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罂——byShadowmanc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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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剑,却可以取你性命。"离人泪不紧不慢地向我的喉头滑去。这孩子,喜欢欣赏濒死猎物的绝望这种恶趣味,倒是和我如出一辙。
"哦?那你不妨出手。"我抱了双臂,好整以暇地眯起眼,"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杀气,翻江倒海的杀气,一瞬间涌上来。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若是手边有一碟椒盐,恐怕就打算将我切了下酒了。
我以为离人泪即将品尝到甜美浓郁的滋味,他身上奔涌的嗜血冲动我绝对没有弄错。
出乎意料地,虓突然展颜轻笑,白亮的牙一瞬间闪现珠贝的温润光芒。那铺天盖地的戾气竟然如潮退却。"在出手之前就把敌人逼到崩溃的边缘,不是你一贯的态度么?我又怎么好,打破你的规矩呢?杀一个求死之人,毕竟无趣。"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哉,虓,你越来越让我惊喜了。" 我真心诚意地抚掌大笑,"我要是不给你这个机会,岂不太煞风景?"
他的剑猛地向后挥出,去势凌厉狠辣。我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在血泊中挣扎的人齐齐没了声息。剑气已经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们的喉咙,完美的斩草除根。再没有人会了解身入虎穴的大侠及臭名昭著的堇阁之首间,到底是怎样的结局。同归于尽大概会成为流传最广的版本。
真是讽刺啊,我绞尽脑汁想培养出一个尽可能像珩的替身,却造出这么个四不象。他不再是那个看我谈笑间杀人而愤愤赌气的天真少年,也不是我希望他成为的风流倜傥翩翩公子。他或许更像我,为一己私欲而罔顾天下大乱的我。
不同的是,我从头至尾,连偏离了自己的目的都不在乎,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随性而为的疯子。可是他,或许远远比我清醒,也比我决绝。他可以踩着那些愚蠢的跟随者的头颅,对我居高临下地伸手,说信不信我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而我,只敢独自一人, 接受他毁灭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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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我第三次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一位长了这么一张脸的女子,是可以让任何正常男人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五官里没有一处不是柔弱纤细, 仿佛新落的细雪,初春的暖阳,叫人不由自主想怜惜,不由自主想呵护。可眉宇间渗透的淡然却仿佛无法捉摸的薄雾,无声无息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种让人望而却步又欲罢不能的美丽。
她穿着杨妃色香云纱,乌发间一只碧玉蜻蜓若隐若现。三伏天的毒辣日头里,站在绣房门外的垂柳下,衣冠居然一丝不乱,像支冉冉半开的荷。简直是在嘲笑我汗流浃背的尴尬。
我又叹了一口气。
虓冷冷地瞟了我一眼,"你害了什么病,老哼哼。"
"虓啊,可否屈尊赐教,我们在晌午时分躲在这。到底是何用意?"我想我现在的模样比才从湖里爬出来的水鬼好不了多少,"这位佳人果然美若天仙,闭月羞花。你若实在心向往之,我替你迷昏了她,你带回去慢慢鉴赏可好?"
他足足瞪了我一刻钟。这大约已是他最吃惊无奈的表情。但我坦荡得似乎只是建议他下雨时记得撑伞。
这孩子,如此裹足不前,瞻前顾后,半点都不像他的脾性。莫非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偷笑嫣然。情之一字,遇上了,连最精明果决的侠士剑客亦不能免俗,那平日里的头脑算计都不知丢到爪洼国去了。当然, 这位女子非比常人,要想抱得美人归,只怕要费些功夫。我若是瞒了他这层奥妙,也不知今后会如何...
突然臂上一紧,虓那结了薄茧的手猛地拖住我向袖里伸去的右手,"你要做什么?"
"下毒,"我答得理直气壮,"只是‘浮生'而已,睡上三个时辰,药效自解。你想携她去哪?"
