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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之落梅风——by无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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罄竹顿时跳了起来:"不要,哥哥当我是什么人!是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你把雅韵打发走了,莫非还想打发了我去?不成。我家家训是君子之道,怎能做出如此小人的行径来!"
"雅韵是太后私人。"一句话出来,硬生生就把房内打入死寂。罄竹虽然年纪尚幼,却遭逢家中巨变,早已晓事。如今只听了他一句话,已明白了许多。
却听君瑞一声长叹:"佛陵已入宫,余嘉入内府。好不好,只看这两年了。"
罄竹此刻已冷静了下来,看向那个再次咳得厉害的人,正色道:"我不走。" 留下陪你。这后半句话却是没能说出口的。这是那人心底的脆弱,即便是看穿了,也不能用来戳刺的脆弱。谁能忍伤他的心呢。
还记得那年头一回瞧见那人。母亲牵着我的手哭,身上淤肿涨得发痛。一片兵荒马乱之后,茫然无措地谢着太子,却不知道日后自己该怎么办。一身儒衫的那人只因太子一句话便明白了,温和若春风一般的人,生得那样粉雕玉琢,即便是那年的孩子,也觉得那人长得好可爱。这样可爱而高不可攀的人,却要做我这个小孩子的哥哥,忽然觉得仿佛就是做梦一样。
看那人因为病得厉害自宫里搬回府内。几十箱衣物搬动,那人裹着一件狐裘由个叫雅韵的丫头搀扶了进门。脸上的肉已瘦干,也是自那时候起,那人的样貌渐渐不再是个孩子的模样,一点一点,成了个温润如水的少年公子。看他每回收到宫里信笺时的欣喜,看他娶亲时的漠然。心窍玲珑的人,欺瞒不了自己。忽然就知道了那个人实在是寂寞的,水液清洄是何等萧冷。如今雅韵走了,那人身边除开自己,已再没有亲密人。这时节,怎忍离他而去。
罄竹暗自拿了主意,伸出手来,暖暖覆住了那双冰冷的手:"罄竹不走。罄竹还等着看小侄子。哥哥把事儿都跟罄竹说了罢,我想,那陆津秦定是个要紧的人物,哥哥就从他说起好了。"
君瑞心里一震,抬眼看向罄竹,却看见了一双十分镇定有力的眼睛里去。他头一回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小弟弟,原是到了晓事儿的岁数了。"
不禁微微展颜一笑,颔首道:"一会子回了母亲,你搬到我园子里来吧。男孩子大了,总不好再长于妇人之手。"

第十四回:道家世深夜说宗长 谒兴王谁人诊心病

君瑞定了主意,反倒安心了起来。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复又成了那温润如水的样子,只是由着罄竹催了步至床前,轻解了腰带外衫歇息。
背里塞上一床褥子,靠在上头懒散道:"罄竹恐怕是忘记了,我的小字才是‘君瑞',名只得一字"栎"。陆家到我这一辈,名里原该轮着一个‘君'字。奈何我命中缺木,恰巧父亲又因为志趣与族训迥异而同族里闹翻,一气之下,才悖逆了祖宗家法,给我起了个单字。我儿若是落草正轮上个‘津'字,故而那陆津秦确实是我子侄一辈。这人却不是一般人物。罄竹原是江南人士,也当听过维扬陆家罢。"
罄竹点首,却见君瑞微微笑了起来:"我家正是维扬陆家的旁支血脉。而那‘秦'字更不是随便能取来玩的。当年始皇帝定国号时,挥毫书‘秦',有占它一半《春秋》的意思。是何等磅礴之王气。陆姓在江南是大宗。而我维扬陆家嫡系里头就有一人执掌全族,因他处世从容精干,手里又握着大明一半银钱米钞,故而,南边竟人人称他‘江南小君主'。......此人便是‘陆津秦'。虽说是我子侄一辈,却比我要年长三岁。父亲说,当年族里宗长即位曾广招族人回去观礼,父亲虽只见得他这一回,却赞他面目俊雅,气度恢弘,即便是颜回再生,风采也难及他万一。可惜我如今长至十五,却无机缘见此人一面。若不是父亲前些日子把这事儿说出来,说不得我及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竟是维扬陆家的子孙。"
罄竹听至此处已是惊讶难言,好半晌回过神来,正要再问却听见外头轻轻咳嗽了一声,隔着雕花门扉,下头人道:"少爷、罄竹少爷,兴王爷给咱府上投来请柬,说是请少爷过府一见。"
君瑞静默了片刻,看了罄竹一眼,方才道:"知道了,你下去吧。再有什么事儿,你明儿个卯时再来回。"
那人却不曾去,迟疑了一番,终道:"兴王爷府上的人还未回去,说是王爷等着少爷回复。"
君瑞面色顿时一冷,却没再说话,反是罄竹拉下脸呵斥道:"混帐!不知道少爷病了么?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得去他府上做什么!你去说给他听,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可那人说了,王爷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请了太医在他王府,还请少爷赶紧去了,好按旨意叫太医给少爷号号脉。"
罄竹心头一阵邪火起来。这是什么旨意!竟有叫病人夜里去别个府上看病的么?这不是折腾人又是什么?虽说哥哥现下还走得动,若是真病得人事不知了,还要人脱壳去看病不成!
