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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by心字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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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数日方得一醒,不拘时辰。为着不错过,炎靖除了早朝,将所有政务全部放到寝殿来处理,这日,正听户部侍郎回禀孝江赈灾的事,宫人来报,林相醒了。炎靖一言不发,丢下朝臣,飞奔到林层秋床前。
秋香色的纱帐层层挽起,锦绣枕上,人如清雪。炎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握住林层秋冰冷的手,强笑道:"层秋,你觉得好点么?"
林层秋目光虚散,望向炎靖却似乎又看他不见。
守在床前的太医面面相觑,心下明了,林相的情况还是不曾好转。
炎靖心底百味陈杂,紧了紧握住的手,只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不失去眼前清风白雪一般的人。看着他因为病痛折磨消瘦下去的面容,发乱衾枕,竟杂着些许银丝,想起他这么些年来呕心沥血辅佐自己,而自己一腔深情却将他逼到如今光景,衷肠百转,痛悔不已。平生虽恨他将江山天下看得比自己重,如今也再无此芥蒂,也不管他是否能够听见,温声道:"层秋,孝江赈灾的事,你荐上来的那个陈桐,办得很好,朕着他顶了户部侍郎的缺,你且宽心罢。"
林层秋却已合眼睡去。
炎靖凝望半晌,终是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回被中,又轻手为他理了理发丝,这才走到殿外,长长吁了口气,负手站立,问跟来的太医:"这都月余光景了,怎么还是不见半点好转?"
"陛下,林相服了红花,胎儿得以保全,已是万幸。但身子终是折损过甚,兼之林相经年辛劳,底子已薄,恢复起来委实需要漫长时日。"
"漫长时日漫长时日!"炎靖冷哼:"当初,你们说十数日,再来你们说月余,如今改说漫长时日了!你们是不是打算叫层秋睡一辈子,叫朕等上一辈子!"
太医闻言跪地叩首,再不敢言语。
炎靖又是伤痛又是急恼,负手在殿上走了几步,一脚踹开跪着的太医,恨声道:"滚!"
那太医忙不迭地退了下去,一内侍匆匆入殿:"陛下,林大人求见。"
"哪个林大人?不见!"炎靖好不耐烦,冷冷拂袖。
"是。"那内侍躬身就要退下。
灵光乍现,林大人林大人!帝京文武,除了层秋再无一人林姓!不,不,还有一个人,层秋的兄长,散骑将军林平冉!"等一下!可是林平冉?"
"是林平冉大人。"
炎靖心头一喜:"宣!"层秋这个兄长,闲云野鹤钟情山水,顶着个虚职游历四方。层秋出事后,自己着各州留意寻找,一直没有消息。此刻回来,兄弟相见,对层秋的病情也许有些助益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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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冉一身青袍宽衣,背对宫宇,扶拦远望,心事也如天边浮云,渺不可寻。
内侍小跑过来:"林大人,皇上宣您进去。"
林平冉转身微笑,他的容貌与林层秋并不相似,但微笑起来,任谁都能看出他们是兄弟。他随着内侍往寝宫走去,一边问道:"公公可知阿秋现在的情况?"
那公公道:"小的不敢说,请林大人见谅。"
林平冉不为难他,随他到了寝宫,内侍退下,林平冉步入,跪地叩拜:"吾皇万岁。"
炎靖挥挥手:"平身罢。"
林平冉站起来,抬眼往帝王望去。对于炎靖,他并不陌生,幼弟登科拜为太傅,就见这位太子跟前跟后,半日不离。后来,即位为帝,将阿秋擢为丞相,留宿宫中,也是常有的事。阿秋性情澄澈清明,不曾往那些事上去想,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阿秋看似淡漠实则多情,若一生无人怜惜,岂非孤苦。炎靖对阿秋的心,也委实是海枯石烂日月可鉴,这么想着,便不点破,纵容了下来。如今看来,实在悔不当初。听闻了幼弟的消息,从大漠外马不停蹄赶回来,一路上早将炎靖骂了个狗血喷头。待真见了炎靖,看着御案后那本该飒朗风扬的青年一身憔悴疲倦,眉心褶皱深深,本欲发作的怒火倒平了下去。只沉声道:"陛下,幼弟身体向来还算康健,怎会突然病重不起?微臣想去探望,请陛下应允。"
炎靖道:"朕盼你多日了,层秋刚睡去,一时半会不会醒。朕带你去看他,兴许你来了,层秋心里高兴一些,身体就好了。"说罢起身往寝殿走去。
林平冉跟随在后,宫门轻轻一开,扑面暖风。他的心冷冷沉了下去。时近暮春,气候和暖,寻常情形下,早不需要火盆取暖,这殿内四下虽无火盆,但这样的温暖必定人力所为。病重若何,需要这样护重?
