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罂——byShadowman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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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绸袍裹了身体,湿漉漉的长发也不梳理,只任它蛇一般爬满肩头后背。我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由石洞中的密道一路回到卧房。
才一开房门,我就打了个寒战。雕花窗大开,在冷风里吱吱呀呀地乎扇。我没好气地说,"紫芮,你又故弄什么玄虚,要冻死我怎的?"一个人影由房上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正是紫芮。他脚方落地,反手把窗叶合拢。脸上一成不变的模糊笑容。眸子深处星星点点,却有异样冷光。
我后退一步,倚在榻上,"坠邑那桩事儿,是怎么个来龙去脉?"
紫芮微哂,"你难道还在意我们的死活?"
"湜蓝这小子说了什么?"
"不多不多,只恍惚听说,菲菲你要放弃堇阁?"
"那是后话,"我不耐烦地摇手,"说正题。"
"正题?" 紫芮坐在窗沿上,两只脚在空中晃晃荡荡,"正题就是,坠邑三天前去办一件案子,就没回来。今儿早上被人送到我那,附一封帖子,点了名要见堇阁执掌,明日临江楼午时。"
"你的密函上,写的是你要去赴约。"我一字一句地说。
"菲菲你近来沉溺温柔乡,我怎好打扰"何况,掌阁人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我也是昨才从湜蓝那知道不是?亏你演了这多年的戏。现在你要任堇阁自生自灭,我无话可说,"桌角啪地一响,紫芮已面无表情地拧下了整块四指宽的乌木,"坠邑今儿给人丢在门口,人和肉包子没有区别,全身骨头都碎成渣了。"
我叹气,"下这般狠手,是冲了我这掌阁来的。你去了, 未免名不正言不顺。我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还怕见了人不成?没得叫人笑话我堇阁偷梁换柱,遮遮掩掩的小家子气象。"
"我以为你不会揽这起闲事。" 他扬了扬眉。
"好歹我也是名义上的掌阁么。堇阁我可以放弃,但只为了那一个人。其它下三滥门子要来招惹,休怪我不客气。还轮不到他们来把堇阁的手下捏扁搓圆的。"我的笑容,流光溢彩,仿佛上好的毒酒入喉般的软滑温醇。
紫芮沉思半晌,仰头勾起嘴角,"明儿我可以同去么?"
"随你,只一件事,不许出手。"
他转身开了窗,黑色身影一蹿而出,在夜空中隐遁无踪。遥遥地听到一句话,"很久没见识你的毒术了。我很期待呢,菲菲。"
我也很期待。寒江雪,将遇上它第一个牺牲品。
永远,永远,不要招惹什么都没有的人。这种人的报复,往往最让人无法承受。
何况,在堇阁,这种人不是一个,
而是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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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楼以苏式点心闻名,清香酥脆,入口即化,配上新沏龙井,更是一绝。
现在我面前就摆了整整一桌临江楼招牌点心,并一壶雨前龙井。屋里不多不少,十个人,面对这等美食珍馐,却没有一个人下口。
我舒舒服服地围着水貂皮袍,一袭面纱挡去他人好奇目光。拎着面纱动筷的场面想必不雅,所以我忍。
酃小小闭着眼,似乎半睡半醒,她从来不好甜食,实在可惜。
昙婳嘴里哼着歌儿,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膝上的手套,长发流泻一地。她有个习惯,不在陌生人面前吃东西,或许是不愿让人见了她的手。
紫芮是典型的只要有酒万事不理。我今日特意为他备了一壶杏花村的汾酒,现在只怕天王老子也唤他不动。
唯一一个正襟危坐的虓倒是面色如常,只是明显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对面坐的五个人,不,是坐着的一个人,站着的四个人,一色死了老子娘的沉重表情。
坐着的那位,看上去二十许岁,衣饰华贵,腰间的龙泉宝剑望去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生得白净面皮,倒也不惹人厌。眉目间却有掩不住的倨傲,仿佛今日来见我等臭名昭著的妖孽真是给了我们天大的抬举。我猜他必是下帖子请我们的鲁氏之长子。鲁家老儿无巧不巧是武林盟主,他也俨然一副未来盟主的嘴脸。
可惜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不过没关系,死人的名字是没必要记的。
后面立着的四位壮汉,定是湜蓝提过的鲁家四虎。所谓四虎,不过鲁家养的四条忠狗。沾了主子的光,也便勉勉强强算作虎了。四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 活脱脱就是守着肉骨头的宠犬。
十个人参了半日的不语禅,还是鲁大公子先沉不住气,"咳,三日前,贵阁属下试图行刺家父世交方文龙方老大侠..."
