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刚才杰西动的手脚，暂时锁上所有通往这条路的门，关闭即时录像监视系统，并通过室内换气装置释放少量催眠气。
所以通道里除了歪歪倒倒几个睡去的宾客和侍从，一个人影也没有。
杰西把他们拖进拐角藏好，这才看准方位，纵身在通道飞奔。
连续闪过好几条岔口，杰西抵达一扇厚实的木门。
门口有两名侍从武官靠墙而睡。
杰西小心地从其中一名腰间摘下激光枪，推门而入。
门里装饰非常简单，家具地毯不是军旅气的刚硬风格，而带着文职行政官员们常喜欢搭配的儒雅装饰线。灯光也打得富有诗意情调。
一扇屏风把室内和玄关分开。
室内人听到门口军靴声，扬声问，"保罗爱卿，是你吗？"
这是皇帝皮特四世的声音，听得出来，他有些疲惫，但又强打精神，不过在招呼保罗时还是真心高兴的，并没有应酬下属那种虚伪语气。
杰西迟疑片刻。
皮特四世大概觉得是得到确认，声音带出更多暖意，"总算能够在今晚晋封杰西前得到你的支持。老实说，刚才你冷冰冰告退后，我还真生了半天闷气。"
杰西瞅瞅手里的激光枪，绕过屏风，"抱歉，我不是保罗。"
"杰西少将？朕没有宣召卿呀？"皮特四世见冒出的是杰西，吃一惊，但想到什么，脸色又柔和下去，"是保罗公爵不好意思当面让步，所以派最信任的卿来捎个口信？那家伙，还真是个倔脾气。"
"不是保罗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杰西举起手里激光枪。
皮特四世看来很少接触真枪实弹，开初似乎不敢相信杰西居然真的亮出激光枪，直到又确认细看几眼，才骇然变色，"大胆！卿怎敢带枪进宫？"
"请把那只按警铃的手放下。整个皇宫的保全系统，包括警报系统、监控系统，目前都出了点小故障。"
皮特四世瞪着按下去却没反应的警铃，沉下脸色，"杰西少将？卿想做什么！"
"我是来向你禀报一件机密大事。"杰西没后退，"你器重的大臣兵部尚书保罗•克里斯曼公爵--是奴隶所生。"
"保罗？奴隶？"
让杰西没想到的是，皮特四世对保罗身份的反应，却居然比刚才看见指着他自己鼻子的激光枪还迅速还剧烈。只见他从椅子上"腾"的蹿起来，动作大得竟把面前的桌子掀个底朝天。下一步，皮特四世就冲刺到杰西面前，这应是发挥出那副文职人员的体能极限．
"谁告诉你的？谣言！都是谣言！不许告诉任何人！"
"你......？"杰西看着揪住他衣领咆哮的皮特四世，良久，方醒悟，"......原来你早就知道？"
"呃？我、我......"皮特四世仿佛这才意识方才做了什么，就象偷偷干坏事的小孩被大人抓住痛脚，嘴里不禁结巴起来，唯一能找到的武器不是盾牌就是更大音量的咆哮。
"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来听说克里斯曼是血统纯正的名门世家！别的一概不知！一个克里斯曼老公爵临死前反复求见朕安排后事还不够吗？现在又出来个你！为什么老让这种事缠在我脑子里？你知道我每次见到保罗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多辛苦吗？"皮特四世对彼此的称呼也忘了使用帝王专用的"卿"和"朕"。
"......"