正想大声斥骂,却被君瑞一手按住。只见君瑞缓缓摇了摇首,随后自床上坐了起来,拿了一旁衣架上衣裳袍带匆匆穿戴了,又随手取了枕边一条红缨系发,这才出声道:"行了,叫他们备轿罢。啊,记得要告诉老爷一声儿,别教他担心了。还有......夫人那里你也去一趟,就说我一个住这园子里,冷清得紧,罄竹少爷就搬在我园子里住了,也好给我做伴。"
"嗳。小的记下了。少爷请先过正厅用些点心,一会子小的就办妥了。"
罄竹却一把拉住了君瑞衣袖:"哥哥留步,我听雅韵说过,那兴王爷不是什么正经人儿,素来是对哥哥有所图的。他也该知道近日哥哥病在家中,却在夜里打发人来接哥哥过去,罄竹怎么想来就觉着怎么得古怪。依罄竹的意思,哥哥还是不要去的好。"
君瑞只是微微一挣,已甩开了罄竹的手:"那是上位的旨意,与兴王无干。......"他背转了身子,立在门前,许久才道,"他从来不是个卑劣小人。只是......我并不懂他,"话至此处又是一叹,随后匆匆而去。
罄竹这些时日以来,不知道已是听过多少人的叹息,也不晓得听过君瑞多少回低叹。只是往日皆觉得那声儿自有无限凄凉,今日却又生了无力之感。不由颦眉看他由着个下人执灯引路,步下石阶,渐渐去得远了。不消片刻,火光一闪,那道修长身影已隐没在了黑漆漆的月洞门外。
兴王朱佑杭虽说尚未就国,却在京师有一栋不大不小的宅子。只不过他年纪还小,建王府还名不正言不顺的缘故不曾挂上匾额。那宅子按邵妃的意思,常纳游方僧人挂单。更有得道高僧常伫宅内佛堂。邵妃是慈母,并不肯轻离了自己爱儿,却实在是怕儿子留在宫里几时不经心招了万贵妃嫉恨,想借皇子年岁渐长不好再留后宫的说法,兴王又比君瑞还小上两岁,说要避讳宫中男女之嫌是牵强了,于是只得禀明了上位说是想让兴王替母礼佛,才把儿子给弄出宫去护了起来。故而也好在万贵妃虽然善妒无子,眼里钉子却是那小太子。又是听了身边红人梁芳的挑唆,一心要扶持兴王坐上太子之位,以便日后拿他当个傀儡掌握。因此还无为难邵妃母子的意思。知道兴王迁出内宫,只是轻哼了一声便作罢。
君瑞入府之时,正是他一日内咳得最为厉害的一刻。远近那些出来相迎的侍从,无不听见那一声重过一声的猛咳,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暗自嘀咕:"莫非那陆栎竟成了个痨病鬼?"想至此处,众人不免恍然大悟,难怪竟来了宫里太医要给他诊脉。
君瑞目不斜视,直待那些下人压轿掀帘,方才稳稳踏了出来。兴王宅里打门前起,一溜灯笼过去,映得四下如同白昼。君瑞跟着宅里管家前去正厅,只走了半路,便忍不住拿衣袖遮掩了口,兀自伫足咳去。正咳得作呕,忽然就有一阵香风袭了过来,"小猫儿,你果然病得厉害呢。"
君瑞强自忍下喉口一阵奇痒,喘了口气,缓缓直起腰来:"王爷金安,微臣不过是偶染风寒,却劳王爷费心,实在是微臣之过。"
"你仍旧是这么牙尖齿利的。"那朱佑杭笑得越发灿烂了起来,只是伸手去握君瑞修长而又指节分明一双书生手,君瑞不及躲闪竟被他猛地一把握在掌心。
君瑞几回使力,皆抽脱不得,顿时恼得面红耳赤。兴王却笑嘻嘻攥住了那双手,一寸寸揉捏了起来,暧昧至极。君瑞几乎忍不住就要翻脸,兴王兀自啧啧有声,全当没瞧见君瑞冷眼。反倒是下头人看不过去,干咳了一声:"王爷,外头凉,陆大人身上病着,王爷是不是......。"
朱佑杭却瞪了他一眼,手里把君瑞一双手攥得更紧了些:"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知数的东西!"下人倒抽了口冷气,退在一旁再不敢多言。