我从中打断, "鲁少侠不妨快人快语。你们的意思是怎样了结?"
他故作爽朗地干笑,"掌阁果然痛快。刺客既已当场伏诛,我们又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只需掌阁率众向方老前辈赔个不是,便一切无事。"
我斜乜他一眼,"赔不是?只怕我前脚入了方府大门,后脚堇阁就赶紧着把灵堂起了是正经。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我作生意的本份,无可厚非。要说有什么不是,次此我的手下技不如人,认栽而已。"
主子未及答话,他背后的红脸汉子早已跳将起来,"妖孽,我家少主人好言好语,你怎的如此无礼?别人忌惮你,我却不怕!今日便要见识一下你的妖法!" 说罢双刀出鞘。
正在安稳打盹的酃小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睁开一双赤目就懒洋洋地照那莽汉面上瞅去。却见那虎背熊腰的武夫大叫一声弃了兵刃,竟是一头就往那雪白墙面上撞了过去。瞬时就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我煞有介事地拍了小小一下,"好好地怎么就让这酒楼见了血?别说人家以后生意难作,大家现下看着也倒胃口不是?"
对方先是愣在当场,接着余下二虎齐齐吼了一声 "大哥!" 就一拥而上围住了那位滋咕咕七窍冒血, 眼见不治的仁兄。另一位五短身材的黑了张脸,二话没说就向小小扑去,拼命的驾势。
小小却心不在焉合目又睡。旁边的昙婳早抬手指牢了他,手指轻拨如抚琴。凭空里腊月天气,一群白花花蝴蝶应声而来,从头到脚把那人裹在白影当中。他一手护了头脸,一手当空乱挥,忙忙后退,模样倒也滑稽。不防已退至窗边,一个踉跄,便倒翻出去。只闻扑通水响,我不禁摇头。临江楼, 顾名思义坐落于江边。合该这厮倒霉,天气虽冷,江面却仍未冻上。也只有暗求多福的份了。
正在嚎丧的两位见了这情形,生生刹住了一把破锣嗓子。主仆三人扭曲了青白脸孔,面面相觑。我在面纱后微笑,妩媚莫名。
鲁少爷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第一个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硬充好汉,摆出一副正气浩然的嘴脸,"我...我们以礼相待...掌阁为何以妖法暗算?"
"暗算?似乎是你们先动武的吧?要说妖法,我不会那些玄虚,就真刀真枪陪你玩玩如何?" 一直沉默的紫芮笑嘻嘻地接茬,我出言制止不及,也就只有由他去了。
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离他最近的那个咔地一声亮出双节棍护在胸前。紫芮看也不看,手指微动,腕上的何夭如一条苏醒的小蛇,簌地展开,咝咝地颤动。
"喏,这就是我的兵器,名叫何夭,很美丽,不是么?我最拿手的一式,是这样。" 他说着手腕一翻,空气中掠过细不可闻的破空之声。没看清紫芮的动作,何夭却已乖乖缠回他腕上,依旧那毫不起眼的古旧银镯模样,"这招,我给它起名 ‘梦云', 用的是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意思。"
我真真实实开始头痛起来,沉声道,"紫芮,你有完没完?!"
