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纪·殿上臣——by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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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修衡再也装不来镇定自持的样子,伸手抓过他襟口,低吼道:"为何不早说?"
"臣以为,这是御史大人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连孩子都有了,总不必担心公主胆敢抛夫弃子,做出令两国交恶的事来。作为君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修衡倏地将手放开,猛然站起,不顾周围人惊惧目光,怒冲冲走出厅堂。
"卓荦,你留下。"贴身侍卫被他一拦,停下脚步。
自己的猜测,似是成真了。
任清野看向仍在前庭敬酒的新郎官,蹙起风流眉眼,为日后可能的变化,微微担起忧来。
10.
宽敞的新房内,只新娘一人。七个月的身孕不耐久坐,已有人贴心地让她靠在床头,背上垫着柔软的棉毯。
开门声将卡斯茜从假寐中惊醒,抬眼看时,进房的不是夫君,心下讶然。
"陛下?!"
见过两面的长庚国主,纵使一身便装,也是无论到哪里,都教人无法忽略的强势存在。更何况如今的脸色,更是阴沉得骇人。
卡斯茜挣扎着要站起行礼,他却已疾步趋前,一双鹰目盯得新妇心中战栗。
"你与旃蒙国的亲事,如今怎样了?"
卡斯茜脸色大变。
"朕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你是秦子陌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绝不准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卡斯茜不解他为何如此慎重地跑来警告,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忙不迭点头。
楚修衡再迫近一步,两人间距离仅止寸许。他粗鲁抬起女子因为施了脂粉而分外娇艳的脸容,眼底神情无比复杂。
卡茜斯从中分辨出了痛苦挣扎,然后是杀意--
"你若不能教他快活一世,你若使他不幸,朕定要你,定要你阖国来殉......"喃喃自语间,骨节分明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自以为不重的手劲,却教卡茜斯的一张脸涨成紫红。
卡茜斯努力去掰开他手,修衡浑然未觉,用脚踢蹬着,他才终于惊醒,飞快地松手退开,狂乱之色渐渐消失。z y b g
默默看她痛苦呛咳,骇异自己竟失了自制。
比之更愤恨更失落的境地,不是没有过,但从未做出这般无谋的行径。这些年的帝王生涯,将原先的坚忍全数埋没了么?
还是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加在乎?
不过区区一个男子,他如此自苦是所为何来?
无论如何,这女人已是秦子陌的家人,腹中又有他骨血,若是伤了分毫,那人会找自己拼命。
--索性便让他恨得杀了自己,未尝不是好事。
念头只兴起一瞬,便即压下。
不是早已立了誓的?这条命除了自己,老天爷都不教拿去。
"朕醉了,公主别往心里去。"随随便便撂下场面话,不再看那女人惊疑不定,游魂似地转身,开门出去,却与过来探视的新郎撞个正着。
秦子陌看到他,反射性便欲躬身行礼,突然又觉得蹊跷。"您在这里做什么?"
那样防备的神色,是将他当作洪水猛兽了吗?他心下不悦,口气极冲地道:"卿以为,朕会做什么?"
说完拂袖便走。
管那女人要多什么嘴,在秦子陌眼底,他一直是才能尚可、私德败坏的人物,多分厌恶也无妨。只要还想为民造福,他纵使心中嫌弃,也离不开这个朝廷,离不开自己身边。
苦笑--原来,自己能吸引他之处,只有权势而已么?
"您是九五至尊,如若真的在乎,直接夺过来也无所谓。"
闻声望去,灯火阑珊中,任清野站在走廊的另一端。
他连否定的力气都失却,只能深深吁口气,失魂般地道:"这么明显?"
任清野迎上去,有些同情看他。"二十年的交情,可不是空口白话。"
"也对。"修衡僵笑着敷衍一句,便要越过他身边离开。
"刚才的建议,陛下意下如何?"
