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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罂——byShadowman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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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
紫芮的声音,缥缈无端如轻风撩过耳际。我闻声抬头,冲来人展颜一笑,斜眯了眸子上下打量。
他冲我伸出手来,彷似多年未见的至亲。过分迷惑人心的重逢欣喜,溢于言表。但我太明白,他那月白广袖下,所隐藏的杀机四伏。手腕上的一只不起眼的古旧镯子,有一个妩媚的名字-何夭。当然那弯银亮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装饰,而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只要他想,方才我便足够死上三回。
而他绝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作剧的机会的。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因我的指尖,恰恰抵住了他的手肘。他自然明白我笑容背后的萧杀。不错,指缝间挟了三寸五分的银针,针上淬了"累红尘",见血封喉,饶是他,也决计抵挡不住。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堇阁四孽之一的百罂绛•菲,举世闻名的妖瞳毒公子。左眸乌沉沉黑如无星暗夜,右眼却白惨惨似中秋满月,谁也惹不起角色。
僵持半晌,还是他先后退半步,无可奈何的模样。
"菲菲,给我一味毒,越烈越好。"
我沉吟片刻,解下腰间香囊递了过去,
"月下昙"
"月下昙? 又是你的什么促狭点子?"
不理他,我自顾自漫声吟道,"月下幽昙,起死生,肉白骨,来无踪迹,千金难留..."
他一脸哭笑不得,"罢罢罢,好个灵丹妙药,便留给你去发发善心也好。"
我眼光一转,笑得越发开心,"芳影既现,昼夜难离,一别三日, 人化尘土。"
紫芮挑眉,将那绣了绯红虞美人的香袋儿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也莫用得多了,每次只黄豆大小,焚在手炉儿里便是了。" 我柔柔嘱咐,活像救死扶伤的妙手医师。
他叹气不已,"菲菲, 你还是少笑两笑的好,"
我不以为然,好个猩猩作态的家伙。千末紫•芮,堇阁的头号杀手,魉化堂堂主,什么时候论到他来教我仁慈?
我和他,都是嗜血饕餮,只要有这种芬芳甜美液体的存在,我们就蠢蠢欲动。
所谓堇阁四孽,便是魑情,魅奇,魍舒,魉化四堂之堂主。依湜蓝•葛是一向的来去匆匆,寡言少语。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们仅有的几次会面,并非美好的回忆。他手下的魑情堂,主管情报。这江湖众生万象,尽皆在他那瞳仁之中。太过机敏锐利的眸子,在它们的注视下,往往坐立不安。所有伪装如千月幻境,粉碎一地。这总让我有某种欲望,想在他的花茶里,倾入一滴"离世"。 那是种可以让人失去五感,全身瘫痪,却神智清醒的毒。当他再无法窥视他人的秘密时,又该作何表情?聪明人就该懂得及时压抑好奇心。
四人中与我最亲密的,便是魍舒堂堂主什勰绿•蓟。这个年轻女子指间哗哗流淌的财富,恐怕无人真正知晓。她是堇阁中,唯一光明正大出入行走的人。魍舒堂掌握着堇阁名下,所有的钱庄,酒坊,赌场及青楼。算来阿什称得上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闲暇时,她会时不时来此。寸长丹蔻染了凤仙花汁,一点点抚摸我那些瓶瓶罐罐。龙眼大小的翡翠指环,坠得她手几乎抬不直,眼错不见那价值连城的宝物就给她顺手捋下甩出窗去,嘴里气咻咻地,"什么劳什子物儿,没得叫人手疼。" 五十年的女儿红,她喝得面不改色;苏杭丝,巴蜀锦,妃红酱紫,肆无忌惮的颜色,倒配她一张素面,不施粉黛。看这个女子悠然拈了鹤顶红说好俊的胭脂时,我便不由失笑。想外间那些毕恭毕敬的客商见了他们口中的蓟老板是这副模样,只怕要吐血。操持万人身家性命的财神,居然如此随行荒唐。
阿什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自己的衰老的人。又或者,我从来就不曾拥有那份肆意轻狂. 纵然脸颊光滑饱满胜似上好官瓷,于我而言,时间与清水无异,廉价而无味。更漏里盛的是金沙还是骨灰,都在我心上留不下痕迹。只因原本该有那个跳动的器官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
我的魅奇堂,在堇阁之中,名声也是出奇的坏。堂内尽是些世人所不容的妖术;下蛊,摄魂,占卜,施咒。身为堂主的我,也就是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魔障一个栖身之处,好一展他们天谴的才能。堂内众人多半分散各地互不往来。留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商离,酃小小,孑和昙婳等人。
