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和圣上说清楚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离开。和任何人没有关系。"
士卿沉默了。与此同时,两人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
士卿不可思议的看着前统领。让已经背叛的人重回皇上身边,士卿并不赞成。但是圣上坚持要亲自来带他回去,在刺客出没的情况下,士卿只好自告奋勇。
李奎叶不是什么光彩的名字。冷酷好杀,蔑视礼教,看上去没什么忠诚心,即使对圣上也缺乏恭敬。对兴盛蓬勃的新王朝来说,实在不符其成员的标准。但是皇上偏偏不在意。李奎叶是皇上从刀口下救下提拔的,这些年也确实做了许多非他不能的事,皇上算得上独具慧眼。但是被皇上这样宠信的人,论理该对皇上誓死效忠、肝脑涂地才对,偏偏在刺客出现时公然背弃了君王。
抓到李奎叶的时候,--也不能算他们抓的,崔志焕一死,李奎叶就放弃了抵抗,--许多人主张立即以叛乱罪处死,士卿是极力主张的一个。
"赏罚务必分明,这是我就职时皇上嘱咐我的。如果不公正处罚李奎叶,那么忠诚勤劳的官员就没有立场。"士卿杨铁华慷慨激昂的争论。
附和他的人相当多。
皇上没有和他争辩。道理在自己这边,如果皇上和他争论,士卿有把握让对方哑口无言。但是皇上没和他讲道理,而是简单的说:
"奎叶并非心性反复的小人,并且已跟了我五年,如果我连他都征服不了,怎么可能征服天下百姓的心?"
士卿在这豪语前无言以对。司寇、秩宗等人也纷纷沉默。皇上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平时对他们的意见也善加采纳,唯独这件事十分坚持。
最后新任卿事董原让他们下了台阶。据说不动营统领李奎叶和其他人不同,其忠诚并非对着王朝,而只关乎皇上一人。两人之间有密约,他们的关系从开始就不是公事的关系。既然是私事,只要不危及皇帝的安全,剩下的事大臣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士卿是绝不欣赏李奎叶的。他甚至认为,李奎叶其人是皇上身边的一个污点,代表着旧王朝血腥残酷无法无天等等诸多不容于新王朝的东西。李奎叶和骄肆无知的郑永昌一样,都属于该被清理的人物。陛下是有鸿图的人,一心要为国家带来新气象。朝廷需要严整的秩序,陛下需要忠诚勤勉的臣属,陛下身边不宜有这样桀傲的人存在。
但是了解皇上的坚持后,士卿也退让了。作为对背叛的惩罚,士卿亲眼目睹了李奎叶被无休止的鞭笞,特制的鞭子,每日一次,长达一个时辰。即使被目为怪物的男子,也疼得忍不住颤抖。三天过去便体无完肤,十天过去,覆掌间就能杀死训练有素的杀手的年轻男子,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杨铁华记忆里,李奎叶的穿着一向不合标准,他几乎从不穿官服,也很少戴帽子,但头发总束得整齐严谨,鳞甲也像刚买回的漆黑亮黑亮,即使杀了人,头发也一丝不乱。但那时伏在榻上的李奎叶,头发已经披散下来,遮住了部分脸庞,露在外面的皮肤全是血痕,一向紧绷着蓄满力量的身体,头一次以无力的姿态暴露在人前,在鞭子甩来的疾风里不能控制的痉挛。士卿看的出来,李奎叶为此感到屈辱,并极力控制身体的反应,他低着脸,努力调控呼吸,准备忍受下一鞭甩到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顺服。分明是养不熟的。士卿心里不以为然,转头寻找他的陛下。
皇帝靠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只手搭在环形的椅背上,一只手端着酒杯慢慢抿着,像面对湖光山色般悠然的观赏着。
士卿把拿来的奏折递上去,皇上接过匆匆看了,顺手签个"转六部议",便往士卿手里一塞,眼睛又转过去了。
士卿承认,李奎叶吃足苦头。但以他犯下的罪来说,怎么也算从轻发落了。
逃走了就抓回来,杀也好不杀也好,取决于陛下,李奎叶该没有任何怨言。皇上有令不得伤害他,甚至加了个"请"--虽说来不来由不得他,但也给了他足够脸面。谁想这人竟干脆一口回绝,一点余地不留。
被称为"人间杀手"的男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心?
