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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之二的爱情——by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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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老师准时进入教室。一身深青色大衣,烟灰色高领羊毛衫。
他今天讲维特根斯坦。
于波从没听到过这个哲学家的名字,事实上,让他列举近代西方哲学家的话,他只能列举出一个--海德格尔。并不是因为他对海德格尔有多少了解,只是因为学校门口有个小咖啡馆取了这个名字。也许,他的哲学是与咖啡有关?
老师很体贴学生,他没有一上来就介绍枯燥的哲学思想,他总是喜欢把哲学和哲学家本身联系起来。
尼采说,我要把自己的人生当做一件艺术品那样来生活。而维特根斯坦则在临终的时候,说:"告诉他们,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
不说他的哲学,维特根斯坦本人就具有一种传说气质。于波一开始对这个陌生人没有好感,但听着听着也瞪大了眼睛,和整个教室里所有的同学一起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了。
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背忽然挺直,面目看不清楚,但隐约觉得充满了各种表情,声调起伏,几乎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忘我。
--维特根斯坦和希特勒是高中同学。希特勒成绩不好,家里也不富有;但维特根斯坦几乎样样与他相反:成绩优秀,简直可称为天才(不但是哲学方面,而且是相当多才多艺:10岁就自己做了一台缝纫机,大了做过飞机的发动机,在数学和逻辑上也有独到的贡献,艺术造诣没得说,单簧管水平是专业的,还给他姐姐设计过一栋楼房,设计风格在当时算是前卫的),家境富裕,他父亲是个亿万富翁。有人猜测希特勒可能在学校中受了犹太人维特根斯坦的气,所以在他以后的政治生活中,如此激烈地残害犹太人。
--维特根斯坦一生创立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哲学,并且他在后期的公开反对他早期已经成为哲学名著的《逻辑哲学论》。这样一个天才,在他还是罗素的学生时,却极端怀疑自己的才能。他写了一篇哲学论文交给罗素,并且请他评论:"如果我是傻瓜,我就去开飞艇;如果是天才,我就会成为哲学家。"当时是学期末,他甚至没有勇气留下来当堂听罗素的反应。当然,下学期开学的时候,罗素告诉他不用去开飞艇。
--他在战场上被俘虏时,倒骑在炮筒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
--他把所有遗产都给了他的家人,而他没有把这些钱给更需要它们的穷人,理由是"这会败坏他们的道德。"钱财这种会引来罪恶的东西还是应该给已经拥有它们的人。
--他也有一个天才的激烈。他想通过他写的《逻辑哲学论》申请一个教授的职位,由罗素和另一个人一起对他进行论文答辩。考官们一个接一个问问题,可最后,他们把维特根斯坦惹火了,他推开桌子,愤怒地说:"你们都没理解我的意思!"。而两位考官却毫不在意,相视一笑,签下了合格的意见。
台上讲得声情并茂,台下听得如痴如醉。于波张大了嘴巴,有点不相信这是"深奥""晦涩""难懂"的哲学课,在他的感觉里,这怎么有点像说书的?
老师话锋一转,谈到了维特根斯坦的代表作《逻辑哲学论》。他对这本书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解释:"我的著作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为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些内容;一为我没有写出的所有内容。恰恰是这第二部分内容是重要的"
台下一阵哄笑。这也不象是一个哲学家的自白,倒好象是一个诡辩家的托词。
老师微微一笑,于波没有看清楚,只是觉得老师也许会笑,一个谅解的微笑。
"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是无法说出的,但却是最为重要的。我们说一件东西好,好到极至,就是‘好得没话说了!'。维特根斯坦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哲学问题,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语言的僭越造成的,有些哲学命题是错的,而有些是‘非命题'。他要做的就是澄清这些,划出语言的界限。他写完这本书后很得意地宣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哲学问题都被他解决了。"
老师顿了顿又说,"可他后期,完全颠覆了他前期的看法,从另一条路来解释语言。他认为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他发现生活中有很多‘语言游戏',每个‘游戏'都有不同的规则。比如‘水'这个词,当一个病人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要喝水';当一个小学老师在说这个词的时候,它代表一个教给孩子们的汉字;当化学家说这个词的时候,他是指H2o这样一个化合物。他认识到了语言不是理想地和事物本身一一对应的,每个人的用词都有自己的意义,他提出了‘世界图式'的观念。简单来说,就是不同的世界观价值观之间无法比较优劣,只有当两个人处在同一个‘世界图式'中,他们才可以讨论错误和正确。"

下课铃飙了起来,暖烘烘的氛围中突然闯入了冰冷的铃声,大家有点不太习惯,颤动了一下。老师呼出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力气,道:"下课。"