商离祖上乃是苗人,他也因此而习得蛊毒之术。这个男孩子苍白消瘦得近乎病态。阿什得了他青蚨聚财蛊的好处,于是乎巴巴地送来许多人参鹿茸,日日地供着,可商离倒还是一副乘风欲去的身子骨。我对蛊虫之用颇不以为然,须知他最擅长的,便是情蛊蝉娟引。若果然灵验,他有怎会落得孤单一人,投奔堇阁?曾经无心提起,商离漠然地逗弄着手上的竹叶青,良久方才开口,
"因为我不需要,被施舍的感情。"
原来,他已孤傲至此。
天生赤眸的酃小小,生得娇小玲珑人如其名。面貌虽非绝色,倒也清秀干净,却配了那样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只一眼,便再移不开目光,受制者形同傀儡。初见时连我也险些着了这个十余岁女童的道儿,若不是房内点了"酣梦",使她昏昏欲睡双目合拢,只怕我已从这鸩楼顶跳下,粉身碎骨。从那以后,我鲜少见她,恍惚间发觉自己一脚跨出窗外的滋味,相信没有人愿意尝试第二遍。
能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拥有它的,是个貌似无辜的儿童。
孑大约是魅奇堂中人缘最好的。惯能卜算的他有着冬日暖阳一般的温和笑容,纯净而无害。连阿什手下的小丫头子们,也爱羞红了一张脸,扭扭捏捏地缠着问问他,情郎的一颗心是假是真?他也不恼,修长手指执了兔毫,一笔笔为她们描绘或喜或悲的未来。我从来不去问他是否天生口不能言,也不去窥探他稍长的刘海下掩着的空洞左眼。他从未替我占过卜,但我并不怀疑他的能力。这一点,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右瞳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已告诉了我。
他是知道我是谁的,一个真正的恶魔。
世人若听见"咒术"二字,只怕第一个念头便是身披青白道袍的江湖术士,执了柄半旧不新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道"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而昙婳,看上去与任何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并无二致。低眉顺目,气度从容。只是她的一头青丝,发长及地,光可鉴人,仿佛一条墨色的河,从头上流淌至脚跟,从不挽起. 她身边向来没有任何苻水拂尘等物,昙婳只用她一双手,一双一年四季都护在雪白缎面手套里的手。那双手,无它,也只"恰好"二字可以形容。肤色是恰到好处的柔白,仿佛新绽的莲;玉指是恰到好处的丰盈无骨,纤细修长;指甲是恰到好处的粉润圆滑,天然去雕饰。记得某次与她小酌,我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可惜桃花已谢,这梵妃酿,是要掺了当年新采的桃瓣饮的。她笑而不答,只是从袖笼里抽出手来,在空中飞快地结几个手势。看不真切,只无端觉得她的手仿佛一对振翅欲飞的白鸟儿。 待回神之际,刺眼日光已换作漫天殷红的花雨,货真价实的桃花。我从她拖于榻间的发中拾起一片,放入口中,果然清香甜美。她眯了眼瞅我,活似等待奖赏的孩童。我于是笑了,吐出四个字,"桃之夭夭"。
昙婳脸颊粉红,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老天似有心似无意的玩笑?神灵给他的偶人们一点与众不同的关爱,且看他们如何在平凡世间挣扎悔恨,惊恐逃避;如何面对旁人的冷嘲热讽,望而却步。如何经历背叛艰辛,直至绝心绝情。
简直是太有趣的游戏,连我都要不由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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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我酷爱在凌晨时分,一个人在罂粟园中漫步。星子尚未散去,像破碎的玉玲珑在头顶饶有兴味地隐约闪烁。我赤了足,任凭那生着倒刺的花茎拂过脚踝,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痒。露水沾湿我的袍角,我毫不介意。自己为自己跳一支毫无章法的舞,唱一首缥缈诡异的歌,罔顾脚趾间的泥沙。这种幼稚而荒唐的消遣让我乐此不疲。
那一日的花,特别的艳;那一晚的月,特别的圆;那一秒的空气,充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芬芳。我坐在园中,捕捉到宿命的气息。手一抖,一株火红罂粟在指间四分五裂,留下满掌粘稠的汁水。
"堂主, 蓟堂主求见。" 侍婢小心翼翼地靠近。
我微微皱眉,阿什她再如何精灵古怪,也决不会无缘无故选这个时辰。于是我从花下起身,懒洋洋地勾了梨木屐子,扶着小丫头的肩,一步半步,悠悠闲闲地望会客厅而去。
果然那葱绿撒花褂子的身影已不耐烦地厅内踱步,才见了我,就扑上前来。
"菲菲,快,随我去,十万火急。"
我端了捧上来的杏仁茶,细品慢咽,"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姐姐此番有何见教?"