魁伟的身形狼狈顿住。
"连这点气概都没有么?陛下不是一直说,为达目的,尽可以不择手段?"任清野问得挑衅,语中有怨。
即使是将青梅竹马当做诱饵,也要将有力朝臣拉入阵营;即使背负着杀父弑兄的恶名,也要把江山收进手中--这样的楚修衡,真有做不出来的事?
以为他不准备回答时,低沉到嘶哑的嗓音幽幽传来:"朕不要做得如此难看。徒然教人瞧不起而已。"
不想被他看不起。所以四年前夸口要用双手振兴长庚,如今说绝不用卑鄙伎俩,被说成什么样都可以,唯独那双淡色眼眸中的鄙夷,不要冲着他来。
任清野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低低叹息。
11.
许久没有这样单独觐见。
秦子陌站在御书房中,看着一如以往的陈设,心中惶恐消退不少。
皇帝爱开他玩笑,也不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为此避而不见,实是有些小家子气。
一会儿见了面,可别再糊里糊涂教他给耍了。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叮嘱着自己,耳听得侧门后传来脚步声。
碧石先一步转出来,看到他后,缓缓地踱到跟前,摆着头,半张开嘴做个鬼脸,之后便撒娇也似将头埋进他衣摆磨蹭。
秦子陌微微弯下身去,抚摩他结实的脊背,一身纯白色的毛皮柔顺干净,看得出被精心打理着,春官署撤回了专人照顾后,他大概便把身边的宫人分给了碧石吧。听闻只要在宫中,皇帝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若不是以任相爷为首的满朝文官极力反对,朝堂上怕也可以看到这只大兽的身影。
养了碧石之后,值守的禁卫只准在宫门前巡视,也不再让卓荦亦步亦趋伴驾随行。
皇帝对于旁人的不信任,看多了经历多了,秦子陌早有所感。上回互市的事情,自己是请了命想去的,但未获准。表面上是说新婚燕尔不宜远行,事实上,只是怕他在当地为官时卓有政绩,现在再去施惠豪商,人脉一旦太好,便易坐地为王。
隐约知道皇帝少时在夺嫡之争中,遭遇过许多背叛与构陷,如今草木皆兵的警惕心,其来有自。但想到自己无缘无故不被信任,总是有些沮丧。
这时楚修衡亦进得门来。碧石看他一眼,也不过去招呼,就地卧在了秦子陌脚边。
这虎十分通灵性,至今未伤过无害之人,但王者天生的傲气使然,决做不来摇尾乞怜之事,便是对贵为人君的饲主,也未尝多有依赖。看两者相处的情形,仿佛是两国君主分庭抗礼,各具威势。
他下跪行礼如仪,皇帝落座开口。
"稀客。秦卿今日怎有空来?"
他抬头,楚修衡像是刚睡醒般,无精打采地看向这边。
脸上即是挂着散淡表情,也不能如任清野般予人闲适放松之感。长庚国主,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引人战栗的人物。
"秦卿若是再这样盯着朕,可休怪朕兽性大发。"
自从成亲之后,像是吃准了自己不敢回对,皇帝在金殿上都会拿闺中笑话来调侃于他,实在是可恶已极。
秦子陌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冷冷地道:"臣今日受托而来。"
所为何事,楚修衡不会猜不到。
"哼,那帮老家伙连你都搬出来了?"
"由此可见事态严重。"若不是最尊敬的任老丞相亲自出面拜托,这类事,他向来不插手。
"朕睡不睡女人,关卿等何事?"
