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家伙将一块雕刻着龙的冷玉自说自话地挂在自己脖子上时脸上认真的表情,那双赤色的眼睛在黑夜里肆意地燃烧着。多年以后,即使只要想起,他也仍会以为自己倘若在当时多看他一眼,他的心就会被烫伤了。
而他,似乎并不厌恶那热度,只是隐隐有些害怕。
害怕,却并不厌恶。
不寻轻吁了口气,不禁又抬手轻触那至今还悬挂在脖子上的图腾。是皇三子的象征。竟然就这样伴着他过了十三年。像是一个咒语,教他忘不掉那个小小身影半分。甚至在记忆中出落得愈加轮廓分明。
赤宿。他记得他的名字,像火般耀眼。
终于从澡盆中起身,水已经完全地变冷了。他随手拿了件单衣披上,湿漉漉的发漫不经心地披散在背。
不寻走至窗前站定,让夏日的凉风将它们吹干。
他抬首,是一贯的朗朗蓝天,心中忽然变得有些惆怅。十三年,不知道那家伙变什么样了......
"小姐,您确定要这么做?"茶沫一脸无奈地再次不死心地开口问道。
"当然。"杨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这算算已经是第十二次了,这丫头现在才一脸悔恨地进言做什么?
"可是--"茶沫实在难以启齿:"可是--小姐--"
"茶沫?"杨眉的眉微微地扬了起来,沉下声调。
这代表她不高兴了,虽然没人能真正分清她到底是喜是怒,但茶沫还是被吓到,也许是身为下人的自觉,而小姐竖起柳眉的样子还是蛮有震慑力的呢。
乖乖地闭上嘴,看着杨眉腰肢款款地向前走去。
她轻轻地推门进去。
今夜有月,让她轻易地找到床的位置,满意地看清床上所躺之人的面孔之后,不禁勾起嘴角。
将来做鬼了可不能怪我哦。这真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屏住呼吸,轻移莲步,走至床头。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男人。
朝睡眠正香的人静静默哀了片刻,双手一抬,披在身上的薄纱缓缓坠地。
瞬间,她仅身着水蓝色的肚兜,下身是丝制的亵裤。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更显光彩。
慢慢地将整个人往床上移,纤纤玉指无声地探向他的脸。
蓦地,一双手精准地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阻止她继续妄动。
然后,本该躺在床上的人竟一跃坐起,睁开一双冷眸看向她:"干什么?"
好......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是寻常的黑色,却有不寻常的底蕴。像是一潭毫无杂质的清水,交织着冷与暖的光芒。
她心中突地动了动,意识有些恍恍惚惚。
她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任自己落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沉溺的,不仅仅只是时间,呼吸。她忘记她的手此刻还被他强硬地扭着,直到那双黑眸的主人再次出声到:"你是谁?"
这才回过神来,忆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朝他展颜一笑,在他耳边轻声呵气:"我是老爷特意吩咐前来服侍您的,神医。"
不寻看了看她身上少得可怜的装束,虽说是夏天,仍不禁皱眉问:"你和热吗?"
女子楞了楞,才继续启口道:"是啊,神医,我好热哦!"吐气如兰,她将他的手向自己的胸口伸去:"您帮我看看吧!"
不寻忽然一个使劲,反手将她扣向自己,眸光暗转。
"住手!放开小姐!"算准时间的茶沫一脸激愤地闯了进来,"放手!你这淫贼--耶?"她停下卖力的表演环顾四下:"人呢?"她看向以奇怪姿势卧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人儿:‘小姐......怎么就只有您一个人?"她忙上前,才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紧张地问:"小姐......没被欺负去吧?"将杨眉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才吁了口气:"还好!还好!"
"好什么?"杨眉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快把我的穴道解开!"
"可是......我不会解呀......"小丫头委屈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医!"看着他将自己朝前拉去,杨眉按捺下心中的不快,佯装羞涩地道:"别急嘛--呃?"
不寻迅速地在她的周身点了几大穴位,抓起她的手,三指按向她的手腕脉,皱了皱眉,又接着探向她的颈子,这才缓缓地绽开一抹笑。"原来如此。"他看着她的眼神有几丝了然与笃定。
"神、神医?"
"你中了蛊毒。"他淡淡地下了个论断,偏头思索了片刻后,便旋身出门了。
"喂--我的穴道还没解开呀--"杨眉急了,不禁大叫:"回来--你给我回来!"
他就这样把她一人给留下了?!
