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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金笺之落梅风——by无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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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瑞咽了那一碗甜羹下去,正苦着一张脸,忽然见太子神色凝重,不由慢慢心冷了起来。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年太子头回在这里同自己说话的情景。那时的太子,是何等的意气奋发、自信有力。此时此刻,他的面色却是如此阴霾沉重。
自己这位心性难测的意中人,此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君瑞心下因而极是不安。
方才两人亲亲密密的情状,此刻在偌大个内殿里早散了个干净,徒留下皇家内廷里特有的那股子阴森沉闷,叫人不由打心里直冒凉气的庄严。
见太子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君瑞猜他定是有话难说,不禁出言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太子因又看了他一眼,方才低声道:"君瑞,你可知本宫为何不遂你心愿,放你去做‘修撰'?又为何偏要你去做这吏科给事中?"
君瑞听他这么问了,心中倒是一松。凭他一副水晶做的心肝儿,其中关节,已是早教他想透了的。正在心中度忖自己该如何把话说得得体,太子却把手伸在案上的果盘中,拈了颗蜜饯出来,塞进君瑞口中予他提神。君瑞心中一动,却也未曾失态,半晌才道:"君瑞知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君瑞既涉沧浪,自当尽心竭力。"
太子闻言,面色倒又有些黯然了起来,却又问他:"君瑞是否觉得,本宫待你心狠了一些?"他这话虽看来是说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也是五味俱全。他自然心悦君瑞,岂肯轻易放他涉险的。况且君瑞上回为他又险些丢掉了性命,如今他怎么能够安心。只是江山美人,便是鱼与熊掌。他欢喜君瑞,却更眷恋江山。他这里面色不定,君瑞那厢也是满脸异色。古训有云"君为臣纲"。从来只见君主闷不吭声地将臣子弄于股掌之间的,哪里见过主子问臣下如斯问题的?即便是有,臣子也是疑心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教君主瞧了不顺眼,心里只添惧怕。但君瑞同太子两人却关系非同一般。他此时听太子说话,心里只是苦笑。垂首躲闪了太子灼灼目光,启唇道:"这话还用问么,我的殿下?君瑞虽欲放下一切,只顾去著书立著。心里却是明白的,天下不定,民何以为安?况且君瑞在天下人心中是如何的,太子难道不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臣一样的人,恐怕也是终生不得安宁的。既是如此,臣有心躲闪又有何用,倒不如......。"君瑞话到此处,却不再说下去了。他与太子相处甚久,未尽之言,太子又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因而不由长长一叹。
太子搂着君瑞身子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他垂首道:"君瑞,我日日寝食难安。只因我知道,皇祖母是容不得你的。你我虽然是两情相悦,却是世俗不容的‘断袖'、‘龙阳'之癖。若得心胸开阔之人,也许尚能谅解。只是当年钱太后合葬裕陵,皇祖母殊难父皇。父皇委曲宽譬,乃得请。如此胸襟,她岂能容下你我之情?"
君瑞不语,只听太子又道:"李孜省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你做得吏科给事中,自然与他又近了不少,重任在肩,你......你可要当心。"
看太子目露忧色,君瑞心头却是苦笑。他既是一心喜欢了这人,又怎不知道他心思。天下钱权为重,口口声声说要护着自己的人,现如今却已是忘了他是好容易拣回的性命。不过数月,不是又活生生地把他往龙潭虎穴里推么。真叫人心寒呐。想到此处,君瑞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傻了,陆栎是何许人也?焉能与江山比肩?
一时间,心思百转,却是苦涩不堪。那朱佑樘如何知道他的心思,看他满脸忧闷之色,只道他是心里怕的。于是放开了君瑞,步至外头,唤了雅韵进来,着她伺候君瑞离宫。
君瑞扶了雅韵的臂膀起来,唇边却是冷笑。
他原就是个男子,即使身子再弱,也是不愿叫个女娃儿来扶的。只是虽亲近他的人皆说他温润随和,却不知他并非是看不透世间种种迷雾。偏脸看这年纪不过十多岁的宫女,君瑞心中顿时冷然。不过是比自己小了一岁的女娃儿,却是身负众望的呢。
眼角红晕一闪,不免伸手抓过她的一只右腕来看,却见藏于袖下的皓白竟染了一片红。细小针孔密密挤作一团。君瑞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问她:"是谁?"