君瑞眉间微微一皱,随即又平复了下来。抬眼看向兴王,温吞吞启唇言道:"君瑞不知道王爷竟风雅至此,疾风寒夜也有兴致赏月。"
兴王闻言一愣,随即静默了下来,反是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君瑞片刻,忽然问他:"小猫儿,咱们多久不见了?"
君瑞微微欠身,垂下眼帘:"回王爷的话,自微臣出任吏科给事中,就少见王爷。"
"也是,到底是久了。"朱佑杭轻笑了一声,正色道,"今趟召你前来是父皇的意思。自入冬起,你称病告假多回,万娘娘素知你同皇兄交好,听闻此事便奏请了父皇叫太医来给你瞧瞧,着本王不得延误。"话虽说得正经,手却一刻未曾放开。君瑞冷冷瞥了眼手背,心中自是讽笑连连。早便猜到了是万贵妃的主意,想必是怕他称病告假是虚暗底里动手脚是实的缘故,才想到谴个御医来探深浅。她做得不高明。须知道成化皇帝从来是个昏聩之君,哪里会有闲心理会臣下?何况他还是成化皇帝生平最为厌弃的言官儿。只是这兴王又是什么心思?连夜召了自己过府又是在心里头盘算什么关节?
兴王见君瑞默不作声只是微一挑眉,却对府里下人沉了脸色:"都杵着做甚?还嫌不够碍眼的?滚,去关照太医一声,就说陆大人到了,叫他预备着号脉。"
他手一动,牵着君瑞便不由自主跟了他往前行去。兴王言行虽然孟浪,竟是十分经心,一手牢牢攥住君瑞手腕,另一手却轻托着君瑞手肘。前头四盏明角灯,身前两架熏笼,单只引路下人居然就有六个,更别提身后随行伺候的。
好阵仗!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气魄。这样的用度恐怕也只有皇亲才讲究。烟气氤氲中,兴王自在得很,显是自幼惯了的排场,反是君瑞的精神不觉有些恍惚了起来。他虽也居宫禁三载,却因他素来不喜走动,太子又最恨身边伺候的人跟进跟出的。忆起了当日太子在宫里走动的样子,竟只依稀记得那人冷淡而疏离的面容以及跟在肩舆后头谨小慎微的自己。那时候,心里最怕的事儿,当属走出仁寿宫宫门。说起来真是好笑,如今真走了出来,离得远远得,当初那种惧怕的缘故,倒想不起来了。
想至此处,君瑞不由自唇边泛出一抹浅笑来,映着昏黄光晕,如暗夜里的小星一点,动人至极。
"小猫儿也许久不见皇兄了罢。"兴王瞧着他唇边那抹浅笑迅速收了起来,眼底里头瞬时闪过了一丝莫名光芒,"皇兄近来似乎心气儿不好,前些时日发作了余嘉,叫内府把他痛打一顿空关了起来,要活活饿死他呢。本王素来知道你与余嘉交好,故而禀告了万娘娘,把他放了出来,留在内府打杂。"
君瑞原以为余嘉是太子谋划才得调任内府,听他说起此事先时还毫不着意,此刻知道了是他从中斡旋,不由一愣,立时就伫了步子。暗暗思忖了,复又细细打量了兴王一番,见他依旧笑意盈盈,忽然就有所领悟。于是颇有深意道:"王爷大义,君瑞铭感五内。"吊了良久的心思放了下来,精神不免松懈,只是片刻,人就又猛咳了起来,咳得依旧急切,却比之先前好了许多,也不再呕。
兴王见他咳得辛苦,却附在他耳边悄言道:"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手上却越发小心扶着君瑞,忙忙引他去见太医。君瑞只道他说的是自己身上的病,也没注意他此际用的是个"我"字,因而并未放在心上。由着众人引入厢房,见来的竟太医院里正五品的"院使",不由心中冷笑。太医之首,真正医道高深、德高望重。

