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寻期待地扬起嘴角。
"......那只好我们俩个挤一挤了。"无所谓地一摊手。
"......"到现在为止,不寻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可以对一个人没有一点点办法可施。
打他,他不以为意,反而笑得更满足,更灿烂;骂他,他根本连半分被骂的自觉都没有。
只有沉默。不寻打定主意不再理睬眼前这个自得其乐的男人了。
绝不!
他上床,侧身背着赤宿就开始睡。
一,二,三......睡不着?
四,五,六......他把那只摸向他的手臂拨开,继续数自己的心跳。
七,八......他被迫翻身,"赤、宿?"咬牙切齿。
"不寻!"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你叫我?"
终于,让他们遇上了。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想念了的人,如今就这样真切地在自己的眼前,活生生的,温热的,他不由地将他抱得更紧了。
"放手!"不寻拒绝。
"睡!"
他也想啊,可是......"放手!"不寻挣扎,赤宿的手臂却自在地横过他的腰,将他整个儿地向他的胸前贴去。
赤宿的下巴正好抵在他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
"乖,可以睡了。"这样轻声哄着。
"你!"他难道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奇怪吗?他是个男人耶!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不寻抗议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虽然......虽然自己其实不讨厌这个姿势啦!
习惯了长期以来一个人浅眠的习惯,从来没有人像他这般,这样自然地靠近自己,紧紧,紧紧地搂着自己。
他听见赤宿胸膛上的心跳得飞快。扑通!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
他闻到从赤宿身上传来淡淡的沐浴过后的药草香,与自己身上的味道不谋而合。是因为他们共浴的缘故么?蕴成一片令人塌实的力量。
赤宿抬手拨了下不寻额前的发丝:"睡吧。"
不寻的神思恍惚了起来,似乎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这样子睡在他的身边,无比的安心与塌实。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却依旧能带给他这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子?
他现在不想探寻。
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耳边一下一下的心跳成为令人放松的催眠,直至吐出均匀的呼吸。
没有一丝防备的,两人贴得是如此的近。连心跳都渐渐趋于一致。
扑通,扑通。一下,一下。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都不由地在睡梦中勾起了嘴角--放心地笑了。
笑了,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
重逢的第一夜,彼此相拥而眠,分享缭绕在两人之间淡淡的喜悦。
"王?"近一在窗下敲了敲,轻声唤道。
他总能找到这个主子不按理出牌安眠的地方,但这一次......他皱起眉,似乎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了。
"王?"对了!是警戒心!
像野兽般敏锐的气息,随时随刻保持警觉,即便在睡眠时也不例外。
那种外露难以掩饰的锐利就像利剑一般引导他每一次都能在偏远的房间里将他找到。虽然在这之前,他的王早就发现了他的到来,好整以暇地在一边闲闲地等待他了。
这一次,却不一样。
烈王爷的气息安详了许多,几乎让人快感觉不到它的锐利。并且,他此刻分明还未醒来。
近一压抑下了心中扩大的不安,轻轻推门进去。
他立在门口。"王!"
他还是看见床上有两具纠缠紧密的身体,一个是他的王,另一个,却是一名年轻的男人?!
他倒吸了一口气。
即使是在宫里,他也从没见过王的怀里有过女人,更何况说是一个男人了。
赤宿倒是终于惊醒过来。他不悦地睁开双眸,看向依旧在他臂上安睡的不寻,才不由地柔和了脸上的线条。
像山一样悠长的眉,不浓不淡;挺直的鼻梁,略显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嘴唇,说明他的本性是倔强而不驯的。
他的视线又悠游到他那双紧闭的睡眸上,睫毛很长,密密地覆盖在眼睑上。
这样一张清冷而平凡的脸,在一等到他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眸后,又是一番怎样的风情!
赤宿不由地回想到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双漆黑而明亮的双眸时,是真的忘记了所有呆坐在了地上。
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就这样突地飞了进去,从此扎下了根。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他张着嘴震惊地注视着那一双眼睛,前世来世他都可以不要--只要今生!
完全是夏夜星辰璀璨时候的光芒,多年以后,依旧记得当初它们带给他的冲击。
赤宿支着下巴,看着依旧睡沉了的不寻,低低地笑了。
"王?"被忽视很久的近一开口,"他是谁?"
赤宿这才记起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轻柔地移开让不寻当枕发麻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不寻用被子盖好。翻身下床时顺手拿了件不寻的外衣披上,"我们出去。"
是怕吵醒床上的那个男人?近一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过问的资格。
他的王,终于逐渐地远离。
即便只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他也会认为赤宿是他的王,一个人的,永远不会改变。
"近一?"赤宿启口,"昨晚的洗尘宴,见过县官了吧?"
