哥哥,你说,我们木家的人可能叛国么?我大哥镇守边关十二年,其间只奉旨探家六次,我都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九年前与赵国的一战,我大嫂带孕上阵,不但没了身上的孩子,以后也再无子嗣;这次与吴国的交兵,我二哥身陷重围,用佩剑刺穿了胸膛,与他的对手同归于尽,惨死沙场;我三哥断了右腿,依旧带兵拿下洪州成,失血过多鬼门关徘徊了半个月才回来;我父王自十七岁第一次为国出战,经过的大小战事无数,无论胜败,哪一战做过对不起你南宫家的事?想我木家一门的忠烈,到现在却落得一个叛国大罪,满门抄斩,反倒是我这没用的人留下了一条性命,我真的笨到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吗?"他笑盈盈的,本就生的美貌,又改了往日的戎装做宫妆,衣袂飘飞,月光下瞧来好似仙子一般。
  南宫决神色痛楚,凄然道:"小黎,证据确凿,国法难容,只是你......你该知道我对你......"
  "是,我该知道,证据确凿、罪无可恕,但我不服!"木华黎声音一高,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然后道:"皇帝哥哥,小黎自幼蒙了你特别的眷顾,十多年来情若亲生的兄弟。但灭门大仇不共戴天,即使这笔血债不该是算在你头上,却也是你亲自下的旨意,今日你若放了我,我自会去寻陷害我父王的仇人,以求一个沉冤昭雪。你若放心不下我这逆臣的余孽,便令人将我乱箭留在此处,但无论如何,从前的日子是回不去了。自今日起,木华黎与你恩断义绝、再无瓜葛,所有情义,我血肉相还!"话音普落,他手掌一翻,左手末尾两指落在地上--他竟然凝了内力生生地用右手削掉左手的两根手指。
  石繇菊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不顾一切地叫了一声:"黎--"便扑下山去,落在木华黎身畔,一把夺过他的左手,封了他臂上穴道,扯下衣襟抹药包裹,木华黎看了他一眼,竟没有反抗。
  小小的两根手指躺在绿草之间,洁白透明、形状优美,象两片小小的花瓣,只是蕊萼是鲜血,凄艳而决绝。
  南宫决抢了两步,看见石繇菊落在木华黎面前,终是停了脚步,道:"小黎,你何必伤害你自己?朕......放你就是!"
  木华黎摇头,低低道:"不是伤害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还你......告辞......"拉着石繇菊便走向宫门。石繇菊回头看了一地上的两枚断指,一阵悲哀,他感觉到木华黎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是从未感觉过的冰冷。
  看着两个人挽手走出去,南宫决呆了一会儿,俯身拣起地上的断指,看着那小小的两根手指,沉默良久,然后拿出一条丝帕小心地包好,喃喃道:"情若兄弟?血肉相还?好狠的心,不愧是木家的儿子......"
  齐正跪下:"皇上,臣追他们回来?"

  南宫决抬头便笑了:"由他们去吧,反正,这黎安宫,他早晚都是要自己回来的。今日留在这里的是两根手指,他日,便是他整个身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田,他能去哪里?"
  齐正不语。
  南宫决凝视着那包了木华黎断指的丝帕,轻声道:"小东西,你还真是骄傲,难得有人能够调教你,便让他陪你几天也就是了,早晚你还是要回来的。你以为什么都象这血肉,说断就断了吗?"

  一纸封条埋葬了西王府所有的繁华,昔日的庭院深深、车马频繁成了今日的亭台空置、避而远之,但正好成全了无处可去的石繇菊和木华黎。
  石繇菊抱着支持不住的木华黎进入王府,找到木华黎昔日住的凝碧轩,把昏睡中的少年放在床上。房中精致的摆设或者不见、或者打碎了,连床上的被褥都已经没有。看着在初秋的夜风里有些瑟缩的木华黎,他也躺在床上,抱住木华黎。
  木华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暖,偎了过来,深深地藏进他的怀里。石繇菊把自己的脸埋在他发间,也睡去。
  朦胧中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滑过,石繇菊睁眼发现木华黎已经醒了,但偎在他怀中动都没有动过,只是抬头望着他的脸,用手指描募着他脸上的伤痕。
  见石繇菊动了,木华黎更紧地把他抱住,压在身下,手指依然没有离开他的脸:"两道伤痕,这么长,是谁伤的你?告诉我?"