他飞快地回头冲我眨眼,"哦?快了快了。" 话音刚落,在他面前的那人双目突出,不可置信地大张着口倒了下去。脖颈上细细的一道伤口,淡不可见。半秒之后,滚烫的鲜血仿佛某种生物柔软的触角,爬满他身下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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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芮深吸了口气,满足地眯起眼,"血的色彩,何其妖娆啊。"
那样的速度,那样的精准。这个年纪轻轻便身为魉化堂堂主,统领堇阁上下所有杀手死士的嗜血妖魔,果然有不可一世的资本。
鲁少侠终于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今儿可是货真价实的鸿门宴,能出去的,不是死人,也已一条腿跨进鬼门关了。我是谁,妖瞳毒公子,谈判,从来就并非我的专长。我能带来的,只是死神的邀请而已。更何况,是你们自己,向我伸出了试探的手指。
他的额上,细密汗珠渐渐滑落。下颚止不住地颤抖,牙齿撞击的格格声在室内,无法掩饰的清晰。
终于他眼角孤注一掷地一跳。
身行微动,他已冲向门口,电光火石般迅急。求生的本能,胜过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降妖除魔的借口。
可惜,他太匆忙,就没注意到门上的细碎银光。
失误,致命的失误。
方触到门沿,他就惊呼一声捂住了右手。
只因门的内侧倒插了几根绣花针,若不留意,再看不出。
针,没什么希奇。
只是针尖上,薄薄涂了一层"寒江雪"。
他死死地抓着右腕,口一张一合,却已吓得声音都发不出了。
那已是炼狱景致。
整只手掌,由针孔处,结起了细碎冰凌,且迅速蔓延。
每一根细小血管里曾经流淌的温热液体,在眼底下冻结成粉红薄冰,如细密的獠牙撕裂肌肤。
这就是,寒江雪。
"哎呀,少侠怎的如此不小心?好在这毒性子虽烈,倒也不是没法解的。"手一扬,一只绛红胆瓶落在他面前,"只需少侠立断右手,再敷上我这独门解药,寒气即散。"我的语气,简直可以用关心来形容。
他的瞳孔唰地放大,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断了一个习武人的右手,与要了他的命,也无甚分别。
我咯咯轻笑,"少侠若再犹豫,呆会儿废的,只怕不止这条手臂。"
他左手痉挛地扣住剑柄,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紫芮吊起嘴角,"可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鲁少爷?"
他终于咬了牙,宝剑掠起,龙吟如泣。
那只手落下来时,已冻得石头般铁硬,砸在地上咣咣地响。他抖得不能自制,勉强点穴止住失血,却连上药的力气都没有了。
剩下的一虎战战兢兢拾了瓶子,把瓶里的淡红药末一骨脑倒在他主子血肉模糊的断腕上。胡乱撕片衣襟裹了伤口,便拖着那快要昏过去的少年跌跌撞撞逃出门去。那驾势,哪里还有半分虎威,分明是慌不择路的丧家犬。
紫芮最先开口,"菲菲是越发菩萨心肠了,连解药都给了他。"
我叹气,"紫芮啊紫芮,亏了你我这些年的交情,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
他眼睛一亮,"那不是解药?"
"当然是,只是我一不小心,掺进了半瓶‘七日长生'。"
紫芮抚掌大笑,"菲菲,菲菲,不愧是堇阁四孽之首。"
小小冷不丁地开口,"七日长生?是什么?"
