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他推推他。
"好吵!"不寻睁开双眸瞪了瞪赤宿之后,翻了个身背朝着他。
"不寻!回答我呀,你怎么知道寝宫的位置?"
"......"
"不寻!不回答我就不许你睡!"冒出皇子脾气的赤宿又努力地将他重新翻了过来。
"用闻的啦!"不寻火大地吼道。
被吼的人却没一点自觉,"用闻的?怎么闻?你教我好不好......"
不寻再次睁开黑亮的双眸,给近在眼前的赤宿就是一拳--正中下巴。
"你敢打我?!"
"砰!"又是一拳。
不寻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像解决完一只烦人的小虫子似的,又调转了个头,沉沉地睡去。
剩下一个已有两块大大乌青,满脸委屈的三皇子殿下,对着窗外那颗明亮的圆月,泪眼朦胧。
"三殿下,淑云贵妃唤您过去!"内侍只敢垂头立于寝宫门外,低头向里面通报。
"......"
"殿下?"大着胆子,试图靠里面一些,却仍旧抑制不住不断发颤的双腿,"淑......云贵妃......唤您过去呐!"
"滚!"不见起伏的音调透露出主人的不悦,在这寂静而空旷的寝宫内泛着奇异的冷与热。
"呜......"内侍咬紧下唇,以后再也不干这种苦命的差事了。就算用十量银子他也不为所动!
"还不滚?"帐内的人影动了动。
"是是是!"内侍连滚带爬地向外跃去。好可怕,幸亏还没有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眸。否则......他打了个寒颤,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就这样再活着回去。--怕不是被吓死,就是成了一具干尸了吧。
终于回复了一室的宁静。赤宿不自觉地闭上双眼。
母妃唤他过去?呵,这就值得玩味她的动机了。一年都难得见上几面的母子,应该不多吧。
他在脑中飞快地转过几种思绪,然后张开眼,看向依旧在他身侧熟睡的不寻,缓缓地勾起嘴角。真有他的。不过,也幸好他没有被刚才那个烦人的内侍给吵醒了。不然......赤宿沉下脸,他怀疑是自己被不寻打死呢,还是那个倒霉的内侍让自己在一怒之下拖出去砍头?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也不得而知。
只是,像是冥冥中觉得,自己对不寻,该是对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结果,直到日上三竿,赤宿才慢悠悠地晃到淑云贵妃的芙云殿。雕刻着雏凤的殿门口有几个宫女正在打盹。他没有叫醒她们,自己一闪,就进去了。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这冰凉的殿石上发着寂静的回音。一下,一下。他猜测着母妃在看见他这个儿子一瞬间的表情。
不寻在太阳挂得老高时才懒洋洋地睁开眼,而他自己,这才发现竟然已盯着他的睡脸大半天了。
"赤宿?"他歪着头叫他,刚睡醒的声音慵懒无比。
"干、干什么?"他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在他那双沉澈的黑眸子下,他的视线不断游移,就是不知道该停在哪里。
"你压到我的手了。"
"......呃?"
"母妃。"赤宿将眸光淡淡地投向端坐在贵妃椅上的母亲--淑云贵妃。
她是十五岁入的宫,由秀女,才人,一步一步往上,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仅次于皇后的地位。
她以为自己会再一直往上去。皇后,一个多么美妙的词语。它象征了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荣耀。它代表权势,它代表可以令一个女人,与堂堂天子并肩而立的资格--接受万民的朝拜。
她十七岁怀上了眼前这个儿子--赤宿。她轻抚着突起的肚子,在脑中勾勒着,他身披霞彩头戴凤冠的风姿。她相信--只要生下一个儿子,那么皇上--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宠爱过自己的男人--也许就会将那个与他关系一直都是冷冰冰的雅皇后给废了,改让自己成为与之匹配的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
然而,是的,然而--只是曾经。
他曾经是那么地宠爱过自己。但是,随着红颜渐老,一个个比她年轻漂亮十倍的女子依旧不间断地被送进宫内来。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以求获得君王的宠幸。
这后宫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君王的心是不定而易遗忘的。
她用她短暂的青春明白,在这座寂寞的皇城内,爱情只是一个美好的神话。她曾经梦想过,但终于幻灭成一地的干花。
芬芳不再。
她现在,只能将自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儿子身上。即使他有一对不同寻常的眸子,即使她......从来便没有抚养过他。
但他还是自己的儿子啊!甚至,可以说,是她唯一所剩的筹码了。
她优雅地将茶杯放下,投了个眼神给赤宿。却又还是匆匆地撇开。
赤宿身子一僵,却又马上神态自若。他缓缓地扯开笑,是隐忍的嘲讽。
一时间,诺大的宫殿,两个身上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人,像是对待敌人般,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这是一座寂静的皇城。里面有许多寂寞了很久的人。他们穷其一生,也都被困在这个华丽致极的笼子里面。