"是!"近一忙整了整思绪,将他所观察到的据实禀报:"据属下观察,县太爷是个怕事的人。虽免不了有些小贪小污,但也绝不敢太过放肆。"
"恩。"赤宿沉吟,"今日我会亲自到镇上的街道逛逛。"
"是!"近一颔首,"属下会在七尺外随行......"
"不必了。"赤宿抬手打断他。
"为什么?"他们以前一向如此,不是吗?
"这次我会与人一同逛,你跟在后面......恐怕会让他不高兴。"
他知道不寻不习惯人群,更不喜欢被人监视,即使是保护,他也不敢保证不寻会不会因为这而像翻书一样跟他翻脸。
赤宿有些无奈地摸摸鼻子。
"......是。"近一只得答应。
"你也下去休息休息吧!"赤宿笑,像灿阳般散开,"一路上,你辛苦了。"
"......是。"近一低头向后退了三步,随即一个转身,朝窗子那边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才像飞一般地退开了。
赤宿看着他的背影,目光若有所思。
近一。近一。跟在他身边也快有......十二年了吧。
一路走来,近一如他名字般一直都站在自己的身后,不发一语。
他知道他在看着自己的背影。但他却无法回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眼光投向很远很远的那一点,在脑中想象着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模样。
只能这样。
因为他的心早已经满了。在他自己也来不及觉察的时候,自自然然地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像宿命般,在第一眼对上时,就已迷失在秋日凉爽微熏的风里面。淡得化不开的眷恋,终于形成一张网,将他的灵魂一层一层地包裹住。
而他,并不想挣扎。
他记挂着心上的人儿,重新回到房里,在床上躺下。
不寻还未醒来,在梦中孩子气地动动鼻子。
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自己的心就会柔软起来。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此刻东边的一缕缕阳光由窗口射进来,正好投在不寻长且浓密的睫毛上,奇迹般地将它们染成金黄色。
好可爱!
赤宿忍不住俯身,让自己的睫毛也在他的脸上如蝶翼般轻盈移动。由额头一直游荡到嘴唇。
然后停住。
不寻还未醒过来。这家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贪眠呐。
赤宿屏住气,慢慢地将嘴唇凑向他-
"恩?"一双惺忪的星眸,不寻半睁着眼模糊地问:"你干什么?"
"呃?!"赤宿忙仰起头,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又快烧起来了,热辣辣的一片。
"我,我想叫你起床啦!"他张口结舌地掩饰,"天都快亮了还睡!"
瞪他一眼,不寻重新翻了个身,嘴里嘀咕着:"又不是鸡,天一亮就会起床乱叫!"
"呃?!"赤宿再一次被吓到了。
他是在骂鸡......还是在骂自己?
想不通地摇摇头,但还是将不寻死命地重新翻过来,自说自话地握紧他的手放置在自己的腰后。
再一次,坠入甜蜜无比的梦境。
日薄西山。
整整一天,赤宿处在半醒半睡之间。他有时候会醒来,看看身边依旧躺着的人,抬手抚摸他平静的睡脸。
然后心里安心无比,再次睡去。
这一次醒来,他发现屋子里的光线已经很暗。有风吹过,带来夏季黄昏特有的热量与舒畅。
从西方那边的窗子,可以见到夕阳已完全地沉下去,留下半边天空的激荡而黯淡的色流。
一大片一大片,紫橙色的背景仿佛整个天空都快为之燃烧,为之落泪。
"不寻?"赤宿在他耳边轻轻唤道:"该醒了!"
"恩?"他迷糊地应着。
"天黑了。"他又是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怪不得这么瘦。赤宿皱起眉,摸向他的手臂,身体。
"你干什么?"不寻没好气地道。他那双手在他身上摸个什么劲。
"不寻!"赤宿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你该吃东西了!"
"丹药。"重新懒懒地躺下,"我有丹药啦!"
"你还吃这个?"赤宿挑起眉。这家伙十三年来该不会真餐餐吃那些该死的丹药吧?
他忽然想起荆怀有对他说过,整个御赐的"天齐山庄"甚至找不到一个为他们师徒烧饭的宫仆。
匪夷所思。
然而,他却相信这是真的。
"你再不起来,可别怪我呦!"赤宿略带邪恶地笑开了。
"......"再翻了个身,不理不睬。
"呵--"不寻低呼,"你!"
"哈哈!"赤宿抱着赤裸的不寻笑得不可一世:"我可有事先警告过你哦!"他摇头澄清,否认自己是小人的事实。
"放我下来。"这句话,不寻说得好无力。
"你乖乖别动!"赤宿抱着他走到放衣服的架子边,一件一件地替他着衣。
"......赤、宿!"不寻的脚在半空晃了晃,终究没能着地。
赤宿单手就把自己的腰抱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个男人!