少年的嗓音如玉、温润若水、柔软似月芒,雅韵心里一暖,抬眼去看,却见他眉间轻皱,目光透出一种怜惜的温存来。
雅韵不知怎得,忽然想起父亲来,顿时眼眶一热,却终是忍住了,嘶哑道:"回来时,遇见了苗贵人......。"
君瑞不解,苗贵人也是这几月才入的宫,与自己根本未曾见得一面。但闻她也是氏族之后,温柔可人、知书达理,却为何要为难个奴婢?
抬头看向雅韵,却见她垂下首躲闪,君瑞方才醒悟。原来,又是为了自己。
难解的目光因投向太子。
太子见他注目,心头微震。他在宫里待的日子到底长些,这些宫闱秘刑的事儿,他又怎会不晓得。原是早麻木的,此时看君瑞一双盈盈大眼里盛了满满一腔苦涩,竟觉得愧不能视。
他心知君瑞原在家里就是众星捧月的娇养子,即便不取功名,家底也够他一生奢靡度日。况他父亲又是天下才德兼备文人仰慕的清高之人,也养得君瑞洁身自好的秉性。一心要做个名留青史的贤臣,逐名之心太胜,结果偏偏事与愿违。
只可惜他天资太高,却生得正气,阴谋他虽能看透,却不屑做小人。南下一行虽磨平了他的耿直脾气,也叫他学会隐藏心思,却始终不能教他学会折腰。如梅花傲雪,霜压不败,看似文弱,却清洁高雅,不肯委屈。有这样的臣子对一个明君来说倒不是坏事,只是太子此时也是如履薄冰、命悬一线,怎能不耍弄阴谋权术。君瑞对他掌权弄势实在不力,按说若想保他性命是该将他放出权利争斗中心的。可偏偏自己又喜欢上了这么个人儿,如何也放不开手。
现下想来,恐怕自己是早就欢喜这人儿的,不然怎会总放他在心上、有意无意宠他、亲近他?
太子默默看着君瑞,愧疚层生,他知道,君瑞如此洁净瘦弱的肩上正在担负起的重担,是天下人最尖锐的责难。
只是,他确是真心,可自小皇祖母耳提面命,故而在他眼里比命还重的,乃是江山万里。偏生自己又不愿轻放了君瑞,只得将他推入险境。一来。是想再将之磨砺一番,看看他能否被逼着适应官场,二来,也是情势所逼,只因君瑞是他身边最不教人经心的臣子,为扳道李孜省,才不得不教君瑞涉险。
百转回肠,太子垂眼下去,静静思索片刻,再抬眼时,心意已定:"宫里不比旁处,你既已不在本宫身边当差,以后还是少进内廷。好自为知,......你去吧。"
他此话一出,君瑞却是浑身一颤,满心苦涩却硬是教他给压了回去。

第三回:钻牛角不解老父意 逛茶楼妄言丢功名

次日一早,已是起得迟了。君瑞端着哥窑青釉茶碗,拿青盐漱了口,吐在一旁痰盂里,又在架上水盆里润了手脸,接过雅韵手里递过的手巾细细拭干了水渍,打理整齐了衣裳,这才推了房门,出去了。
走了不几步,就见穆罄竹正拿了卷书册在园子里头的小湖边沉思,见了自己,却是微微一笑,复又垂首去看手里的书卷。君瑞也不去扰他,只是径自往篁斋去了。
陆府清洄园是府里头最幽静的园子,虽说极为偏僻,却因为府里千人疼万人爱的小祖宗自小就住在这园子,自然也就是府中的重地。里头吃穿用度无不是陆府里最精致的,就是在园子里服侍的丫头小厮也是府里顶伶俐的。因着园子的小主子爱静,下仆走动也不敢言语,外间侍侯的粗使奴才更是别想踏进园子一步。篁斋便是清洄园里连着藏书阁的书斋,更是君瑞自小最喜欢的玩耍地方。也是这园子里书卷气太浓,结果穆罄竹也喜欢这园子得紧,偏偏君瑞性子又是极温和的,故而随他出入。
进了书斋,君瑞却是一愣。原来父亲也在。
京师乃是北边天候,日光隔着雕花木窗晒进来的时候,书斋里便仿佛干干涩涩蒙着一层土黄色的薄雾,烟一般,似有若无,把书斋里的一切全衬得古旧而颇具稳健之风。
父亲就在窗棂下那老旧的黄花梨书案前坐着,手里拿着他的窗课本子在瞧。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而莫名的目光。
"父亲安好。"君瑞问了一声安,却不敢再多言语,只是抄着手,立在离书案不远的门前,预备聆听父亲的庭训。
父亲终于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君瑞便不自觉地屏息起来。陆父却并没有疾言厉色,放了手里爱儿的窗课本子,只是说:"这几日也无不好的,罄竹那孩子还在园子里?"