"他只是一个奴隶，一件器具。主人想把他做什么功用，他就做什么功用，想把他摆在什么位置，他就得待在什么位置。老克里斯曼公爵把他摆在家门前作个守门石狮，辅佐血统纯正的瑞恩成年。老公爵死前这样提醒我！保罗他自己居然也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整天在我耳边念叨什么奴隶！物品！可我爱他！他从小天天入宫！我是独子，他就跟我的亲生兄长一样！我爱他！"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皮特四世两眼发红瞪视杰西，伸手指向门外，"滚！快给我滚！不许再跟我说这种话！别让我再看见到你！"
杰西望着反应古怪的皮特四世，出会神，才慢慢打开激光枪的保险，"我会出去的，不过，不是用‘滚'。"
"大胆，你还敢弑君不成？"皮特四世仍然保留方才的冲天气势，并没有注意到杰西手指的动作。
"......弑君？是指这样吗？"杰西从旁边衣架上扯过一条厚厚的冬季大围脖，蒙住枪口消音。
--在战场上击杀驾驶中子炮战舰的敌军，需要人人称赞的勇气。在战场下射杀手无寸铁的文人，需要的是什么？
杰西咬牙望着皮特四世那根骄傲指向门口的手。
"呵呵呵呵，"皮特四世居然大笑起来，"杰西少将，卿确实是个真正的军人。弑君的罪名，并不适合注重名誉的军人。"
"弑君吗......？可你并不是我的君主，你是外面大厅里那些人的君主。但不是我的。"杰西枪口哆嗦地继续对准皮特四世，却仍扣不下去，"......这确实是比战场更可怕的杀人方式，这是谋杀。"
"杀人......？谋杀......？"皮特四世注意到杰西郑重的神色，慢慢醒过味来，发现他是认真的，脚下一踉跄，竟险些做出失去帝王尊严的倒退动作，"不......卿说得对，这是谋杀，真正的军人......不可以做这个......"
"......为什么不可以？你是这个猎户旋臂上银河帝国的皇帝，而我的母亲、我的挚爱、还有我自己，都流淌着人马旋臂僻远农业星球米法斯的血，那个自从上次银河大战后就盛产奴隶的地方。"
"......是这样？还算个借口......可朕正要，赐卿自由......"
"‘赐'我自由？为什么要你来赐？我天生自由。我的米法斯同伴也是，从身份上到心理上。为什么需要被你夺取自由，再根据我和我兄弟用血换来的武勋赐还给我？"
皮特四世沉默下去，过了半晌，才道，"这一天，还是来了......本来以为，找对了方法......但是......原来如此。"
72.
皮特四世露出自我讥讽的笑容，坐下来，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如果卿能作出谋杀这样的事情，就请继续吧。"
"........................"
"咻"，一道激光束突然射出，打在皮特四世的胸口上，不高的枪声立刻被周围的隔音墙壁吸收干净，一丝也没传开。
但这枪声也绝对不低，不是使用杰西手里厚厚的冬季大围脖消音后的分贝。
杰西惶恐低头，心惊地巡视自己发颤的手指--他刚才并没扣下扳机。
"哥哥，"一个响亮童音在杰西背后传来，"刚才那一枪，是我开的。你们都很专心，没注意到我。"
杰西摇晃着转身。
奔尼站在屏风边，身姿笔挺，金色头发闪出耀眼光芒，湛蓝眼眸异常明亮。小小的沉寂身体，带着充满人生阅历的成人所没有的毫无顾忌专一追求完美的纯粹感。
奔尼手里端着与他身材相比过大的激光枪，枪口学着杰西的模样蒙个小围脖，用着他这样年龄的小孩异常罕见的负责神态清晰解释，"我从秀刀哥哥那溜出来找你。路上的人不知怎么，都躺在地上睡着了。而且所有通往这条路的门都锁着，过不去。似乎只有秀刀哥哥破解了电脑保全系统的那个藏我的小房间没受影响。我探着走到半路，正好在通道口瞧见你走进这间屋子。这柄枪，是门口另一个侍卫的。我看见你的枪出了问题，半天也扣不下去。"
"......秀刀，我怎忘了，他也是破解网路保全的高手......"