他注视我的目光像打量一个无药可救的狂人,"什么?"
我开始怀疑是我自己太习惯于快刀斩乱麻,还是虓根本没听见我刚才的话,"你难道不是钟情于她?我没有提亲的癖好,但我不介意作采花贼。"
虓可能竭尽全力才阻止自己昏倒,"我几时说过要带她走?"
"难道你要闺房私会?凭你的身手倒也易如反掌。"我打个哈欠,"那我们不妨晚些再来造访,哪有天光大亮就闯的?"
他垂下眼帘沉思半晌,突然吸了口气扣住我的腕子,"罢了,走吧,何苦来。"
"我说过的,虓,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让你得到。"我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你担心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快走。"他有一丝焦躁,对他而言,这实在太反常。我皱眉,"为什么?"
他唇角抖了抖,突地出手如风,向我的麻穴上点下。我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已是风声呼呼,视线中的景物飞快向后倒退而去。隔着衣衫,他臂上绷紧的筋肉透过来不容反驳的坚决意味。
我气恼地咬住下唇,小子,我费心花了三天三夜调养出你的身轻如燕,这会倒派上大用场。
脑后传来木门开合的吱呀轻响,似乎有人从房内走出,我好奇地扭头回望。
一个最愚蠢,而又最聪明的决定。
但我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推开了虓。他冷不防吃了一惊,愣怔之间我已经轻轻巧巧挣脱他的掌控。足尖一点,往回赶去。跟本没有在意,自己那行云流水的举动,是如何的惊世骇俗。
我本来不应该可以行动,他方才准确无误地点中我的穴道。
我本来不应该可以达到如此速度。这样的轻功,已经不能称之为轻功,而应该是,飞翔。
我本来不应该再一次,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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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尝试过行走在刀尖上的感觉?每一步,都是折磨,每一步,都是痛楚。但每一步,都不能停下来。停得越久,锋快的刃口就入肉越深。然后痛到某个极至,就没有了痛,脚已经没有知觉,只有不真实的空洞感。踏的是利器,或者织锦软垫,都是一样,毫无分别。
似乎有一个久远的传说,曾经有位性情乖张的君王,他的宫殿门前,有条九千九百九十九柄匕首镶嵌的路。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和体力走完它,就可以对君王提出任何要求。他所有盼望的东西,都可以拥有。
我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我所祈祷了那么,那么久的愿望,就在我面前。但是,它已经面目全非。我不能倒退,亦不敢前进。无论哪个选择,都会让我粉身碎骨。往后,等待的是不见底的深渊,掉下去还不知何时才会解脱。更何况,我从来没有临阵退缩的习惯;往前,有人微笑着把不明琼浆捧到嘴边,那一掬水光潋滟却叫人踌躇犹疑。
可我已经干渴了太久,就算递过来的夜光杯里满溢的是鹤顶鸩羽,也没有拒绝的欲望,还要对施舍者感恩淋涕。
谢谢你,珩,因为你总算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谢谢你,珩,因为你飘逸潇洒的身姿依然是卓而不群。
谢谢你,珩,因为你眼中的温存爱怜依然是如斯诱人。
谢谢你,珩,因为你拈在指间的绸帕,你宠溺地拂去薄汗的细心, 你柔柔伸开双臂,生怕碰碎了怀中人的动作。
都已经,不再是为我。
平生头一次,我痛恨我的清醒和冷静。为什么不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为什么不哄骗自己这只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噩梦?为什么不掉头离开?为什么还执意要把抵在胸口的刃尖往怀里一点点拉近?
但我想见见你,听你的解释。为什么离开,为什么隐瞒,为什么不回来。你给我一个谎啊,我不在乎。只要够水准,我不介意你的虚情假意。
不,或许不,我不想听。我已经知道了,你厌倦了我的笑。我的撒娇,我的纠缠,我的任性。我对你的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的好,你拥有够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连厌倦都懒得表现出来么?所以索性离开?