炎靖似乎察觉了林平冉的心思,轻声道:"火盆都在殿外,炭气太重,朕怕层秋受不住。"
林平冉无心回应,心思都放到了秋香帐后。
炎靖挥退了服侍的宫人,自己起了纱帐,俯下身子,轻轻道:"层秋,你哥哥来看你了。"
林平冉浑身一震。他虽早想过百千可能,却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弟弟竟虚弱至此苍白若斯,如苍雪一抔,埋在这轻丝软被下,稍触即化。
"怎么会这样?陛下,阿秋究竟得了什么病?"
炎靖靠着床坐了,左手轻轻抚在林层秋的腹部,虽然隔着一层薄被,依然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彭隆:"他怀了朕的孩子,两个多月了。"
林平冉几乎跌倒:"不可能。"
"朕也不敢相信,"炎靖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事情来,鲜如昨日:"朕那时多么高兴,以为,从此真正得到他了。"
林平冉已慢慢镇定下来:"阿秋是因为这个才这样么?女子怀胎也是件辛苦的事情,何况阿秋是男子之身。"
炎靖强压下几欲逸出口的狂笑,面上却颤怵地掠过痛苦怨恨的神情:"他若肯为朕生下这个孩子,朕把命给了他也没有什么。朕那时想,册他为后,立我们的孩子为储君,朕这一辈子,再不碰别的人。可是,你知道么?林平冉,你知道你弟弟做了什么?"他终于抑制不住,冷冷笑了,笑里满是苍凉悲凄:"他竟要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他在朕怀里,那么痛苦,朕恨不能杀了全天下的人!可是,他却要朕不要牵连无辜,因为那药是他自己下的!"想起那一瞬,心头痛甚恨甚,炎靖原本轻柔抚着林层秋肚腹的手猛地一抓,林平冉惊呼:"陛下放手!"炎靖猛地松了手,却不是为着林平冉的惊呼,而是,林层秋无意识的微弱呻吟。
林平冉抢上一步,只见林层秋冷汗盈额,整个人在被下微微蜷起微微颤抖,而炎靖合身轻轻抱住他,喃喃道:"层秋,对不起对不起,朕该死、朕该死。"回头看到林平冉,冷厉的眼色逼过来:"还不快叫太医!"
第四章
这一下又是折腾了半日,华灯初上,太医过来禀告:"暂时稳住了,只是再经不起伤害。"
炎靖、林平冉这才放下心来,炎靖也不顾自己尚未用过午膳、晚膳,就要进去看他。那太医却道:"陛下,林相已经醒来,请林大人进去。"
"层秋醒了?"炎靖大喜:"好好好,朕重重有奖!"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那太医却跪在门前不让。炎靖心情大好,总算没有一脚踢去,只冷冷道:"滚开!"
太医磕头:"陛下,林相吩咐,只见林大人一人。"其实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是不敢拦着皇帝的路的,但是,林层秋那样坚决地要求,如果拂逆了他,再令他病情恶化,回头皇帝追究起责任来,他就是有两百个胆子也是担不起的。
炎靖的脸刷地冷下来:"他不肯见朕?"