风不定,人初静。凉凉月夜依旧如水般流泻了一屋,洒下一片银白。
第四章
"您说,要把咱们杨府作为三皇子殿下疏导黄河期间的行宫?"杨老爷把眉高高地扬起,诧异地看着眼前一脸灿笑的县太爷。
"是啊,杨老爷!"县太爷顺手捋了捋胡子,点头道。
"可是,通常皇子们不是都住县衙府的吗?"这样随随便便住进百姓家里恐怕不妥吧?他担忧三皇子会住不惯。
"哎!你有所不知呐,"县太爷叹了口气,"县衙为了安顿接济邻县的流民,库房里已没有多余的银两来招待了。"
"这......"老好人杨老爷开始陷入沉思。
县太爷离座上前握住杨老爷的手,恳切地道:"能有皇族来咱们小小的抑水镇,可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呀!更是咱们身为抑水镇人的无上光荣!杨老爷--"他拖住长音,用眼神示意杨老爷顺着他的话尾巴说下去。
"恩。"果然,他被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感动了,不禁也反手回握住,"县太爷,那就照您的安排吧!"杨老爷点点头,答应了。
"哈哈哈!杨老爷不愧为天下第一善人啊!"县太爷满意地吹捧着。
"可是,万一三皇子有什么闪失......"
"咳,"县太爷不以为意地一挥手道:"我会在杨府方圆二十里内派衙役保护,应该没有问题。"
"那就有劳了。"杨老爷向他道谢。
"应该的,应该的!"嘿嘿,那个喜怒无常的三皇子就交给你去应付了!县太爷在心里得意地想,听说那烈王爷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呢,真是光想象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他宁愿不要加官进爵,也得把小命给保劳才是正事。
"噢,小姐的身子好些了吗?"县太爷临走前关心地问道。
"哎!"杨老爷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严重一点的时候,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认识。"他摇摇头,"好在今日终于寻请到天下第一神医,待明日经他诊断过才会知道......"
"杨老爷,放宽心。"县太爷拍了拍他的肩,"相信那位神医一定能妙手回春的。"
"希望如此。"杨老爷露出一丝笑容。
"待小姐病愈之后,把咱们两家的婚事也定一定吧!"县太爷道。
"这......到时候再说吧。"他现在还没有这份心情。
"也好。"县太爷也不急,便告辞了。
杨老爷独自又坐回到见客用的太师椅上,外头夜色无边,他端起桌边的茶放至嘴边,却又蓦然发现它早已冰凉。
昔日温暖的芬芳啊。他无奈地放下,想起夫人还在时,手边的暖茶从未间断过。而如今,一切都仿佛是那么茫远的过去了。
他再次颓然地站起,朝门外走去。壮硕的身体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一滴水悄然地滴落,打满了刻底盆,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疏疏落落的回音:"二更天,小心火烛--铛铛!--二更天--"
月亮总是阴晴圆缺的,而它又是那么公平。即使面对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是一样那么守时而不妥协。
今夜月圆。
赤宿孤身立在冰凉的紫祥殿,举头望月。
月照世人。这般皎洁的月色,他也会看见吧?如果他醒着。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这样地想念他。那么一段遥远的记忆啊,被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中最柔软的位置,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走得进去。
因为那是,他的心脏。
所有的思念与最初的感动,在一瞬间,像是松脂般凝聚在一块儿,形成暧昧而润滑的一滴,落在心上,也烙在了上面。
明日就要动身离开皇城了,可为什么这一次,他会有一丝丝的不安呢?又夹杂着些许的兴奋,身体里的血液仿佛也在蠢蠢欲动了。
忽然,他觉察到身后的气息有了改变。他倏地凝神,全身竖起一层疏离的防线,将自己与他人安全地隔绝起来。
距离,安全。有时候是那么沧桑而敏感,却又在无数次的演习中变成了一种习惯与本能。
该说本性就是如此,还是说,这伪装的生活另人改变,逼迫谁在适应。
"荆怀!"准确地叫出来人的名字。能有这么俊的身手,整个皇宫没有几个。
而他身上的气息也是独一无二的。
像鲜血般腥香而清淡,如此矛盾,却连一点危险的压迫感都闻不到。他的过往和颓败一样,像是丢在了遥远的前世般,已如烟般只剩下了一个轮廓。
赤宿一直靠那缥缈的游离于人周身的气息来辨认别人。他总会觉得,只有那气息,才是谁都难以掩饰的最真元神。
而这又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能力。
"替你去了趟‘天齐山庄',发现了有趣的事。"他淡淡地笑道,立于赤宿身后,也心情颇好地举头望月。
"哦?"赤宿有些好奇。
四年前,荆怀忽然出现在深夜的皇宫,谜一样的男人,有坚毅的下巴和很从容的表情,看透生死般的觉悟,或者说是看透红尘的绝望与决然。
四年来他们一直维持着这似友非敌的关系。奇异地,他让他感觉不到一丝的危险,因而他才会拜托荆怀去"天齐山庄"打探些情况。
即使他的背景一片模糊,他也不去探询。探询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相。赤宿不知道白天的他会有一种如何的身份,而他只在意他们在深夜高而冷的皇城屋檐上相逢时看到彼此眼中的深切孤独,使他们不由地将对方归为同一类人。
对于同一类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接近吧。也许是会觉得安全。
"整个山庄七千宫仆没一个剩下,主人天师言出不知所踪,据说他有一个徒弟也在两个月前下山了。更奇异的是,"他好笑地摇摇头,"你绝对想象不到,御赐的‘天齐山庄'如今连座完整的庭院都找不到,到处都有炸毁的痕迹。"
"呃?"赤宿也料到有不寻的地方绝对会发生不寻常的事,也早已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可现在这种听起来就会了解的"事实"惨烈得实在让人......好笑啊!