嘴角弯成熟悉的弧度。天啊,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仍然在笑?明明口里有罂粟味道的泡沫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明明心脏扑愣愣快要撞破胸口,明明在这一刻,我感觉到了死亡。它冰凉的指尖掠过我的脸颊,在唇边恋恋不舍地停留,嘲讽且迫不及待。
死亡,我以为我永远不会面对的东西。因为我不允许我自己死亡,我想等你回来,所以宁愿用余生来折磨自己。结果,都是我自作主张,我的牺牲,没有人需要。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是就算要笑,也只能让我一个人笑。笑得五内翻腾,气血逆流。别人休想看到我的挣扎。我努力把口里的液体一点点咽下,眼里咸涩的湿意蒸干,唇越发上翘得完美,像一只蝶的触角。百罂绛•菲的骄傲,是隐在心头的刺,拔不出推不进。纵痛死,也无法离身。
"珩,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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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怀中的美人一起抬头,两人都有片刻愣怔。那女子注视我的目光夹杂着惊诧和鄙夷。她一眼就已明了我是什么,正如我也洞穿她的表象。
五百年的荷花妖,不是么?珩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冰作肌骨雪为魂的傲慢生物?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只怕是让罂粟的甜腻熏得昏昏欲睡,需要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香给提提神。黑白眼眸再绝艳,也有看乏的时候。
"罂?你怎么来了?"珩永远是珩,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好一段日子不见了呢。"
我不动声色地点头,"是啊,我也是无心路过。倒也巧,就撞见了。"这种拙劣谎言要是在平日,我都羞于启齿。可有谁会是无心路过他人内院的?
他低头冲那面无表情的美人软语絮絮,"这位是我朋友,百罂绛•菲。"
后面的话,我一字不曾入耳。已经听不见,也看不清。完全是凭习惯与毅力在冲着他的方向微笑。
朋友,
原来你我之间,不过是朋友。你给我修的鸩楼,你带我去看的梅花,你弹给我听的"凤求凰",你抵了我额头,一声声唤的罂,原来都是为了朋友。
谁的手悄悄握过来,一根根掰开我陷入掌心的手指。体温的灼热如同一个魔咒,稳定我隐约发抖的身体。我没有回头,只是发狠地抓着,像是要把过去的回忆捏碎在指间。就算扎得自己血肉模糊,也总好过让那硫璃幻像囫囵摆在面前,刺眼刺心。
"你们既是久别重逢,便好好叙叙罢,小女子不打扰了。"佳人冲我福了一福,摇摆而去。而我居然有足够的自制力回礼,也实在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珩凑过来,温存优雅的口气一如当年,让人不由自主被蛊惑,"罂啊,这么暑天,难为你还想着来。你不是最受不得热的么?"
热?哪里还热,我只觉心窝里仿佛被淬了"寒江雪"的利剑一穿而过,全身的血都冻结成坚冰,透到骨髓的冷。冷得仿佛我终生终世都没有暖过,"珩,你我之间,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毕竟纠缠了十年。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罂,没有什么理由。我以仙力助你修行成人,再把堇阁留给你作归宿,有什么不对么?"