他们飞不出来。
而他,也生在其中。
没得选择的出生。
赤宿不禁将视线投向了窗外。有很蓝,很高的天空。很亮的阳光。没有一片浮云。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呢。而他,竟已开始想念那个有着怪异生活习癖的小小男孩。不寻,不寻。在你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温暖的体温呢。让他,都忍不住想靠近靠近再靠近--终于不忍离开。
淑云贵妃重新端起那杯茶置于手中,似乎酝酿了许久,才下决心似地启口:"皇儿。"
赤宿将视线收回,抬首望向她,等待下文。
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他们中间空出一大段空荡荡的距离。
他悲哀地发现,不论是母妃,或是他自己,都不可能跨过它--即使他们之中有谁先死去了,那距离却会依旧存在。
有一天。他难以想象会有一天,自己会从她身上得到渴求了许久的温暖。
他的温暖,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从她身上获取呢。
淑云贵妃不自在地咳了声。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她都是一直有些忌讳的。不单是因为他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另她心生恐惧。而且,也就因为他那双艳红如血的眼睛,使她成为众多妃嫔暗中嘲笑的对象。
也许,她低下头。也许自己将不能成为皇后的事,也不自觉地怪到他的头上去了吧--即使心里很明白,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相反,那个提供了另一半血液的男人,倒是对他宠爱得有些过分了。不仅任他在宫里恶整那些他看不顺眼的妃嫔,宫女,太监之类的,还在他一出世不久,就赐了宫内除了太极殿外,最宽敞,最华丽的紫祥殿给这个小儿子--在这之前,甚至连最得宠的妃子也是难以跨进紫祥殿一步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嫉妒她的儿子了。她很少去紫祥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抱抱他,看看他的念头。看着他,她会难以遏制地联想到自己--她曾有过的豪华宠爱。她会觉得,是她的儿子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荣宠。
但此刻,她必须靠他。
"明日亥时,你父皇就要选太子了。"
赤宿挑了挑眉,嘴边的笑容有扩展的趋势。他明白母妃今日特意将他唤来的原因了。
看着儿子唇边的笑容,淑云有些退却,但仍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父皇一向对你宠爱有加,你......你可以自己向皇上要求成为太子......"
她忽然停下--她被赤宿脸上灿烂如阳的笑容怔住了。
是明媚得犹如朝阳一般的色彩,使他这个小小的身躯奇迹似地宛如笼罩于一片灼热的光晕中。却又如星辰般遥远而冰凉。
"母妃,儿臣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他注视着她笑。
"你......"
"儿臣告退。"他身影一晃,便像来时一样,倏地从她眼前转身离去。
淑云贵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与儿子之间冰凉的关系而感到一丝难过与震惊。
如此的陌生--以至于他都不愿在她的身边多呆一会儿便像逃似地跑开了。
难道,这样的亲子关系,错了吗?--可她与她的母亲,也是这种漠然的相处方式啊。
不自觉地皱起精心描绘过的眉。手上的茶,早已经冷了。
第二章
正值壮年的一代君主,此刻正随意地坐在铺着金黄软垫的坐塌上。
是秋天的御花园,只剩下一园子的冷菊在阳光下恣意绽放。还有些不知疲倦的秋蝉,扑腾着落叶般金黄的翼,似做着最后一份努力。
皇上的视线淡淡地扫过立在他面前的三个皇儿们,微微露出了笑脸。
大皇儿羁驰,十四岁。二皇儿渊野,十岁。三皇儿赤宿,七岁。而分别侧坐在他身旁的则是三位皇儿的生母,依次为雅皇后,淑柳贵妃,淑云贵妃。
他定定地将此刻每个儿子的表情记下。这才漫不经心地启口:"对于选太子一事,相信你们都耳闻了。"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们--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皇上--"淑柳贵妃抢先开口,只不过,在皇上朝她递来一个淡然的眼神后,便忙噤声不语了。
雅皇后,淑云贵妃,则神情不变,依旧维持着她们高贵端庄的形象。
"皇儿,你们给朕出个主意吧。"
秋光明媚的御花园,此刻却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三个立得笔直的皇子,都有志一同地保持缄默,遵奉沉默是金的准则。面无表情之下是一颗颗难测的心。
纵使年幼,但因从一出世就耳濡目染,心计与城府当然不下成人。
在这特定的环境下,他们被迫提前成长。
这是他们生于帝王之家注定付出的代价。他们没得选择。
"父皇。"赤宿抬起头,将视线对上皇上,嘴边溢笑。
"赤宿。"皇上也咧开嘴:"你说。"
"儿臣以为,由大皇兄任太子之位,是最适合不过的了。"他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不驯,笑得露出了牙齿,在璀璨的秋光下一闪一亮。
"哦?"皇上的表情同样莫测高深,"是吗?"