君瑞顿时舒了口气,恭恭敬敬回道:"回父亲的话,竹弟还在园子里念书。儿子方才本想看看他的窗课本子,彼此切磋一下。只是看他用心,就罢了念头,自己来了。"
陆父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也不再放在这上面了,却又问他:"今日没上朝?怎么也不去科里办公事?"
君瑞弯了唇,只是苦笑道:"多少年的老规矩了,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是不爱上早朝的,更别提午朝了,就是朔望朝日也不过是看百官行礼罢了。皇上又不待见御史言官,阁老们若想见他也是难之又难。况且这几日不是儿子值日,科里左右无事,都给事中知道儿子前日又晕厥过去,便给假十日,故今儿个是哪儿也不去的了。"
陆父微微颔首,沉吟了片时,复又拿了君瑞的窗课本子起来,捻着须子,道:"为父方才看了你的功课,文章也算不俗,只是男儿志气、功名利禄的心思却比前两年淡了许多。如今为父也早致了休,却是把官场给看透了的。那也不是什么好地儿,抄家灭族的更是不少,要是有谁在背地里使坏,也是防不胜防的。你既然在这上头的心思也淡了,便要仔细些。若是真艰难,你自己拿主意也就是了。"
君瑞垂着眼,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是教父亲给看了什么出来了?还是谁同父亲嚼了舌根子的?父亲又是因何如此突兀地同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正生了层层疑心出来,只听见父亲轻轻叹了口气:"家里只你一个娇养儿子,我儿又是生得聪慧过人,为父从来以你为荣。爹今儿说的话,你要记得。这官场上自是盘根错节复杂得很,你要当心。"
只是两日之内,就有两人要他谨慎,君瑞也是苦闷,看着父亲,他却又是把话忍了回去,嘴里只说:"儿子记下了,谨遵父亲教诲。"
那陆老爷子起身看了看自己宝贝儿子,见他只是自己一心钻的牛角尖,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因是无奈,摇首苦笑了一声,终究还是走了。
君瑞见父亲已走得远了,也失了读书的胃口,忽然就觉得这书斋里头沉闷得很。于是忙掉头而出,却与那正要进来的穆罄竹撞了个照面。
罄竹今年是整十岁的年纪,只比君瑞小了五岁。却因自小受人凌虐又是南人,自然就长得娇小。当日君瑞在杭州府认他为兄弟,也只以为他是个八岁大的娃娃。此刻两人相撞,穆罄竹竟正撞在了他怀里。
听他"啊哟"一声惊呼,君瑞顿时吓了一跳,急忙忙稳住他身子,只是蹲了下来仰面问他:"竹弟,你没事吧?是哥哥不好,竟没见你进来!"他那里忙着上下检查弟弟是否伤着了,罄竹倒是忙着心里打小算盘,忽然就委委屈屈道:"是罄竹自己不好。见哥哥和干爹在这里说话,干爹走时脸色也不好,就想进来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儿。没想就......"说罢眼里就是要掉泪的样子。
君瑞向来怜惜他自幼吃苦,又爱他乖巧懂事,对他倒真似是亲弟弟一般,如今见他委屈,也全怪自己不好。于是道:"你若真哭出来,哥哥才是罪过。哥哥今儿个不出门,带你去吃冰糖葫芦可好?"