太医哪里敢搭话。
炎靖在门外逡巡一番,恨恨摔袖:"他叫你进去你就进去罢!哼!朕还怕没有时间与他耗!"说罢愤然离去。
林平冉看着青年帝王的愤然神色,仿佛还是当年一赌气就跑来踹林府大门的倔强少年。这个人,面对阿秋,也许永远不会改变吧。
"林大人快进去吧,林相的身子不耐久候。"太医在旁提醒道。
林平冉步入殿内,就见那秋香帐后,一抹雪白身影,半卧半坐,宁静清远,红尘之间,再无人有那样的风采。林平冉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怜,抢上数步,唤了一声:"阿秋--"
林层秋淡淡含笑:"大哥--"一指塌前靠椅:"大哥请坐。"淡淡两语,帝王之师,百官首宰的气度隐然可见。
林平冉坐下来,细细端详幼弟的气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看去精神尚可,略略放下心来:"我在关外听说你病了,马上赶了来,还是拖了月余。"
林层秋笑笑,温暖和煦:"是层秋拖累大哥天山赏雪的兴致了。"他停了片刻,才道:"其实,方才陛下说大哥来了时,我已经醒了,只是心绪杂乱,不知如何面对,唯有继续装睡,只是没有料到......"
林平冉知道他指的是方才惊动胎气的事情。忙道:"没什么大碍吧?"
"比这个厉害的我也熬过来了,大哥不必担心。"他微微一笑:"层秋以男子之身而受孕,大哥不奇怪么?"
林平冉飒然一笑:"此等奇异,非我能解,纵然奇怪又有何用?大哥只望你能安好。"
林层秋看着自家兄长,流露出一段仰慕之色:"大哥这等超然情怀,实在在我之上。"说到这里,沉默不语。他静默之时,旁人是不忍也不能打扰的。沉吟良久,终缓缓道:"大哥,我的日子也许不多了。"
林平冉看他平静道来,心口一滞,嗓子眼里竟有了些腥气:"没的事,不要混说。"
"层秋从来不愿自欺欺人。"林层秋轻轻一叹:"大哥应该也听过轩印年间林荐的事,他,其实是我们林家的先人。大哥不爱看家里传下来的藏书,所以不知道,里面有一本是林荐的手记。以他绝世功力,还是在生产后一年死去。我当时看了,心底委实有些害怕,只是从未想到自己也会应在这个劫上。"
"所以你自行堕去胎儿?"
"这也是一个缘故,我也是行个险招,想着纵是这样死了,也比受太多折磨才死要来得强些。再者,"他微微苦笑:"陛下对我的情意,我岂有不明白的?我若是生下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缘故,陛下必定是百般袒护,入继大统也是必然。万一此子心性残暴,岂非大烨之祸?而我纵在九泉之下,亦是愧对先帝愧对苍生。"
林平冉心绪激荡,强自镇定:"阿秋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你想太多了。"
"若我能亲自抚育孩子长大,倒也没什么。我那时想,我死之后,陛下对我的眷顾,到头来反要成了此子的祸事,不若早了早干净。"林层秋停默片刻,道:"何况朝廷里暗波诡谲,大哥常年在外,也许不知,层秋却不得不早做谋算。"
林平冉听到这里,再忍不住痛悔:"阿秋,是大哥不好,虽知道你辛苦,却--"
林层秋微笑着截下他的话:"大哥万不要对层秋感到负疚,层秋囿于俗务,不能看遍天下名川,每次大哥回来讲起那些风情见闻,层秋感同亲历,心里也是非常快活,如同遂愿一般。"
林平冉伸手握住林层秋落在被外的手,入手只觉秀腕清离,心中伤感,沉声道:"大哥再不走了,陪着阿秋,天天讲那些趣闻逸事给你听。"
林层秋却微微摇头:"层秋却有事要劳烦大哥奔波。死过一回,方知自己许多事情是做错了。陛下待我之情,我原先是看轻了,陛下的性情,我也看错了。现下,我是万万死不得的,所以,要请大哥为我寻一个人。"
林平冉听闻自己弟弟尚可有救,喜不自胜,忙问:"何人?"
"嘉州曲临府西有一座清凉寺,那里有一位僧人,法号拙尘。我十六岁上在帝京法会上结识了他。这次我能度过一劫,全依仗他当年赠我的保命药丸。此人医术精湛,几通鬼神,若能寻得他来,或可保我一命。"
林平冉欣喜若狂:"有这样的人,阿秋怎不早与陛下说!"