"来人......快来人......"皮特四世痛苦的喊声又吸引住杰西的注意力。
杰西搂紧奔尼，回望皮特四世。
粘稠的鲜红血液这才开始从皮特四世的伤口喷射出来，半边身体立刻被染红。皮特四世困难地伸出手，想要摁住血液流失，但手只抬到一半，整个身体就平摔下去。
杰西想挡住奔尼的眼睛。
"不要，哥哥！"奔尼定定阻止杰西，坚持盯着地面的皮特四世，甚至还踏出半步，让自己小小的身体护在杰西前面。
"奔尼......"杰西按住奔尼的小肩膀，只觉手掌不稳，"......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黑色的......"
"那一枪是我射出的，哥哥！"奔尼竭力隐藏下同样颤抖的双手，学着杰西平时泰然自若的神情，倔强抬头。
＊＊＊＊＊
杰西把奔尼送返秀刀当初安放他的地方，叮嘱他别乱跑。
"嗯。"奔尼乖乖坐到秀刀给他留下的小孩沙发上。
杰西心中突涌起种强烈愿望--就这样抛下一切，所有的情绪和心思，只带着奔尼，静静离开......
"哥哥，"奔尼正扬起小脸，坚持问，"你还不回那间屋子吗？我看得出来，你计划回去的。"
"奔尼，"杰西单膝跪下，摘掉军帽放在地上，平视奔尼，"哥哥哪也不去，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哥哥，我已经十岁了。"奔尼抬高下巴，笔直的小鼻梁挺挺的，这个动作大概是跟杰克这两天学的，但也有可能是往日杰西仰望长空的样子被奔尼看到偷偷模仿，"我现在比当年你开始独自照顾我时还大两岁呢。我能管好自己，一点也不会妨碍哥哥。"
"奔尼......你从没妨碍我。如果没有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我......"
"我就知道。"奔尼挺起小胸脯，"我会继续照顾哥哥。"
"......奔尼，"杰西低下头，捧起奔尼刚才握枪的小手，细细地来回摩挲，咋看倒类似想捋平衣服上一经烙下就难以抹去的褶痕，"......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奔尼，我的兄弟......"
"快去吧！"奔尼帮杰西抓起军帽，带在他头上，充满信赖地望着杰西，"哥哥，你放心，我会乖乖坐在这里，等着秀刀哥哥来接我去坐大飞船。秀刀哥哥说哥哥吩咐他啦，要带我一直飞到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星上面去。"
＊＊＊＊＊
杰西一路全速奔跑，赶回御书房。进了房门，皮特四世仍在地上昏迷。房间里的一切，连空气中昏黄的灯光和血腥气味，都跟刚才杰西抱着奔尼离去时一样。
远远望着皮特四世在地上的脆弱肢体，杰西脚下僵持几秒，没往前走，却回过头，视线浏览过方才奔尼伫立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却又似乎有个瘦小影子。
杰西终于提起力气走去，托起皮特四世的头，从兜里拿出瓶药水，往他嘴里两滴，"这是兴奋剂，能帮你提神。"
在液体滴进嘴角后，皮特四世虽仍脸色苍白失血，但眼神又清晰起来，手上也似乎被注入能量，这让他能抬起手，茫然看了会杰西后，问，"......你在救我？"声音也迅速连贯回去，"快叫御医来救我！"
杰西把皮特四世抱到旁边沙发上，却没说话。
皮特四世紧紧读着杰西脸上的表情，突抓住杰西的腕子，"你检查过了，我一中枪就检查过了！那枪是致命的？你现在只能用药物让我多撑一会？不！我不信！快叫御医！快叫啊！"皮特四世飞快许诺，"放心！我知道那只是走火！我会下旨！赦免你弟弟！快点！快叫御医！"
"奔尼......不需要......你的......赦免......"杰西终于自语出声。
"......那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喜欢观看垂死者的食腐者。为什么回来？......是给我临终忏悔的机会吗？"皮特四世推开杰西，偏头不再看他，"......其实我也知道，这个帝国在坐吃当年银河大战的胜利果实，如今只是吃到尽头......不过，先人血战传下的皇冠，叫我又能怎办......？"
杰西没想到，皮特四世恢复神智后，居然说的头句话是这个。
"吓着了吧？"皮特四世转回头，脸上居然满是偷偷恶作剧的顽皮笑容，"原来临死这种时刻也不是全没好处，起码能把以前不好意思告诉人的悲观念头大大方方说出来。"
杰西战栗地避开皮特四世刺眼的笑容，似乎正要死的人不是皮特四世，而是他。
"谢谢你给我这个忏悔的机会，可是，"皮特四世猛然更紧地抓住杰西的手腕，"你日后临死前，又去找谁忏悔？这一枪打出来，我的血只是个开场，后面还不知要流光多少星域的血。"
73.