原来如此。
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没有什么一见倾心,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一株荒山野岭的罂粟花,仅有二百三十年的道行,论理是无法修成人体的。可是我也从来没有乞求过谁的援手。仙又如何?他凭什么,以那种悲天悯人的姿态,施舍给我他的同情?凭什么在我脱胎换骨的那一夜,出现在我的世界?凭什么让我被他吸引?或许那种近乎疯狂的迷恋并不是爱情,只是一种本能的,对自己的创造者的懵懂亲近。那么他又凭什么,对我隐瞒了来龙去脉?凭什么,在之后的十年里,给了我所能想象的对于爱情的所有华美注释?凭什么让我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就算是游戏,也要有游戏的规则,也要有游戏的公平。偶尔心血来潮就给一点点以假乱真的温情,腻了烦了就毫不犹豫地放任自流?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如此待我,就算是你,珩。就算我爱过你,那也不可以成为你伤害的借口和手段。
既然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还有什么可挽回的?你把我的真心踩个粉碎,难道还要我守着那一地渣子哀痛欲绝?我百罂绛•菲还没有低声下气到那个地步。收不回爱情,至少留住自尊。你来开始,我来终结,咱们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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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不对,"我嘻笑如常,"我还实在应该感谢你呢,珩。要没有你,这些年来,我还不给乏味死?多亏你,倒有了些乐子。"
他也笑,云淡风清,"那三个孩子呢?也大了许多了吧。"
"可不是,只是那什么劳什子堇阁,我实在懒待料理。便由他们仨自谋出路去了。"我脸上笑得愈甜,那手心里的冷汗愈出,仿佛是为我无疾而终的爱情哀悼的泪水。
"是么?也罢了。" 珩的目光移动到我身旁,"倒是小髅怎么没跟着侍侯?"
虓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我恍然大悟到他的存在,"我留了她那么久,也该让她自在逍遥去了。再者说,我打算和虓云游天下,带着她也是白带着。"一面暧昧眼波冲虓的脸上只是瞟。
珩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一个云游天下啊,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天这么热,我们就不叨扰了。来日方长,珩,你我有缘再聚吧。"原来十年的刻骨铭心,要挫骨扬灰地彻底毁灭,也花不了一盏茶的工夫。是我太痴了,自以为有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我微笑,转身,拉着虓轻盈地掠了出去。身形和来时一样翩翩若仙。但是,只有我知道,百罂绛•菲已经不在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时至今日,我才了解到自己的可悲。我的笑,我的毒,我的妖媚,我的任性,我的无所顾忌,我的一切,都是珩的创造,珩的希望。浑身上下,连我都找不到一处没有珩的烙印的地方。现在, 珩已不是那个珩,百罂绛•菲又何必要固执地做那个百罂绛•菲呢?可是,没有了这些,我又是什么?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不过不要紧,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发觉那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自己,多么有趣。
虓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你要去哪?"
我停下,并不回头,"与你无关,虓,我们就此别过。"
"你恨我,恨我带你来见他。"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我猛地转过来,急走几步到他面前站定,仰起面孔盯住他的眼眸,"恨你?不,你还不够资格。但是如你所愿,我不得不承认,你已经让我真正地,彻底地绝望。你满意了么?"
他仍然没有表情。喜悦,遗憾,或是同情,什么都没有。"不错,你恐怕已经无法比现在更绝望。所以我很好奇你准备做什么。"
"遗忘。"
他再靠拢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过分,剑拔弩张的对恃,"难道不是报复?"
"对不感兴趣的人,我没有在他们身上花费时间的耐心。"我连一贯的笑容都懒得继续维持,"包括你,虓。"
我本来就是妖。罂粟花妖,冷漠且无情的怪物。不管你曾经看到的百罂绛•菲是何模样,巧笑娇嗔,活色生香,都是表象而已。这才是我,真正的我。
"所以,你以为就可以这么轻轻巧巧地了结么?"离人泪没有预兆地在下一秒逼至我面前,不留余地的一剑。
我吸一口气,胸口贴着他的剑尖平平向后飞出。他的剑有多快,我退得就有多快。等他的招式用老,我已经稳稳在三步外立住。
"你最好,不要有任何疯狂举动。我没有义务,或者是心情,再为你做什么。安安心心去作你的大侠,颠覆你的江湖,我恕不奉陪。"被束缚的经历,有过一次就足够了。我没有陪谁玩下去的耐性。先是珩,再是虓,你们一个用虚无缥缈的爱情,一个用步步为营的设计,难道我还要再装傻充愣地作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