林层秋眉宇之间浮上忧虑之色,却并不回答,只道:"拙尘的事,还请大哥保密。他若不肯来,切莫强求。他若应允,大哥将他安置在京外别院,千万不能让陛下知晓。"
林平冉虽有疑惑,但看他面容已见倦色,也就不再追问:"此事我速速去办,阿秋放心,我必请了他来。"
林层秋安然一笑:"大哥代我去请陛下过来罢。"
林平冉点头,退出殿外,就见炎靖冷着张脸,立在柱下。看他出来,也不待他说话,冷哼一声,摔袖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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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撑着坐起一些,抬头就见炎靖一脸阴沉站在床前,淡笑颌首为礼:"陛下。"
炎靖盯了半晌,塌上男子依旧平静自若,自己心里却是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挨着床坐下,一把把那秀致清骨揽入怀里,紧紧抱住。
林层秋准备好的话一下子无处可说,炎靖身上的热气透过来直直暖进心里去。不知如何,竟有些怅然,不由轻轻一叹。
炎靖听得分明,松开怀抱,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林层秋微笑:"没什么,只是想起陛下从当初的少年长成今日帝王,年华逝水,臣也渐渐老去。"炎靖于他,并不仅仅是帝王,更是朋友手足,甚至孩子。他自诩识人清明,却是从未真正看清自己一手教养大的少年,如此托付天下,回想起来不由后怕。
炎靖看他眉舒目清,知无病痛,放下心来。依旧轻轻抱住,道:"层秋也不过长朕六岁,哪里老了。外头都传:林上秋色染京华,醉了人间帝王家。你就是老了,朕看你还是会看醉的。"
林层秋默然无语。
炎靖握住他的手,覆在他的腹上。林层秋只觉得手背上是帝王灼热的温度,掌心下是一个生命的柔软,心跳微微乱了。
炎靖侧首看他,眼神温柔:"层秋,你睡了月余,我们的孩子也大了。"轻柔摩挲,接道:"层秋,你还是要杀它么?"
林层秋依然沉默。
"朕说出去的话,永不收回。你如果再做出什么事来,帝王之怒的后果,朕想你应该明白得很。"炎靖手上轻柔,神色温和,残酷却破骨而来,将林层秋稍稍温暖的心煞时寒透。心口一闷,窜上一股郁气,绞在胸口,烦恶欲呕。
炎靖看他脸色一下发白,正要扶住,林层秋已推开了他,伏在床沿干呕不止。他月来卧床,本少进食,哪里有东西可吐,呕了半日,也仅呕了些汤药出来。
炎靖看他只是干呕,知道这是正常的,放下心来,轻轻顺着他的背:"朕让人拿点酸梅过来,层秋含一颗就好了。"
林层秋本就无力,待呕完沉下气来,更是虚软。他性情淡定,生平少有狼狈之时,想到日后竟要如女子一般,一时悲凉无限。忍下哀戚之色,强道:"陛下,微臣累了。"
炎靖服侍他躺下,着宫人送了面盆进来,亲自与他净了面。又令人将秽了的织毯换去,掖好被角,燃起安神香,确定万无一失了,留下两宫人守着,这才离开去用膳。
第五章
时近初夏,太液池中碧叶连天,清风拂过,千重波澜。千瓣白莲虽是小荷尖尖,那娉婷风姿已摇曳可见。
炎靖转入太液殿,就见那人一身素淡白袍,静立太液池前,风拂衣起,在那接天荷叶中显出一段落尽繁华的清标风骨来。
炎靖虽早已见惯,仍不禁感叹。这么样一个人,温雅沉敛却又刚心烈骨,明明笑绽芳华纤弱如柳,却永远站得比所有人都挺拔傲然。就是这样,自己才沉醉得无法自拔吧。林上秋色染京华,醉了人间帝王家--静静走过去,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近三个月的身孕,宽衣大袍掩着还不甚明显,但抱起来已经很有些不同了。温柔摩挲下,也不禁好奇想象,自己与林层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是象自己多一些还是象层秋多一些?将来长大了,是与自己亲一些还是与层秋亲一些?想着不由笑了,无论是什么性子,想来都是与层秋更亲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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