皮特四世的话似乎正打中杰西心里的扭结，杰西挣扎着想甩脱皮特四世抓着他的手，却全身发软，竟无法摆脱垂死者。
"现在整个银河系，各种力量关系复杂，而我这个深受好评的庄家，就是中间那个制约所有力量的平衡点。如我一死，平衡打破，有着正常人类欲望的家伙，都会跳出来试试运气吧？"在兴奋剂的帮助下，皮特四世恢复神采，灰眸炯炯凝视杰西，"会死很多人呢！我是第一个流血的。第二个，第三个，第千百万个，又是谁？他们中间，说不定会有你心爱的人！"
杰西的脸色已比皮特四世还要无血，"......这是我的罪......"
"这确实是罪，在地狱中焚烧千万年也无法炼化的罪！"
在皮特四世步步紧追的犀利目光下，杰西脸色灰白，"这确实是罪，在地狱中焚烧千万年也无法炼化的罪。所以......我选择由我亲手犯下它......为了众星下的挚爱......"
"......为了众星下的挚爱......？"皮特四世细细品嚼这句话，片刻后，竟蓦然扔开安详对待死亡逼刺杰西的表情，语调又急切开，"不要让我死！我也有我的挚爱！让我活下去！开什么条件都成！赐给所有米法斯奴隶自由吗？我可以照做！要我退位让给你吗？没问题！"
"......"
"......"
"算了，难怪你不肯信。"皮特四世最先放弃和杰西对视，重新闭眼。
杰西又往皮特四世嘴里滴几滴兴奋剂。
皮特四世睁开眼，"把那瓶都给我滴下去！让我再多活一会！"
"......这也不过是多增加一小会......"
"滴下去！快点滴！"
杰西没拒绝这个面临死亡时的要求，依言照办。
皮特四世注视着杰西给他喂完药，把他的头重新平放在沙发靠枕上，习惯性地找来纸巾帮他擦去嘴边残留的液体，却思索开，"卿真是位很矛盾的人呢，这么会照顾人，却是回来照顾一个等同被卿杀死的死人？--回来是为了什么？一直都不说出来，朕反倒被卿勾起好奇心了。"
在皮特四世又放射出犀利帝王光芒的灰色眼眸注视下，杰西不禁再次回头，望向刚才奔尼曾伫立的地方。
"令弟不在那里。难道一个十八岁已成年的军人，还需要幼童代办最黑暗的事？"皮特四世一语道破杰西的心绪，打个哈切，"想不到朕是死在个懦夫手里。"
"......我也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原来有些事，计划是一回事......但行动，却是另一回事......"杰西深深埋下头，过片刻，却徐徐抬起，"......你在这样的时刻，仍能做到去掌握对手，予以打压。这样非沙场的对抗，其实必须具有和沙场对抗相同的冷酷心肠--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皮特四世没急于回答杰西，只紧盯着观察他。
杰西听到自己继续这种刚刚控制他声带的说话语气，"皮特四世先生，我愿意再给你和你的帝国一个机会，立下你的继承人吧，你认为能阻止银河系流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