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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之落梅风——by无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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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夫抬得越发快了。停了轿,还不及他们压轿,君瑞已矮身步了出去。
府门大开,一长溜儿的灯笼全新换了蜡烛。门上人排了两队,手里握着火把,烛火通明处,罄竹正立在阶前来回踱步,猛然抬头见了君瑞,连忙迎了过来:"哥哥你可回来了。义父去顺天府了。"
君瑞大惊:"爹爹去顺天府做什么?"
罄竹道:"是顺天府尹着人来请的,来了十多个衙役接人。老太君原说不去的,可义父出来打了圆场,只说去拜了茶就完事儿的。可方才顺天府来了信笺,说义父与他们府尹大人一见如故,想在他们府里盘桓一段时日。"
君瑞皱眉:"昏话!爹爹素来不喜欢那顺天府尹,总说他是个势利小人,这会子怎能和他一见如故!没头没脑的,你给我说个明白。再说了,爹爹不去也是小事,何必请了老太君出来?来的既是些衙役,咱们府里家丁原也不少,更不比他身份低了多少。怕他怎的。又何需打什么圆场?莫非......"他略一思索,忽然目光一冷,"你说,还来了什么人?"
罄竹跺了跺脚:"来的还有个官儿,同来的衙役称他‘窦大人'。脸面也熟。我记得似乎在杭州府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同哥哥一起,是跟着太子的人。恩......对了,我听见干爹叫他长卿。"
是窦元宗!
君瑞倒抽了口冷气,身形一晃,险些打了个趄趔。顺天府是李孜省一边的,话说白了去,就是万贵妃的人。可那窦元宗却是太子股肱,忠心得有些过火。以君瑞对此人的了解,虽然他喜欢自作主张,却断断不是个肯背叛太子的人。然而此时两方竟走在了一起!难道说,太子同万贵妃竟联手了不成。
这绝不可能。
不去说太子与那万贵妃有弑母之仇。单是当年一桩事体,也引得那万贵妃看太子不顺眼。
那年太子尚且年幼。万贵妃召见太子,后曾劝他饮羹,太子不饮,只道:"羹内有毒。"直把万贵妃气得不行。也就是自那一日起,万贵妃便看太子犹若个眼中钉子一般,后来听了梁芳的挑唆,更是下了决心,一心要废黜太子,改立易于掌握的四皇子朱佑杭为储。
这两人斗至如今,正是水火不容的时候。再怎么说也是不可能联手的。
"现下老太君并义母、嫂嫂都在正堂候着哥哥。"罄竹见君瑞面色煞白,不由伸出手去,搀了君瑞一把:"哥哥,你得拿个主意,这事儿该怎么办?"
君瑞轻轻把他推开,立稳了身子:"回府。门上下闩。你去告诉老太君他们,今儿个夜里,爹爹在外头歇了。我明日进宫去见太子,寻他问个明白。"
罄竹摇首:"这可不成,宫里素来有皇子不得结交文武百官的规矩。哥哥这一去,岂不是得闹翻天了!"
"顾不得宫里规矩了。我原在宫里住过三岁也算是太后瞧着大起来的,万贵妃既然扣住了爹爹,她要的,就是我陆栎留在京里。看这样子,在孩子落草前,她不会拿我怎样。况且......"他说至此处,忽然自嘲道,"我不是太子嬖宠么。就是见了太子,众人只道是不堪相思的缘故。左不过罚俸、仗责罢了。"
话语一顿,君瑞忽然想起方才兴王附在他耳边悄悄说的那句话来"你果然是心病。依我看,瞧太医也是无大用的,一会子你家去,自个儿小心才是。"于是恍然大悟。
是了,兴王是在提点他。今日太医在兴王宅内给他诊脉,想必就是窦元宗的主意。是调虎离山之计啊。
窦元宗,你好!