  石繇菊知道他伤势未愈,没有多大力气,但没有挣扎,道:"黎,这王府......"
  木华黎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那天父王把你赶出王府,你是不是被姓何的带走了?是不是他的伤的你?何家是太后的娘家,一向不把我们木家放在眼里,何定然那人又最是阴险,别人喜欢的什么他总要抢过来弄坏了才罢休,一定是他伤的你!"
  石繇菊默然,他从不知道木华黎天真明净的眼睛也可以这样冷厉,那充满恨意的眼睛,并不仅仅为的是自己。他轻柔地把木华黎扶坐起来,自己也坐好,微笑道:"黎,你是不是认为,陷害你父王的也是何家?"
  木华黎离了他依在窗前,把自己包着布、仅剩了三指的左手放在眼前,沉默不语。那小巧的手掌上,掌心是长年练枪磨出的茧子,指尖在清晨粉白的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如一瓣才开的白莲。
  良久,木华黎道:"可能是何家,父王上过奏章,说何家依仗太后、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圣恩、有忝祖德。但也不一定,不一定......"他神色陡然凌厉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查清楚,木家四虎,我难道是白吃饭的!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让他死!"
  "你是说......"石繇菊心里陡然一寒,想起昨夜他断指的决绝,想起那天木华黎在亭上的琴声。音为心声,他心中藏着那样的乾坤,又怎会是自己印象中那个单纯莽撞的少年?
  他正暗自揣测,木华黎却已经靠了过来,双臂搂住了他,把头放在他肩上,低声道:"鸿,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你会武功,而且比我好,是不是?那你帮我好不好?"
  石繇菊心中一动,他不相信木华黎对自己的身份没有一丝的怀疑,但见他如此亲昵地依靠着自己,温暖的身体紧贴在自己身上,淡淡的发香围绕在鼻端,心道:"便是明天就死了也没什么,这世上除了他,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想着,他也抱住了木华黎,道:"黎,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帮你,就算为你死了,我也......甘愿......"

  9
  枯枝败叶在火中疯狂地跳着最后的舞蹈,映衬得木华黎的脸格外静谧。他手中握着树枝,枝上穿着洗净了的鱼,烤得那么认真,火光在他洁白的面颊上跳跃着,只有那双眼深黑得看不见底。
  石繇菊坐在他身边,一针一线缝补着手中的衣服,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木华黎厌极了那身轻软的宫装,宁愿穿找到的被扔掉的下人旧衣,好在石繇菊对针线不陌生,才成全了他的心愿。
  烤鱼的焦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木华黎欢欢喜喜地把鱼递到他面前:"我的手艺不错吧?这是娘娘最喜欢的金丝鲤,样子漂亮,味道也是不错,我和三哥一起烤过。"
  石繇菊几乎笑了出来,想一对高贵的小王爷偷偷摸摸地藏在花园的角落里烤他们母亲最喜爱的观赏鱼,那该是怎样的情景?可是他笑不出来,亲人也好、快乐也好,木华黎所拥有的一切现在都没有了,原因之一也是因为自己。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家破人亡的那一幕,他知道木华黎的心中有多苦,也更加不敢告诉木华黎真相。自己武功学成的第一次出手就是杀了仇人全家,那么如果木华黎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后会怎样,他根本就不敢想象。
  "尝尝!"去了刺的鱼肉送到了唇边,木华黎正歪着头对他笑.他手上一痛,低头却是针刺破了手,一颗血珠正渐渐膨胀。木华黎已经抢先把他的手指拿过去,放在口中轻轻地吮吸几下,又吹了吹,笑道:"娘娘痛了的时候就要我这样做,还痛么?放下来不要缝,吃东西。"
  "好,真是很香。"石繇菊应了,拿过来慢慢撕下鱼肉来吃。
  云淡风轻,夕阳斜挂在柳树梢头,自己手中,是心爱的少年用心烤得焦黄的鱼,他此刻又拿起了一条鱼在烤,一双眼忽闪着,长睫扑朔如蝶--这样的情景不是幸福么?如果时光不再流逝,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木华黎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如果......一辈子这样有多好?可是......