不知是从哪里先开始,三三两两地鼓起掌来。老师摆摆手,像个孩子一样,对赞誉充满了不好意思的快乐。于波有点理解上次那两个女生的意思了。哲学也可以是这样!用生命去追求真理,探求着在平常人看来的镜花水月,还可以在死亡前平静地告诉全世界--我过了多么美好的一生!这个世界总有耿直得非要思考不可的认真的家伙......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付之一笑的......老师的热情像火星一样,溅到于波身上,慢慢变热,有点发烫。不该嘲笑认真思考的人,他们是严肃的,值得尊敬的。于波也不由拍手表达敬意。
他几乎忘了有礼的事,他只是出乎一种学生对老师的崇拜挤进讲台上的人群中。他要仔细看看这个指点他看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仅以此段对所有的哲学家和我的哲学老师表示敬意!以上所有观点材料来自本学期所听的张汝伦老师的现代西方哲学思潮课。他写的《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中均有收录,因为此书目前不在我手中,有些引用参考了网上的一些资料,有些观点只好自己提炼,可能有所错漏,请指正^^b)
(看来哲学确实让人却步,可如何解释有人用生命爱它?我还是继续任性了。有人愿意跟我走下去吗?笑~~)
也许总有一个年纪,会让人惦念着"人究竟是为什么活着"这个十分抽象又和我们息息相关的问题。当然,很多时候 ,它总是被更贴近我们的现实挤到意识再也探不到的角落。现在还没逃过它的阴影笼罩的人就围在老师身边,希望他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把讲台团团围住,日光灯雪白的光线艰难地穿过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落在老师脸上。当同学在诉说的时候,老师会微笑着低头,用略带陶醉的诚恳态度来倾听,嘴角的弧度时大时小。带头说话的学生感情十分激烈,不断挥动着右手,他说话有种少年的青涩和青年的固执,听起来既软弱地需要解答,又坚硬地无法接纳意见。
秦有礼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学生,一条条纠正他的偏颇。学生涨红了脸,并不是羞愧,而是激动。
"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他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于波觉得他已经不是单纯来探讨问题,而更接近一种自我护卫,想证明自己是正确,那种急迫似乎来自想说服老师而获得自我满足。
"我觉得......"秦有礼没说上两句,立即被学生抓住了一个话尾,狠狠攻击。
作为旁观者,于波几乎有点同情有礼了,对方简直像是存心激怒有礼一样。但秦有礼始终端着笑脸,并没有摆出老师的架子来打断对方的阐述。他不断想通过"我觉得"这一句话来重新建立两人间的交流,却一次次被粗暴地打断。
最后,他终于敛起眉头,温和而无奈地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周围的人已经几乎散干净了。那些学生也许一开始也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感情想对老师诉说和抒发,可看到这一个不肯甘休的样子,一个个陆续走了。
那学生见老师不再说话,骄傲得似乎赢得了一场战争。
秦有礼默默收拾了自己桌上的东西,放进文件包。咖啡色的文件包很普通,而且也有点褪色破旧了。
于波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长相。他的脸型十分瘦长,嘴唇很薄,如果说他身上有书卷气的话,那绝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温敦气质,而是长久处在书斋造成的皮肤苍白、以及略带点迟钝的表情和行动。这让于波想起他的一个同学的绰号:老乌龟:藏在壳里的柔细身体、迟缓的行动、平静。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刚才在课堂上慷慨陈词,下了一个个如断云劈石的明确结论,直讲得气吞万里如虎,风云际会变色,莫不是,被千百年来的哲学家们附身了吗?要不然,怎么现在对一个学子的挑衅都如此易与?
默默跟在秦有礼身后出了教室,下楼梯,走到教学楼外的时候,于波微微向老师鞠了一躬,道:"老师再见!"
秦有礼回道:"再见。"自 由 自 在
于波直起身看到秦有礼对他多看了两眼,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不知道秦有礼会不会觉得我很特别呢?他有没有感到我对他的尊重,明白他讲的课的意义呢?
于波走在满是碎钻的夜空下,感到风都既冷且甜。那个学生造成了一点他的不快,但和今天收获的心情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于波想把这种心情大声呐喊出来,那感觉,就仿佛心中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并且身体没有边界,和这风这夜空都融为一体。

他很想把这种心情和别人分享,可他能想起来的人只有有礼。只有他能理解我吧?
于波把车骑得像飞一样,风呼呼刮过他的耳朵,他猛踩了一段,在下坡时,将两脚腾空,哈哈......他忍不住兴奋地笑起来。
回到寝室,同学笑他喘得跟头牛一样,他连话都说不出,直扑电脑,打开聊天室。
"哎呀呀,这么着急,是美眉哦?"
"呵呵。"
他只好暧昧地笑一下。
聊天室里没有有礼。于波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与其说给认识却无法了解的人,不如告诉那些根本不认识他的人。于是,布拉格在聊天室上大吼:
"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但这样无声地呐喊着,于波觉得更加轻快。他用这句话刷屏,结果立马被踢出来了。
像做完了一件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一样,他满足地站起身来,挪步走到窗边,跟同学说:
"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别圆。"
"要死了你,今天根本看不到月亮好不好?"
"看不到是因为你心眼未开,来,快点让我帮你开天眼。"
"哈哈,你是不是今天太兴奋了?"