君瑞喉口顿时一甜,却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强自又把口中腥甜咽了下去。罄竹原先见他面色惨白,忽然泛了一抹红晕起来,还道是他病势缓和了下来。心中也是纳罕,谁想不过就是片刻,红晕又隐没了下去,那人竟已是面无人色。
自杭州府一行后,你窦元宗就无一事不与我作对,我一贯对你退避三舍,忍让三分,更无与你争斗的意思,你何必欺人太胜!趁我离府,你把我爹爹扣在顺天府里,明知道我去不得顺天府要人,爹爹被扣,我一家也难出京师。可见不致我于死地,你自是不会甘心的。
要见太子,要去见那狠心的爱人,要问问他,陆栎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了。
心中怨愤难平,又无处可发。明明是满腹委屈,却不能泣。爹爹不在,陆府上下便是自己做主。合家老小都看着,自己绝不能先软弱下去。
踉踉跄跄往自己园子里去,越近了寝处,神志越发清楚。猛一个激灵,忽然满脑血气全静默了下来。
罄竹不放心,一路跟着君瑞,看他跌跌撞撞走着,忽然间就站住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忽然向自己转了过来。
罄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道:"不是他,不是他。原来即便是去见了他,也无用。"君瑞怔愣在那里,眼里已全无光彩。一片怕人的寂静之后,他忽然喃喃低语,默默然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我糊涂了,怎么会是他呢!先生不是早传了他的话来么......是我,是我算错了......。"
罄竹听得分明,却半句也没明白过来。只听君瑞语气沉稳了下来,颓然道:"你告诉老太君和母亲,就说爹爹不妨事儿的。几个月后,顺天府自会把爹爹送回来。......罄竹......"君瑞凝神看着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心急,竟容不得我躲过三个月的安生。"
罄竹仍旧没明白,想问,又怕引得他更加烦恼。忽然见君瑞正看着养心园的方向颦眉而思,只觉得奇怪。他正为之忧心冲冲的是嫂嫂还是干娘呢?
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前些时日娘说的话来:"我想着还是得小心着月衣一些的好。大夫也说了她身子不和寻常人一般。况且女人有了孩子,头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按月衣的身子看,只怕稍许偏累一些,孩子就不定儿保得住。叫丫头上药铺抓些安胎药,连同人参鸡汤一类的补品一起调理,看看能否在生产前把她身子养好一些。"
那话,娘是当着干娘干爹和哥哥嫂嫂的面儿说的。自己也在一旁听了,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此际听哥哥话里的意思......。罄竹心里算有些明白了。可今儿个夜里还有一桩事儿未说。罄竹忍不住使劲儿咬了咬下唇,却是欲说口难言。
眼看着君瑞走得远了,心里一横。
罢,罢,罢!该说得总得说出来,何况这事儿明摆着也是瞒不了多久的。罄竹赶紧追了几步:"哥哥......还有件事儿。"艰难地舔了舔唇上伤处,双眼一闭:"方才有个丫鬟来报说......雅韵她......拿绣花儿的剪子刺了喉咙。我问了她们,都说她是听人提了老爷的事儿后才自戕的。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总逃不过那些人算计。左右为难,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暗夜里,却只传来一声低叹:"傻丫头。"
成化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京师地震。陆府塌了一角,伤了几个奴婢仆从,传言只一个名唤雅韵的丫头命里不济,死在了瓦砾之下。
自这一日起,陆栎面上再无一丝笑意,每每只在收到发自维扬的信笺才面色稍缓。
寿阳王虽然依依不舍,却仍是不得不返回封地。倒是卫敏留了下来,在京师盘了处店面做起布行生意来。此人旧病不改,只几月间,便又在京师里寻了官家做靠山,拿做布匹生意的利钱开了官妓院,提匾"花明小筑"。

第十六回:灵吟奉诏君瑞接旨 仁寿宫前覆水难收

成化二十二年六月甲午,上谕法司慎刑。却在李党一力进言之下,降旨斩杀了当年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中的穆清。
几日后李孜省故技重施,竟将兵部尚书马文升再次外调为"南京兵部尚书"。
秋七月,小王子犯甘州,指挥姚英等战死。九月,免河南、广东被灾税粮。丁卯,兵部左侍郎尹直为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阁预机务。由于阁老刘吉的暗中运作,鲁正则由户部侍郎一职调为兵部侍郎,接近了一心修筑边墙防范外敌而疏忽内政的新任兵部尚书余子俊,最终说服他支持太子稳定朝纲。