  石繇菊终于问了出来:"你真的不要去看看王爷、王妃他们的......"
  "我不去!"木华黎头也不抬,"洗冤之前,我决不去!"声音骤冷。
  "那......我们从哪里查起?不然去问问王爷的至交好友?"
  一滴鱼油落在火上,腾起一小股火焰,木华黎的手抖都不抖,语气淡极:"官场人情薄如纸,何况西王府是满门被灭,哪个还敢称是父王好友?再者,我终日被关在府中,认识我的人没有几个,即使真的认识我,小王爷死而复生该是多大的事情,就算惹来诈尸之类的混话,这满门抄斩的旨意可还在,你说皇帝哥......南宫决会怎么做?他不会杀我,但我绝对再找不出第二次机会出来。他大大方方放了我,因为知道他知道我无人可求、无处可去,我无路可走的话只能乖乖回去求助他!但是我决不回去,我决不会......"他蓦地住口,低头开始向火里填柴。
  南宫决在御书房徘徊不定的身影,木华黎或死或走的断指决绝,抱在怀中时他身上异样的馨香,石繇菊轻声道:"他要你做他的......"
  
  木华黎眉毛一掀,目光一凛,但随即神色又恢复如常:"他们闲来无事把我洗得干干净净,又抹香料又换衣服,还喂了药让我软绵绵的,我若再不清楚怎么回事,那就是白痴!但他想要对我下手,除非我死了,什么都不再知道!他不是说证据确凿么?那我就去刑部看卷宗,我倒要看看是些什么证据,那些做证的、上奏章的,我一个一个问过去、杀过去,不信找不到主使!"
  石繇菊一阵心悸,手一松、鱼落在地上:如果他去刑部看了卷宗,恐怕第一个杀的就是自己,该怎么办?
  木华黎接着道:"我不知道朝廷的形势怎样,也无处去了解,办法只有这一个,但是这很危险,你......肯陪我去么?"说着,他已经拿着第二条烤好的鱼凑了过来,撕下一条鱼肉送到他唇边。
  石繇菊推开了他的手,握着他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黎,难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武功,我为什么接近你?实话说,我根本不是戏子,我是杀手。那一次在酒楼受辱,是因为第二天的任务,我不能在那个时候暴露身份。我是个杀手,我......"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我。我还是小王爷时候,你陪着我可能是另有所图;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是要进宫救我,还是对我好,你又图的是什么?我不笨,我看得出你从上面扑下来的时候有多心痛。"木华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娘娘说,你爱我,就象她爱我的父王那样的爱我。"
  看着他,石繇菊心中百味俱全,松了手软软靠在身后的石头上,闭上了眼睛。我伤害过你,我对你的伤害你根本就想不到;是王妃娘娘告诉你我爱你,是的,我爱你,十几年来我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在乎过,可是我放不下你,那么你爱我么?如果你知道了我做的事情,你可能会爱我么?眼泪一滴滴的滑过面颊,他悲哀地看着木华黎,既不能问,也不敢问。
  木华黎拉过他抱在怀中,用袖子抹去他的泪,认真道:"如果你要的是我这个人,其实你有很多次机会,可是你都只是陪着我,鸿,我......"他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低下头,在石繇菊的唇上轻轻一沾,然后垂下眼帘,一张脸如霜林尽染,鲜红欲滴,却把他抱得更紧。
  石繇菊亦喜亦悲,少年的胸怀还不够宽广,但已经足够结实,可以放心地靠上去,可以安心地闭上眼。那一吻如此轻柔,如蝶与花的相恋,但那是渴望已久的亲密,是的,心爱的少年主动吻了他,而不是他趁着木华黎熟睡时候的偷香。可是这一吻究竟算什么?示好?安抚?或者,根本就是想要利用之前的诱惑?会是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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