在场的每个人都静默不动。他们已学会将表情剔除。只有雅皇后因一时的情绪波动而稍露喜色,其余两个皇子倒是看不出任何异状。只不过渊野在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握紧了拳头。
"是啊,父皇。"赤宿笑嘻嘻地向前一步,垂首道:"请父皇下旨,封大皇兄为太子。"
有一刹那的骚动,在每个人的心里转过千百种心思。每个人都不禁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注视着皇上,等待着他做出如何的决定。
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呢。他们屏气凝神。
可皇上脸上依旧只是笑,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启口:"......就这样定吧。"他看向羁驰,"传旨,立大皇子羁驰为太子!"
淑云、淑柳两位贵妃的脸一下子白了。
在场笑得最开心的,不是皇后,也不是羁驰,却反而是羁驰。咧着嘴,与父皇对视着露出与之相似的笑容,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羁驰不动声色地挨到渊野身侧,在衣袖下抚住了他的手背。
渊野微微抗拒了一下,却也不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有大的动作。
羁驰耐心地将渊野握紧的拳头一指一指地掰开,脸上依旧没有半丝表情。
渊野恼怒地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挣脱出来。
羁驰的脸皮动了动,像是在笑。
皇上传了口喻之后,伸了个懒腰,便离开了。三位妃子当然也随侧在后。
太子典定于七日之后,届时,将正式加冕于羁驰,接受群臣朝拜。
从此,他就会以下一任君主的身份,接受各种教育和权利。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
御花园此刻只剩下依旧立于原地的三位皇子。赤宿掉头向羁驰笑道:"恭喜啊,大皇兄。"
羁驰用眼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需要。"
他的意思是,刚才他不需要赤宿为他说话,当然他也就一点儿都不会感激他。
羁驰的特色--长话短说。
赤宿不以为意地笑笑,率先离开了。
渊野跟着也要举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却让羁驰拉住。他转过头望向他,低声道:"放手。"
羁驰眼中有一丝情绪一闪而逝,却很快恢复了惯有的静默与沉稳。"练武。"他说。
这是这些年来他们两兄弟相处的模式。每夜子时,他们都会在彻夜长明的琉璃灯瓦上一起练武,比武。一起俯瞰午夜已入睡的皇城不为人道的风情与疏离。
他们的身上只流着一半相似的血液。但他们在无尽的纷繁纠缠中,自然而然地站在了一起。他们眼中类似的深切的孤独,没有说出口的梦想,渴求许久未得的温暖,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
就是这样简单。很多年前他们成为人前关系冷漠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有着各自的母亲与算计。但在人后,没有人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默契与情感。
似知交,又不似。而所谓的兄弟之情,却是完全的不像。
他和他之间,没有兄弟的亲情。他们都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但他们都选择了沉默,什么也不说。
对于目前的这种相处模式与关系,他们暂时还没有人想改变。
渊野在原地立了片刻,反手将羁驰的手甩开:"......罗嗦!"
然后羁驰忽然就笑了。一向淡漠无波的俊脸,对着他的弟弟--渊野,绽放如花。
赤宿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边是大片大片开得正好的菊。一如秋日不烈却有灼人的热般。
他抬起头,注视着高高的天,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甩了甩头,开始找不寻。
他知道他一定不会乖乖地呆在他的紫祥殿内,也许此刻他正躺在哪儿呼呼大睡呢。
他朝四下望了望,然后向一个方向走去。
宫内有许多植满了古木的林子。层层的枝叶交错,像是一个幽僻的无人天堂。有时候会有一些偷懒的小太监与宫女在这儿摸鱼。深夜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耐不住这深宫一片浓重寂寞的女子悄悄来到这儿与情人幽会。
赤宿如传言般,是经常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出来游荡。然而,他只是觉得难过,想走出来。在这样安静的树旁边歇一歇,透一透气。或者,干脆坐在树下一直睡到天明。
深夜的紫祥殿,寂寞得会令人窒息啊。
他在一棵大树下站定,勾起嘴角继续向前一步一步地前进。
他的鞋子踩在柔软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果然。他看见不寻正倚靠着树,睡眠正好呢。不甚茂盛的叶子,依旧在他的鼻翼一侧扫下淡淡的阴影。
他在他身旁坐下,轻轻地抚去落在不寻肩头的几片枯叶。
在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令自己安心的力量。赤宿困惑地笑了,像是做了一件最自然的事,将自己的手掌钻进了不寻温暖的手心。
不寻不自觉地将它握紧。两种不同的体温互相交融着。
赤宿将头枕向不寻的肩,享受难得平稳的睡眠。
言出站在七年前到过一次的观星台,仰望星象。
七年是一个宿命的时间,他想。
他注意到那个七年来未曾改变的星象,现在正悄悄地变换着。
是谁已经出现了吗?那团执意要跟随的青雾,到底出于一种什么意愿而匆匆降落?
他伸出手指掐算,却再度颓然地放下。还是没有办法推算出这两个人的命盘。简言之,这整个王朝的命途也依旧是一局未解而难解的迷局。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转过身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多了个人。
"决定了吗,皇上?"他问。
"大皇儿,羁驰。"
"哦?"言出淡淡地挑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