阿什劈手就来夺我的杯子,"行了,菲菲,算我求你了不行么?救人要紧,"
"哦?你那方宝地怎么闹出人命官司?"
"哪是我的人啊,无巧不巧遇上了这个半口气的主儿,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
我鼻子里笑一声,"要救你救,我这儿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她急得额上冒汗,"师弟,你狠。且看我薄面,若真救得此人,那塞外的水晶夺命蝎,我好歹弄来送你便是。"
"二十只,一个不少。"
"好好好,快走吧,再迟一步,便是太上老君也救不得了。"
我哧地乐了,"阿什, 莫不是你心尖上那位?忒急了吧,"
"哪里," 阿什愁眉苦脸,"乃是前些日子孑替我卜了一卦,近日须得多行善事,方可保年内平安。" 一头说,一头早把我拽上七香车,风风火火往她的骊居而去。
不出片刻,已到了客房。小婢手执了琉璃灯,撩起软烟罗碧纱帐儿。灯下且看那人蜡黄脸儿,薄薄一层汗珠,唇上血色全无,昏迷不醒,显是病得不轻。
我堪堪退了三步才稳住身子。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明了我此刻心情。刹那间,时光流转,岁月剥离,眼前的一切,褪色至无形。只余我独自立于无波水面。惆怅莫名。可那泓清波中,却没有我的身影。 倒映出来的一人,面容模糊不清,正向我竭力伸出手指,"罂,罂,罂..."
声音不大,却好似一把锋快的利刃,生生把我一剖为二。一半的我尖叫着只想逃离,不要,不要再呼唤我的名字,求求你,让我放手,让我遗忘。
而另一半,却像中了切肤之蛊,一寸一寸向那个声音靠近。是你么?是你吧,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久到快要放弃。
"菲菲?" 阿什的手落在我肩上,几分担忧的意味。
我猛然惊醒,冷汗已透重衫。摇了摇头,我轻道,"你们都出去吧。"
阿什迟疑了一下,还是默默地退出房去,她明白我在医治时不喜人打扰。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命悬一线的陌生人。灯花毕毕剥剥地响,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救,还是不救?
若救,我不晓得自己还会有怎样更疯狂的举动。
若不救,我又要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这酷似的脸庞,再次的消逝?