我拈了一个水晶饺放入口中,"七日之内,冷热交替。冷时如身在冰窖,热时却仿佛水煎火烤。中者多半熬不过七日就自杀身亡。就算捱过七日,全身五脏已衰,也是一个死。"
昙婳掐了掐手指,"这么算来,我们折损了一个坠邑,鲁家赔上三条命,算便宜了他们。"
我立起身来,"罢了,这场好戏算是收场,我们也回吧。"
众人应着声鱼贯下楼。与虓侧身而过时,我注意到他攒得发白的指节,不由失笑。堇阁中人,从来都是睚眦必报。仁慈二字,谁去理会?是时候,让他明白这个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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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数日,着实忙乎。先是阿什气势汹汹上门声讨,指了我鼻子嚷嚷我污了她的风水宝地。我笑骂道,"好个一毛不拔的奸商,地方儿不是我挑的,须怪我不得。再说姑奶奶你还会看得上那几个小钱?" 她一手叉腰不依不饶,"平日里夜夜笙歌锦衣玉食姑娘我乐意。千金散尽我抱怨过半句没?哪儿轮得上菲菲你替我赊财啦?好好地弄出两条人命来在我那场子里,晦气得紧。"我大笑,"阿什你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只叫商离断了你的财路。"她眼珠一转,"少在那装腔拿调的,也不想想是谁供着谁呢。"我绷起脸儿,"魑情魉化二堂进项也是不少,大不了我低声下气求求两位师兄,再饿不死我这小小魅奇的。"阿什的表情变得比唱戏还快,"哎哟菲菲啊,是小的糊涂油蒙了心,这儿给您赔不是了。你改日来丽春坊,好姑娘任您选,算我的还不行么。"我已绝倒,"菲菲不敢当。阿什你少来我这小家小户的地方踹门子,我就阿弥陀佛了。"她懊恼跺脚,作势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耳上的坠子打秋千一般乱晃,"去,就你这破地儿,就请我来我还不来呢,没滋没味的。"
鲁家大少连惊带吓,身中剧毒,回去后没两日就一命呜呼。鲁盟主半世只得一子一女,现下好端端的痛失爱子,哪里会善罢甘休。盟主令一发,誓要踏平堇阁。紫芮台面上的落脚地是早已被夷为平地,一寸寸只差没把碎砖破瓦都掀了来搜搜,却是半个人影也找不见。罪魁祸首倒藏在鸩楼内悠闲得神仙一般。我瞪他,"好好地让你带了你那帮子人去迤苑安顿下来,就是不听。那地方本是书院,最是蔽人耳目,偏要跑这儿来凑哪门子热闹。"紫芮笑眯眯地搂着酒坛子,"若论蔽人耳目,哪个地儿比得上你这鸩楼?奇门遁甲八卦阵势的护着, 鬼气森森的,外人打破脑袋再找不着。再者说,你那个花花肠子我还不知?想着把我们悄悄地遣开了去,就存了再不相见的意思不是?菲菲啊,我可是铁了心雷打不动的。魉化堂那些人都不是吃素的,真闹闹起来,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谁也讨不了好去。"
我正色道,"江湖纷争,堇阁何时想过要淌这混水分一杯羹?若有这念头,又岂会等至今日?说白了,就是师父他无聊得紧了,给我们这些孤家寡人一碗饭吃。心血来潮建了堇阁图个解闷。不然,再不会...现下保了那些仰仗堇阁的人一个平安,大家好聚好散。何苦闹得不安生。"
紫芮垂了头,"师父他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只说闭关,看来是早就不告而辞。你小小年纪,这红尘看破的性子也学了个十足十。"
我耗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保持声音平稳,"是啊,他是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半分由不得人的。"紫芮晃晃杯中的琥珀色液体,"我和阿什湜蓝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被师父捡了回来,一处授艺养大,也算青梅竹马。倒是菲菲你,师父临闭关前突然带来的小师弟,吓了我们一跳。来得最晚,师父却最宠你,大家也是极疼你的。生得跟个画上画的美人似的,心思又最叫人捉摸不透。怨不得掌阁之位该你坐了。"
我的笑容,干涩得像薄纸,简直能从脸上揭下来,搓一搓必然是沙沙作响。天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愿,倾尽所有,去换取他的停留。甚至,甚至只是一个离去的理由。
而他,什么都没施舍。
犹记得那天,珩用易容术把自己妆成个山羊胡子的白发老头儿。我忍俊不禁地去揪他的胡子,"好好的,非化成这副恶心样,我不要你了。"
他也笑,"我的真面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看,罂。不然,还不知生出多少事故。"我撇嘴,"少来,色即是空,你不懂?"他揽住我的腰,"去见见那三个孩子好不好?都是冰雪聪明极逗人喜爱的。"我虽然不喜欢热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答应了,"慢着,我去了,算个什么身份?"他坏笑,"师娘?"我狠狠掐了他一把,"我会要你那快进棺财的样儿?干脆,我入乡随俗,也叫你师父好了。"他眯起眼,"我哪里又凭空多出这么个鬼精灵的徒弟?罢,随你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