第十五回:虽委屈却不能泣 中算计处处艰难

一乘软轿夜里疾行,风刮得人脸生疼。四个轿夫并两个掌灯下仆无一个脚下不快的,这天儿,哪个也不爱在风里待得时候久了。君瑞歇在轿里,只觉得昏昏欲睡。
就一个夜里,处置了雅韵的事儿又同罄竹说了许久的话,再撑到兴王府上和人勾心斗角、谨言慎行。连番折腾下来,就是身子大好的主儿也吃不消,更何况是他这心病沉重的。
正要睡去,忽然就听见长街角落里一声哀叫,活似是个婴儿号哭。凄厉响亮,惊得君瑞猛然清醒了过来,喉咙里头直发凉。脚下蹬了蹬轿底,待轿停了下来,下人撩起轿帘,还未得机开口相询,陡然又是一声长号,听的人脊背生凉,寒毛倒竖。
君瑞捂着心口,待那怪声稍歇,才道:"去瞧瞧那是怎么了,号得怪吓人的。"
下人转脸朝街角瞧了瞧,满不在乎回道:"少爷莫惊,不过野猫打架罢了。号得这般鬼,八成是折腾得凶了。"
"是么?"君瑞犹自惊魂不定,朝外张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下人道:"少爷自小就怕的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府里不单不许养,各处园子里巡夜的也常有撵猫狗的差使。少爷没听过猫声儿,便是这个缘故。"
君瑞略定了定神,方才点首:"走吧。"放下轿帘,他却再无阖眼的心思,只觉得那猫叫得诡异古怪,倒似是什么不祥的征兆。毛皮筒子拢着手,一只镏金刻花小暖炉捂在怀里,手脚却依旧是冷的,耳里听得轿外冷风回旋,便禁不住把身上裹着的黑毛狐裘掖得更紧了些。
这天,寒得有些可怕。也不知道明儿个直隶几处省里,又该多几个冻殍。
君瑞摇了摇头,决意把那些都抛去脑后。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早年还有那鸿鹄之志,想着要追随明君治理天下,要为百姓做些实事。可现如今,私心里头,却已把那些念头都淡了。家尚且不能保全,还能有何心思经营夕年志向。
他同太子原不过是彼此爱恋,在天下人目里自是悖德罪人。他身为太子心上之人,从不曾得过半些好处,也不曾依仗权势害过任何一人,在任几年,手里也没得过半点俸禄之外的银子,可说是天下最清廉的官吏也不如他万一。只因他喜欢太子、只因他欢喜错一人,便被天下文人仕子鄙视。这些也就罢了,自己既然喜欢了他,就不怕人唾骂。谁知道却为此连累家眷,累得老父半生清名尽丧。虽说是心里歉疚,但他依旧不忍为此离开那人。
只是而今,万事皆令他心冷。家里上下不得安生,太子又迫着他娶亲,要他陆家独苗入宫。以为他不知道么,太子心里想扣下他的孩子,无非也是知道自己作为是伤了他的心,怕他由此拂袖而去。
心上所爱的人啊,你如何就不明白:陆栎虽然不才,陆栎虽然心软,可到底是个男子。若我真为了伤心欲决然离你而去,岂会留恋京师至今。早在指婚旨意降下那一刻,便携带家眷连夜悄然离京。你怎么就不明白......。
也是冤孽,自己怎么就放不下那人呢。
正想着,却见轿帘被夜风掀了条缝,映进前头如灼灯火,射得君瑞眯着眼向内一缩。
不对!
忙掀了轿帘往外头瞧去。"少爷,是咱们府上!"下人提着明角灯,声音已慌了起来。君瑞略一想,喝道:"你慌什么!赶紧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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