就在内城之中太子与万贵妃一党势力此消彼长,争斗不休的时候。外城陆府长孙在刘氏于养心园内嘶嚎了三天三夜后,终于落草。刘氏死于产后血崩,死时年纪不过十五,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妙龄女子。
陆府长孙为陆氏"津"辈。祖父取名,祺,取"吉祥"之意。其父陆栎则赠他小字"灵吟"。
灵吟乖巧,酷肖其父,生来不喜吵闹。饱足时爱眠,常睡眼朦胧。稍得清醒便要其父哄抱,父亲若是不在,就四处爬找。后手臂稍有气力,每遇不顺心事,便爱随手拿些小物件砸人。及至此时,众人方才看出,灵吟脾性与其父大异。
灵吟初满月,得太后召见。见则心喜,欲收其作养儿,却为贵妃所阻。后,由成化帝下旨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着其于半年之后,入宫陪伴太后。
是年,哈密、琉球入贡。
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暴疾薨,帝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
花明小筑此时已具规模。人来客往,日进斗金。老板卫敏,最是张扬,时常就是公卿皇眷也要瞧他高兴才肯殷勤招待。
按说这地方合该是京师最为鱼龙混杂的温柔乡,一日夜里却迎来一乘车驾。来人虽说盖着顶纱帽不见容颜,只看卫敏那殷勤伺候的模样,众人便知道此人身份必然不低。旁的倒也罢了,那人来时,正是花明小筑开门接客的时辰,此人举止之雍容,行动间就引得无数贵人注目。也有几个不长眼的想戏弄此人,说些污言秽语露出淫贱样儿,倒把卫敏弄得是十分得尴尬,那人却毫不着意,只是从容前行。步态风流,身姿秀长。临上楼时,众人无不屏息以待,那人回首低声吩咐卫敏道:"我倦了。上壶菊花露就好,你们不必伺候了。"纱帽之下泻出音色低沉悦耳,温吞吞却是威仪毕现。是仕子?是官侯?无人知道。
但那人显然是把着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当作寻常客栈来看,教众人好奇之余,禁不住嗤笑一声。
来此温柔乡,自是找乐子来的。小小一段插曲,不过片时便被人忘到脑后。小筑上下立时又热闹了起来。只余下卫敏正同个随那人一起来的小厮在角落无人处说话。
"我得去办爷交代的事儿,三个时辰后就要离京。爷在此地得全赖你侍侯了,尽心些。"
"我理会得。只是这回爷来得急,城外吟菊园还未曾收拾得当,得委屈爷在这地方一宿。"卫敏神色分外恭敬,竟无半分往日轻狂。
"得了得了,爷若在意,你当他还肯踏进来一步?那年他瞧着刚买下的苏州石园不舒服,别说是留宿一宿了,当下就吩咐把整个园子给拆了。"
"我素来记得爷做买卖从来厌弃京师这地面儿,嫌北边冷,怎么刚过了冬就来了?"
那人四下扫了一眼,扯过卫敏衣袖,压低了声儿:"嘘,你小声点儿。听说是为了陆津祺。"
"他?!"卫敏大是讶异,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人,"你拿我开心吧!一个小娃娃有什么用处?莫非......爷想弄回去养不成?"
灵吟已快满周岁,走得虽然不稳,却也时常趁众人不注意爬出房门。手足并用,毫无其父温文儒雅之姿。每每君瑞把他抓了回来,灵吟便笑嘻嘻拿满手污泥在君瑞衣衫之上涂抹。灵吟爱书,却不似其父一般爱护,最喜拿它撕来噬咬玩耍,怕得君瑞竟不敢在陪他午睡时展阅书卷,更不敢将书卷置于灵吟伸手可及之处。由此可见,灵吟脾性之顽劣着实不堪。这孩子却从不曾大哭。每逢君瑞恼了他,他也只是双目湿漉漉地含着泪水,委委屈屈地看着父亲。故而,时常君瑞纵然是有着满腹怒火也硬生生消了去。
君瑞爱子,呵疼入骨。
离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归天后第四日,帝下诏书,命灵吟入仁寿宫陪伴太后。君瑞接诏。
抱过罄竹怀中的灵吟,君瑞不免回首瞧了一眼陆府。里头仆役已散得七七八八,勉强留下的,也只是几个粗使下人。
家中老小昨日也全走了,虽说父亲不无留恋地将府内细细看了一遍,却终于没留下来。父亲当年是为了仕途才与家族不合的。陆家自大明立国以来,家训便是不许为官。兴许是当年权倾天下时早把这些都看透了吧。陆家无分嫡庶血脉,全以经商为根本。虽说同官家交好,骨子里却是连做官儿的祖宗都不喜,只是瞧着官家口袋里那印绶才给人家几分薄面。如此一个世家,居然就出了自己父亲一般热中政务的人,自然是大大闹腾了一翻。
父亲无疑是眷恋权位的,所以他致仕之后,仍旧维持着当年为官时留下的人脉,又在独生儿子同太子纠缠不清、流言满天的时候依旧装聋作哑。他享受着自己作为致休大臣在京师里的风光与众人的敬重。
君瑞懂他。
这样的父亲,却还是走了。在陆家私塾里自幼耳提面命的家族的观念,使眷恋权位的父亲选择了这条路。父亲尽了一切的努力想要留在天子脚下,但在灵吟被成化帝收为义子命为灵郡王,而父亲终于从顺天府返回的那一日,父亲问君瑞:"栎儿,你打算怎么办?"