对那个一身白衣的言出--皇朝第一天师印象颇深。如此优雅,似乎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打乱他的步伐,像天神般的沉静如一潭水,又深不见底。收了这么一个徒儿后,还能再如以往般维持优雅的额步调吗?
他很有耐心看看他十三年后的表情。
"是啊!"荆怀现在还能记起他初到位于山巅的"天齐山庄"时可真的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惨"字,也许是形容那遍地残骸唯一恰当的字眼。"对了,带了壶好酒过来。"他晃了晃手中的东西,然后打开塞子。
芬芳顿时四溢,在夜的风中缓缓滑行。
"好酒!"赤宿赞道。
"就当为你饯行吧。"荆怀仰头灌了口,将酒壶从空中扔向赤宿。
接住。也就口而饮。
"要小心。"他淡淡地道。眼光落在远处。
"好。"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
也许,仅仅只在黑夜里。
"神医,小女的病情怎么样?"杨老爷坐在床沿小心地问道,惟恐太大声就会把他的思绪打乱。
"恩!"不寻点点头。
"神医?"
"恩!"不寻站起来,走向水盆洗了洗手。
"神医!"杨老爷急了。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我房里?"杨眉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出来,"你们给我出去!"
"女儿啊!"杨老爷不禁听话地朝外面走去,生怕不合她的意又引她发狂。
"没关系。"不寻不轻不重地开口,"我们都出去吧。"
"这......"杨老爷不放心,他只要把把脉就够了吗?
正当他进退两难时,他那宝贝女儿杨眉,又惊天动地地哭了起来,"你们这些妖怪......妖怪呀!"
杨眉的贴身婢女茶沫适时地开口:"还是让神医留下吧。老爷,您就先出去!"她显得神色忡忡。
"好!好!神医,你就留下陪陪小女吧!"神医嘛,就是搞定病人的高手。他十分相信这个高手的实力。
"也好。"不寻点头道。天知道他这个"神医"有没有应付过所谓的"病人"。
很快,一干闲杂人等走尽,剩下不寻和杨眉在一边静静地大眼瞪小眼。
"茶沫,你也下去。"杨眉启口。
"小姐......是!"茶沫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了转,这才不甘不愿地合门离去。
更静了。
不寻闲散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而杨眉,也批衣坐起。
他们对峙着,等待着谁先打破沉默。
这一室的沉默啊。
不寻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就要......睡过去了。
杨眉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越来越急促。
她眯起眼,看着眼前快摊在椅子上的男人,愤怒地道:"你想干什么?"
"呃?"不寻被这女性特有的尖刻嗓音给吓醒了,他朦胧地睁开眼,"干什么?"
杨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想揍人的冲动,冷静地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怎么做?"
"噢,"不寻不以为意地挑挑眉,道:"只是想把你身上的......那只蛊给印出来。别怕,不痛的。"他安慰。
"你!"杨眉心下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不寻咧嘴一笑,不发一语。
杨眉再吸一口气,"你不要,好不好?"
"不要什么?"不寻问。
"不要......"后面的字越来越轻。
"不要什么?"他掏掏耳朵再问,没有听清楚耶。
"不要告诉爹不要把那只蛊给引出来啦!"涨红了脸一口气说完。
"噢。"不寻像是恍然大悟般,夸张地张大嘴,"那么,这蛊是你自己样的喽?"
杨眉点点头,没有否认。
"那么,你的‘宿疾'也是装的喽?"
杨眉再点了点头。
"那么,你不认你爹......是故意的喽?"
"你很烦耶!"杨眉嚷道,他没事这么聪明干嘛?
"最后一个!"不寻伸出手指道:"从前那些请来的大夫,怎么样了?"
杨眉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来。
"恩?"他挑眉。
"......"
"恩?"
"......他们被我施了蛊,大概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吧。"她冷下了张俏脸。
"哦?"不寻却不意外。
"那些好色的男人都该死!"杨眉突地拔高了音量,"他们一个个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