"这么明显吗?"
"靠,小子,你今天碰到什么好事了?快点从实招来!"
"嘿嘿,秘·密。"
两人开心地扭打起来,全寝室感染到了疯劲,刹时鸡飞狗跳。

第二天,布拉格仗着昨天那股疯劲的余韵,一见到有礼,劈头就问:
"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自 由 自 在
有礼还没回答,旁边就有人插上来说:"意义就是要及时行乐啊!哈哈!!@@!$^$#"
"这个问题太大,不好回答。"
"你不想说?"
"不是,这个问题对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答案。比如刚才那个人所说,你可以不同意,但你无法说他是错的。"
"为什么不能说他是错的?那太堕落了!"
"你评判堕落的标准是社会的。但人对自己的价值取向是不能单纯地用社会道德来评判的。你只能说他不符合社会道德,但这不说明他是错的。"
那人借机又说了两句下流话。
于波带点火气地问:"这样都不算错的,还有正义吗?!"
有礼好一会没回答。于波害怕他生气,想说两句场面话,抹过去。
"算了,反正和我们没关系,当作没看见他就是了。"
这句话和有礼的话一前一后出现:
"我们在说话时,最大的问题就是词义混淆和概念模糊不清。道德不是判断对错的标准,道德也不代表正义。通常,为了表达对一种行为的反对,我们不去细究,而是将很多似是而非的判断强加其上。包括很多看起来很有尊严的词--正义、善、好。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讨论问题而是在混淆问题。我们不愿意等着一坛水自然澄净,而宁愿和别的人一起把它搅得更加浑浊,好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可以成立。"
于波看了这段话,一身冷汗,他不完全明白有礼的意思,但他感觉到,自己使谈话进行下去的努力是如此肤浅和表面,屏幕把话语凝结其上,仿佛罪证一样。自己的话轻如鸿毛,所以当有礼的认真压上来后,不得不让他感到万分沉重。
"我明白了,但这是不自觉的。"
"正因为不自觉,所以才很难避免,并且所有人习以为常。"
"所有人?也包括你吗?"
"是的。因为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词语的意思。"
"我想到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探讨过语言问题,他说语言的意义存在于它的用法中。"
"是的,这是一个说法。海德格尔也曾说过,语言就是我们的家。"
于波怕说多了哲学露出破绽,他这个二传手可没勇气面对原版的提问,连忙以攻为守,先抛出一个问题。
"那么说,你觉得用语言交流是无意义的?"
"不。"
"为什么呢?"
"‘我随时准备说服别人,也准备被别人说服。'这才是交流。我不想对交流抱着绝望,这简直是对自己绝望。"
"如果别人不能理解呢?"
"......找一个可以理解的人。"
"如果找不到呢?"自 由 自 在
"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绝望。我在努力。"
于波心口一热。他想到热闹中的孤独,想到快要爆炸的情感却无法诉说,想到亲如父母却无法互相沟通。是的,我们都无法绝望,我们都尝试着努力。但这最终只能看上帝,以及,缘分。
他突然觉得身体上有某一个部分被有礼同化了,他想继续听有礼说的这些话,这些好象是他自己说出的话。与此同时,他也突然害怕,他害怕再也无法遇上有礼。第一次如此鲜明的,他察觉了网络的冷漠和易变。无须沧海桑田,也许明天,他遍寻因特网上每一个比特都无法发现有礼了。
他非得要一些线索,让有礼变做一个风筝,而不是随意来去的风......


存了这样的心,于波又开始拟订新的战略。在谈话间隙,小心地刺探有礼的现实情况,又装着好象是好奇、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那些圆滑又带着刺探目的的句子,于波觉得自己还蛮有做间谍的天分的。平时他的话并不特别有趣,而且通常习惯实话实说,但在这段交往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只是对那些交谈不上心而已。他总觉得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他,所以从不深究话语中的意思,能敷衍就敷衍过去,顺着对方附和就好。但对有礼,他不敢这样。他觉得有礼对语言有直觉的敏锐,总害怕自己的目的会被看破,害怕自己的话无法达到有礼的高度。他对一句话翻来覆去的钻研程度,比他的专业课还专业。
有一次,有礼提到尼采,向于波推荐《悲剧的诞生》,于波抱怨道,买不到。
这不是书店太少,也不是书店里的书太少。相反,于波所在的学校周围开了不少书店,屈指数数竟有十来家。而且每家都铺面不小,通常都20平米左右,从上到下堆满了书。书山书海,新出炉的、装帧精美的图书安然躺在店中央的长桌上,炫耀自己夺目的外表。可在这一浪一浪打来的新的讯息之下,却无声地埋没了经典。任何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的流行书刊,都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来到读者身边。可长期流传下来的经典却很难寻觅。当然,有些经典也带着流行色彩,或者充当着摆设的作用,那一套套整齐的世界名著可说是各店的镇店之宝,绝对不会缺少。可一些还没流行起来的经典,或者没有成为丛书的经典,比如这本《悲剧的诞生》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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