君瑞跪下了,他凝重万分,仰视父亲:"儿自作主张,业已传书津秦公子,商议举家迁回维扬。津秦公子允准了。"
父亲思索了许久,颔首道:"只有这么办了。可你要知道,太子是不会准你离京的。"
君瑞漠然道:"儿明白,所以儿子不走。灵吟目下也不能被爹爹带去,他的事儿,待爹爹和娘亲出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家里人都走了,有父亲的主持,自然哪个也没有来多过问一句。
但罄竹没走,如他所言,留了下来。此刻见君瑞官服在身,怀里抱着灵吟,却在轿前回首而立。罄竹忽然自心底里头生了一种莫名恐慌出来。
那人回首默默望着,似乎是在看这空荡荡的陆府宅子最后一眼。仿佛就这么去了,再不回返了一般。
未几,那人叹曰:"幼时入宫尚无愁,怎知添岁添烦忧。夕年侍君魂相就,而今长江尽东流。一场噩梦,还不休!"叹罢,却自调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罄竹,附耳道,"竹弟固执,哥哥也劝不听你。只是别再住这宅子里,你且往城外吟菊园去寻卫敏。若我不回,宅子又教朝廷收抄了去,便即刻离京叫他着人送你去维扬。"
不待罄竹点头,君瑞便矮身上了轿,轿夫起轿正要前行,忽然他又蹬了蹬轿底,掀起轿帘嘱咐罄竹道:"对了,一会子你就去我房里,把床下暗格里那只匣子取出来,随身带着。"
罄竹一愣,却仍是点头应了。
君瑞抱着孩子坐于轿内。灵吟正笑着看父亲,手指牢牢拽了父亲衣袖往小嘴里头塞。君瑞说不出自己此刻心里头怀着的,是种什么样的情感。把自己手指塞进了灵吟一只紧握的小拳头里,觉着婴儿喷着乳香的手心捏住了,随后格格一笑,把父亲的手指塞进嘴里啃。不是很重,痒痒的,君瑞目光不觉柔和了起来。
自腰间取下绣囊,系上灵吟颈项,收妥在他衣衫之内。绣囊是你母亲的遗物,里头的青玉小印则是你父亲的随身爱物,只愿你大了起来,人品也如这方小印上四个铭字--"真水无香"。
宫门之前,君瑞依例下轿。仁寿宫前不远,便见一人遥遥守望,不知等的却是何人。君瑞此际并无心理会这些琐事,只是望着前头烂熟于心的景致暗自收紧了双臂,把孩子抱得越发牢了些。
灵吟有些吃痛,微微挣扎,君瑞忙把手又松了些。正柔声哄着孩子,迎面就来了一列宫人。领头的步至君瑞身边之时,竟一个回身,打翻了身后宫人手中水盆。
眼见得一泼清水陡然袭来,君瑞蓦然一惊,把手中灵吟慌忙一让,只把自己淋得精湿。
那人指着身后宫人便骂:"哟,这不长眼的,在宫里头办事儿这么粗手粗脚,仔细咱家把你弄去内府里头活活饿死!" 却回头来对君瑞媚笑,"这位大人不妨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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