秦子陌为他粗鄙的言辞皱起眉头。"后宫事关皇朝存续,自然是惊动朝野的大事。"
长庚朝的后宫规模在维陟兰大陆各国中并不大,史上以好色闻名的穆纪帝,也不过收纳百多人。楚修衡刚即位时大肆搜罗天下美女,后来大多馈以金珠发付乡里,至今留在宫中的妃嫔,统共二三十人而已。皇帝在这些女子中也并无特别宠爱。再加皇后在四年前的叛乱中被牵连赐死,现在宫中后位虚悬,皇帝膝下犹虚。也难怪一干老臣终日惶惶,挂心不已。
"就算如此,你一个小孩子家也没什么好插嘴。"
"臣虽年轻,也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也正因为如此,"四彦"中老臣们才独独挑了他来"言传身教"。
皇帝闻言沉默。过得一会儿才缓缓道:"说得也是......尊夫人也快临盆了吧。"
"便在这几日间。有劳陛下挂心。"
秦子陌应答完,不容他岔开话题,接着说:"陛下如是对后宫佳丽有所不满,不妨再于名门闺秀中挑选可心女子,充实后宫。皇上年轻英伟,文治武功,不论挑了哪家女子,都是她家门之幸。"他僵硬地说完这话,顿得一顿补充道:"这是丞相和宗伯大人的意思,请陛下定夺。"
"朕自然知道‘年轻英伟,文治武功'这八个字,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自秦卿口中。"楚修衡的口吻,听得子陌更不自在。"那任思远也好笑,当年就是因为反对朕选秀才丢的官,这回却反倒来劝朕再纳嫔妃。"
"此一时彼一时。当面虽不说,对于如今的陛下,丞相确是心悦臣服。"他不知当年皇帝和任清野,是怎样请动赋闲在家的"任青天"出来襄理朝政,只看到四年来每当皇帝决定停岁贡奖农耕、四面休兵等等大事时,老人家显而易见的欣慰。
"朕做什么令人满意的事,可不是为了他的心悦臣服。"楚修衡说"他的"二字时音量提高,子陌只当他说做好皇帝只是本身兴致。
"在陛下是为自己,在百姓,却已感恩戴德。陛下身系万民福祉,故而一举一动,皆应得体。"
"朕又有哪里不得体了?"近来连招惹他的心情都没有,又哪里做了什么不得体之事?
"侮慢高罗使者不得体,推说小恙罢朝七日不得体,奏折上只写‘拟办'‘酌办'不得体,将丞相宗伯逐出偏殿更不得体。"就在等这句话似的,子陌如背书般说出心中不满。
好一个四面开弓。楚修衡在心中大叹其气,"在秦卿的眼中,皇帝就该是一点脾气没有,只会讨臣下欢心的老好人?"
子陌低下头,独将眼往上一挑,道:"臣心目中的皇帝威德兼具,不必故意,自然能使臣下服膺。"
"嗯......",楚修衡闭上眼,自得地道,"朕何其荣幸,被秦御史服膺。"
子陌心中大呕,又想起自己觐见的原因。"后宫佳丽何其多,陛下若要逞口舌之利,不妨与嫔妃们多说说话。"
"若后宫佳丽有秦卿一半有趣,朕也就不至于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子陌沉下脸。
又来说这些浑话!明明不是与任典客一样的人,学什么暧昧口气,若有人当了真,看他怎样收场!
"不够有趣,便选些有趣的进来,连丞相都如此说了,相信也不会引来反对之声。"
修衡疲倦已极似的垂下头。"朕连宫里这几个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再纳嫔妃?"
子陌闻言惊愕地微张开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满脸困扰的君主: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陛下......"
"身为男人的烦恼,秦卿没有过么?"
12.
男、男人的烦恼?
他与皇帝,是能够讨论这些事的交情么?不不,最最震惊的在于,身强力壮、年未过三十的皇帝,竟然已经有了"那等"烦恼?他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对对,找太医!务必要找太医开药!可只教他去找太医,不劝慰一两句,似乎太过失礼。皇帝这样坦荡地将难言之隐说与他听,不好好回应他便辜负了,也许还会引得他更沮丧......这可怎生是好?
子陌呆滞地目视楚修衡,双手不自觉点戳着碧石头上犄角,惹来白虎怪异目光也无所觉,双唇更是开了又合,合了复开,半晌不能成言。
楚修衡一边沉着脸色一边察看他表现,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
子陌一愕,随即明白自己又被耍弄,勃然作色。
"陛下,此等事情岂能信口开河!"