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的势均力敌了。十三年,让他变得更强壮,更有力。
不寻这才有一些些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在武学方面下功夫,虽然他练了一身的好轻功。
"不寻,你其他懒得学我也不逼你。"十几年前,言出一边叹气一边苦口婆心,"但这轻功你非得给我练不可!"
"为什么?"不寻问得好天真无邪。
"因为为师我......实在不想替你收尸。"也亏他这师傅有远见,料到日后他这徒弟得罪起人来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打一帮的多。好歹打不过人家,跑总可以了吧。虽然这样是比较丢面子。
可是现在,就算有再好的轻功他也飞不起来呀!不寻愤愤地在心里唾弃此时正手忙脚乱替他着衣的男人。
终于。"好了!"赤宿满意地将不寻放在地上,"如何?"他退后三步欣赏。
一袭终年不变的青色长袍恰到地裹住不寻修长的身躯,长及腰际的黑发闲散地披落着,自然地随风轻舞。
赤宿不知道自己此刻笑得也像是一颗自缢闪耀的星子。
他上前,不由地将不寻轻拥入怀。
"终于......又可以这样抱着你了。"赤宿低低地呢喃。
不寻的头正贴在他的脖子上。他能感到赤宿的血液在皮肤里潺潺地流动,他的气息缓缓地呼在自己的发根上,让他的心也随之颤动起来。
赤宿的手指悄悄抚上不寻的颈间,覆在那块不寻从未离身的冷玉上,私叹地启口:"这一块图腾,你一直带着吗?"
不寻没有说话。小时侯一度想将这个属于赤宿的印记取下,用尽任何方法却始终无法解开。
它是真的无法被解开来,除了赤宿本人。
"这十三年来,你可有想过我?"他继续道。
该怎么回答呢?如果没有想念,他也不会从一对上那双赤艳的眼眸时,就在心里唤出那个本该陌生的名字--赤宿。
赤宿。这个名字,仿佛随着那块图腾,印在了心上,从来不曾遗忘。
赤宿再次轻叹了声:"我们出去逛逛罢。"他稍稍将不寻松开些。
"呃?"不寻摇头:"现在?"
"怎么了?"赤宿望了望窗外,天是黑了,时间也真的不早了,但他们已睡了将近一天耶!精神应该清醒得很吧?还有,"你肚子不饿吗?"到街市上,好歹也会劝不寻吃一些东西裹裹空腹的。
"饿?"不寻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好象是有一点点。"他伸手探向胸膛,摸呀摸呀,就掏出一瓶白玉色的瓷瓶来。
"哗啦啦"倒出四五颗赤、蓝的丹药在手掌。"要吃吗?"他问。
"呵!"赤宿连摇了几下头,"你怎么还在吃这玩意儿?"虽然是蛮会饱的。想当年他因为一时贪奇吃了三颗,就快没被撑死。现在,他对这些玩意儿可小心得紧呢。
"我又多加了许多药材进去哦!"不寻笑得一脸自豪。这杨宅没别的,就药材多,想那也必是杨老爷砸下重金为他的宝贝女儿采购的,可谁又知......
唉!他那颗杨眉宝贝活得比谁都好,没事还自己玩玩驯养的小毒物,有空再装个病吓吓众人,再不然闲着无聊就假扮什么什么谁去招惹招惹那些所谓的"医者"。
所幸他也没有医者该有的同行爱,否则知道真相还不汗颜死或者义愤死--虽然他一直都认为那些医者是死有余辜。
于是他和她,俨然是井水和河水,两不相犯的那种。他每天对着那么多上好的药材不亦乐乎地炼着自己的丹药,充塞了不少瓷瓶。而她,想必也在潜心喂养她那些刚出生的毒蛊了吧。
这所杨宅,在他这位"神医"到来之后,可真是平静得很呐!
第六章
还是被赤宿拉到了街上。
不寻意兴阑珊地陪着赤宿,有一步没一步地向前蜗移,或者说,被赤宿拖着进入人潮涌动的街道。
"既然今年黄河水特别凶猛,街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赤宿奇怪地问道。
"不寻?"他侧过脸仔细地看着他,"怎么不回答我?"
"我哪会知道!"不寻抬头,"几个月前我才从山上下来。"
"噢。"赤宿闷闷地笑了几声,大概是又想到"天齐山庄"的惨状,却引来不寻的白眼,只好转开话题:"那你更要好好逛一逛了。"
"耶?"不寻疑惑:"听你口气,像是对民间了解得很?"
"嘿嘿。"赤宿笑得得意,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我可不是个安分的皇子哦!"
没有告诉他,十三岁,自己便向父皇请兵出征了,所见所闻,自是增长了不少。
其实是一直想出走的,离那座华美而危险的皇宫越远越好。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叛离,而是远方,在那流动的人群凡世间,才有他平实而珍贵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