正在这时,那人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我的双色瞳仁,对上了两汪深不见底的墨黑。太像了,连眼睛都神似至此。
我要留住这双眼睛。
指间银光闪烁,我的手已飞快地在他几处要穴上刺下。积淤的乌血喷涌而出,污了我的白衣。
他身子一僵,死死咬住了下唇。有血从齿间滚落,我视若无睹。这样的伤,明显是被人用重手法将关节一一卸脱,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不立下针药,他的小命只怕不保。
不一刻他全身上下就密密麻麻插满了雪亮长针,床上的鹅黄褥子早成黯紫。烧滚的热水注在铜盆里,浸上一方丝绢,我由怀里掏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枚丸药溶在水里,满屋便尽是浓郁药香。
湿透的绢子略略拧干垫在手中,我右手把他左腕处的针一拔,左手伸到他腕下向上托,咔的一声脆响,骨已接上。紧接着将断腕用涂了天青膏的生丝牢牢缚住。他的剑眉拧了个疙瘩,两眼却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举动。我想我的速度已比平时慢了许多,他的注视让我忍不住要发抖,虽然我已竭尽全力不去看他的眸子。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酷肖, 让我几乎要怀疑此时此刻的相遇,是一个拙劣的笑话,还是一个清醒的幻境。抑或在这许多年后,我将再次,被迫相信命中注定,以这样措手不及的姿态。
他身上的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铜盆里的药汤换了又凉凉了又换。天色微明时分,我走出那间小屋,疲惫得快要脱力。只吩咐阿什三天后来魅奇堂取药,就匆匆赶回鸩楼补眠。这一夜,简直耗尽我毕生自制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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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三月已过,阿什许诺的二十只水晶夺命蝎我已到手。成天闷在房中,银吊子悬在火上日日熬。整只的活蝎,投入陈年的八仙酿。 泥封了坛口,七七四十九日后用细纱滤出酒汁,再溶进鸦片,和百花蜜炼上三十六个时辰,便成一味"黄梁"。灰白粉末,撒到哪里都人不知鬼不觉。服食之后,如入西方极乐世界,美景万千。可若用以三倍剂量,所有最恐怖的噩梦里最荒诞不经的妖魔,都会呈现眼前。一柱香的时间,必然心脏破裂而死。黄梁迷梦,索魂无形。
制毒时我都很开心,所以鸩楼上下人等俱皆心惊胆战,风声鹤唳,略可疑的饭一口不吃,水一口不喝。所以不知情的阿什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笑眯眯地靠在椅上,看着阿什手舞足蹈地唱"长命女",憨态可鞠。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称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雁...岁岁....长相见..."
正乐着,小婢匆匆来报,"堂主, 有一位公子求见..."
我眼也不抬,"替我打发了他去, 今儿谁也不见。"
"奴婢劝过了,他不肯走。是...蓟堂主救的那个人。"
顿了一顿,我吩咐道,"蓟堂主她身子不爽,先送她回去歇息罢。请那人进来。"
小婢喏喏连声,半哄半骗地把阿什架出厅去。几乎于此同时,眼前一暗,高大身影立在堂前,挡住大半阳光。
只略抬头,大脑尚未及反应,一个名字已滑出口外,
"珩..."
他的身形一滞,我无可奈何地摇头。还是习惯了啊,那张脸,那个名字,也许早就是百罂绛•菲的一部分。仿佛不为人知的种籽,尘封多年后,在某个恰当的时间地点,疯狂发芽滋长。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他跪地抱拳,
我苦笑,"知与不知,无甚关系。救命一说,亦是朋友不情之请,勿需挂怀。出了此间往南三十里外便是都城,你好自为之罢。"
他漆黑的瞳仁盯牢了我,倔强的薄唇抿起,"小人虽然鲁钝,却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求恩公准我终生追随左右,某自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凭恩公调遣。"
我没有回答,恍惚间早不知神游何方。
珩,你似乎,从来没有承诺过永远。所以你走得潇洒走得决绝,我也无话可说。
"恩公若不答应,小人这条命本就是您所赐,便用它还了恩公的情!" 原来他进来时,已袖了一柄匕首。电光火石地一闪,我不假思索扑了过去,扣紧他腕子,"不要!"
迎头对上他诧异眼神,我悻悻放手。珩啊,唯有你,吹皱一池春水,单单一张相似的面孔,都叫我方寸大乱。
退后几步,我细细打量这个人。高挑身材,眉目间英气逼人又不失内敛。外表上看来只怕旁人会以为他比我尚要年长几岁。无知的孩子啊,为什么一定要招惹我这妖孽呢?难道不知道,沉睡的恶魔,不会放过惊醒它的第一个访客。不过,如果这是你的执意要求,我又何妨给你所想要的一切?就像珩曾经的娇惯溺爱一样。但是,这一次, 换我来作他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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