修衡趴在桌上笑个不停,子陌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几拳。
修衡终于止住笑,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表情又一变而为深沉。
"朕的话,不完全是开玩笑。"
子陌冷道:"陛下再这样说下去,小心一语成谶。"
"朕这次说的决非虚言。"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带半点戏谑,是印象中最认真的样子,子陌也忍不住收起了怒气,专心等他下文。
"除了一个人以外,朕对谁都不行。"变化发生之后,比任何人都挫败的该是自己吧。不管是怎样的天姿国色,都没有那样一张倔强的脸。边想着他的样子边去抱女人,修衡不能也不愿。
他、他干什么用怪异表情看着这边?这样的事情,就算迁怒,也没有办法改变的吧?
子陌本就不擅于应对此类话题,现在被他眼神灼灼地盯住,越发觉得尴尬不已。
"若、若真如此,陛下不妨将那位佳人纳入后宫,专宠一人谅来无妨,历代君王中连只娶一妻也有先例,何必如此烦恼......莫非--"
说到这里猛然停住,他抬起头,惊惶地看向对面男子。
楚修衡心中一紧,又悄悄舒了口气。
他,终是知道了啊。就算接下来会更形混乱,也许比现下这般暧昧不清还要好吧。
"莫非陛下中意的,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楚修衡哭笑不得。
早该料到,他是不会明白的。
"呃......算是吧。"应该是有妇之夫,也不差多少,只更糟糕罢了。
"陛下......"子陌的目光中难得带上了点同情,算是修衡难得的体验。"虽然无奈,还动请陛下心忍性,勿做逾越之举。"言下之意,自然是无论如何不可夺人所爱。
他要说的,只有这个吗?修衡有些悲哀地笑了笑。"也罢,朕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秦卿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陛下?"这一点,他必须确认。为了一名女子而让辛苦建立的令名毁于一旦不值,而他不敢说君主决不是那样的人。
"秦卿放心。那个人,朕不会用强的。"
子陌暂时安下心来。"可是丞相所托......"
修衡从座位上站起,趋近到与他没有缝隙。"一日断不了念,朕一日不可能有子嗣--你要朕怎么做?"
愤怒的鼻息便在头顶,子陌愕然看着眼前紧抿的唇和紧绷的下颌,没来由心跳如鼓。
"臣、臣以为,陛下只是一时情迷,过一阵子便会好了,也不急于一时。"
"这样的话秦卿都能说了,不愧是有家室之人。"他轻笑,吐息落在光洁的额头,吹散了些许发丝。
全身发寒,想起那晚上的情景,子陌想后退却全身难以动弹。
"秦卿在怕什么?"有力的大手按住他肩膀,亲密口气尽可以说是对待宠臣,却也难断定不适用情人。
"不,臣没有怕。"语气足够冷淡镇定......吗?
楚修衡详详细细凝视着眼前容颜。脸形有些修长,英挺的眉间总有忧郁的褶皱,细长的丹凤眼显出严峻,不说话时唇像是生气般地微微下弯成弦月,不算高的鼻子是唯一柔和的部分,--就算怎样端丽,也是完完全全的须眉男儿,自己是如何莫名其妙沉醉其中的呢?
"秦卿生子若为男,便过继给了朕可好?日后教他治理天下,再不受制于人。"
这下子陌的惶恐全变了原由。"陛下!您这是想陷臣于死地吗?"他虽不在乎,却看过人可以为权力富贵去怎样地不择手段,今日这番话如若传扬出去,怕是日后他一家人永无宁日。
"朕不开玩笑。"与他无望,身边有他的血脉相伴,想来也是聊胜于无吧。"秦卿与......公主的孩子,想来应是天资极高的可造之材,朕将他立为储君,好生栽培,日后也能惠泽万民,不正是秦卿毕生志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