京城这地方,文武官员出门多是打轿,因而常见有下级官轿避让上级的盛况。较之这些官员,寻常百姓家倒是从容,也有闲散在家觉着无趣儿的,拉了亲朋出来茶馆坐坐的。
菜市口就有一家茶楼。平日生意倒还一般,只逢着七月后勾决犯人,这里便是人山人海,一眼瞧了,全是来凑热闹的,上头好座儿,更是卖到十两金花银子都不嫌贵。
"我说你这老棺材瓢子,一个劲儿拉长了脖子是在瞅什么呢?"与个老秀才一处坐了的包公脸老头早顺了他的眼神儿张望了半晌,却愣没看出了名堂来。那老秀才却似是没听见一般,依旧伸手摸进桌上布着的碟子里,抓了把花生出来剥了吃,眼却还盯着外头。包公脸顿时急了,一手盖了碟子,只拿眼瞪他。"恩?"老秀才自是浑然不觉,直待一手插在他手背上,方才惊醒了过来,眯着眼看了那包公脸良久,才把手又收了回来,慢吞吞道:"你没见这里个个都往外看着?却来扰我!"
"哎呀呀,亮公,我这不是刚从胡州过来嘛!哪里知道京里什么事儿?你一早拉了我来,只顾着自己,也没听你说,这会子倒赖我扰你!"那老秀才顿时咳嗽一声,才道:"喏,不就是陈家娶媳妇么!花轿得往这儿来,算时辰,也该到了的。"
包公脸忍不住"扑哧"一笑:"亮公,你是犯糊涂了不是!这是什么吉祥地面儿?有花轿往这儿来的么?"
两人正说着,忽然就听个响亮的童声在一旁插嘴:"这位爷爷说得在理。"两人因而不免转头去看,却见是个八九岁的娃娃,手里握着串血蜡蜡的冰糖葫芦。正是邻桌小哥哥带了来吃茶的弟弟。
老秀才不以为忤,一手捻着下巴上的白须子,笑道:"小娃娃莫听他的!菜市口怎么了?菜市口好!你日后若拼得个人物,保不定儿也有资格上那儿走一遭。"
包公脸听他说了,顿时失笑:"亮公,你何必拿个娃娃开心!谁家小公子若有他一半好相貌就是祖上积德了,必是能保一生荣贵的命。你这般阴损的口,只管拿你看不顺眼的开销去,何必折他的福气!"
老秀才呲着门牙呵呵一笑,正要开口,只听见外头锣鼓喧天,众人忙探头去看,街上正是红艳艳一片,喜队果然往这里来了。
邻桌小娃娃的哥子也过了来,小大人一般,冲这两个老头作揖道:"小生木乐,舍弟无礼,冲撞了二位,请勿见怪!"
老秀才眯眼看了他,细细打量了许久,开口道:"原来还是个童生,倒也不是十分的人才!"
包公脸却立时回道:"亮公苛刻了!这京里举子老爷们多了,也没见几个年少才俊。三年一场科考,几时由你这老棺材瓢子拔得头筹,才是天下第一好笑事儿呢!"
话说得刻薄恶毒,只把众人说得不安,怕他们吵了起来,却不见那老秀才动气。他只怡然自得自桌上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言语不清道:"我早不去生那份闲心了,若当真想做官也不是难事儿,你把我万金,我便做个赤红袍子的官儿给你瞧瞧!"
包公脸嗤笑道:"吹,这牛吹得该把皮都爆了,看你到时拿什么蒙你那张老脸!"老秀才轻笑,压低了嗓门道:"你多少年不上来了,自然不知道。"他把沾满了糕点碎屑的手拍了拍,又大张开五指,在包公脸面前比了比,"瞅见没?就这个数儿,你不管在哪儿都能捐个举人出身,再拿上万金作砖,不管什么金门银门、铜门铁门,没有砸不开的。"
包公脸顿时倒抽一口气,只听那老秀才又道:"这年头,做高官容易,若要保住,却是可说容易,又可说不容易的事儿。"说着,他朝外头一努嘴,"瞧见没有,这就是不容易的。陈家先头是什么人?三代高官呐。去岁陈家老太太摆寿宴,戏台子摆了十多台,府门外的流水席面儿一连三天,里外摆了两里地。啧啧,那场面,可惜你几十年都未必见得上一回!就六月癸未,诏盛暑祁寒廷臣所奏毋得过五事。陈老爷头犯浑,跟皇上拧上了,上折子劝说。结果倒好,才几日光景,就被硬按了个渎职的罪名下了大牢。月前就在那儿......"他拿下巴指了指菜市口,"卡嚓一下,什么都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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