34 分别
士卿拍拍手。
单调的"啪啪"声。
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拿着武器的护卫。
王吉嘴里有些发苦,看着领头的那人不自然的紧绷着脸。渡头上刚刚碰面的人,又出现了。
奎叶神色倒没改变,只把带着冷意的眼睛移向士卿。
士卿理所当然的说:"他们身为你的部下,要为你的错误负责。--难道你身为统领没想过这些吗?"
有李奎叶在的时候,不动营声势无两,即使京卫营与之相比也多有不如,但统领一旦犯下叛乱的罪,不动营被牵连也毫不奇怪。至少被京卫营的统领代管,就严重削了不动营的士气。这些李奎叶心里当然明白,但是听杨铁华理所当然的大谈什么"负责",也禁不住从心底憎恨这个人。
"这些人是我训练出来的。你觉得他们能打败我?"
士卿冷酷的笑了:"那可不一定。我也费心训练他们了。如果这么多人不能击败你,他们活着也没用处。你可以杀光他们。"
士卿用刻薄的目光逼视着,李奎叶回视过去,两人的目光相撞,空气像起了火花。谁也不肯先把目光移开。
士卿嘴角一划,划出个讽刺的笑来,挥了挥手。
莫远向李奎叶微微弯下腰,行了个礼,抽出腰刀。剩下的护卫们如临大敌地围住他们,无数剑光映上人影。
前统领没有拔剑,也没有丁点怒色,一动不动站在他们面前。护卫们的脚步突然动了,同时头顶脚下出现无数锋利的剑尖,像罗网一样阴蔽了日光。
雪练般的剑光突然出现,在护卫们面前以不及掩耳之势铺开。剑光到处,护卫们极力闪躲,组成的阵势像沙垒起的屋子被浪潮冲倒。
李奎叶宝剑犹在。
在转瞬重组队形冲过来的护卫圈里,一人独剑,仿若一江雪色中那个孤舟蓑笠垂钓翁,披了一身雪,寂寥的立在中央,无人可以比肩。
"奎叶。"王吉忍不住大呼。
奎叶仿佛没听到,又仿佛极快的望了他一眼。
旁边有人似笑非笑哼了一声。王吉一回头,便见那个一脸难缠的严肃官员,正站在他身边,眼睛望着战圈。
奎叶手一抖,又一匹雪练飞卷而出,在护卫纷纷躲避时,雪练忽然碎了,化作不计其数的水滴洒向四周。王吉只见无数光点闪动着,映着日头发出强烈的光芒,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待视力恢复,只见几个护卫抱着臂,神色恍惚,地上星星点点全是红色血迹,连莫远也受了轻伤。奎叶则低头看他的剑。
莫远苦笑道:"大人的剑术还是那么高明。"
李奎叶微侧了头,看夸下海口的士卿。
士卿也露出有点意外的神色,正凝视着奎叶,见他投过目光,便一摆手。"你请吧。"
干脆果断,正是士卿一向做事风格。李奎叶望一眼人群里的王吉,顺着护卫们让出的路走出去。
看着奎叶消失在门外,王吉的心一点点凉下去,他也知道,这种情形,奎叶不可能带着他闯出去,只是突然变成孤身一人,还是在兵士的包围中,怎么也不能释然。
两个人一起的旅行,大概到了尾声了吧。
仔细想想,也有些可笑,自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非要拉着奎叶淌这趟浑水,还能指望什么结果呢?偷眼打量那个士卿,发现他还在出神,便大声问道:"抓我干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一点。你要杀我吗?"
士卿便一笑,倒比对待奎叶和蔼好多,耐心道:"不会杀你。你是无辜百姓。只不过要带你见一个人。"
听说性命无忧,害怕心一去,好奇心就上来了。"见谁?"
士卿笑着,并不计较山民的无礼。"到时候就知道了。"
队伍走得很急。
问过护卫,是去明水。想到要去金朝皇帝所在的城市,王吉难免一阵兴奋。只是又挂虑奎叶,不知是否还有人对付他。想探探士卿的口风,偏偏士卿一脸不高兴,似乎是嫌为这事耽误了他的时间。
王吉转头和不动营的副统领闲扯。一口一个"奎叶"如何如何,莫远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莫远已经觉察,前上司有了某种内在的不易发觉的变化。
这种变化不关乎容貌,纯粹是给人的感觉。
过去的李奎叶像被冰围裹着,令人感到寒冷和无机可趁,食肉动物般危险的感觉混在寒气里丝丝散发。那双过黑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非人类的错觉,被盯的人常像被毒蜘蛛分泌的毒液麻痹的昆虫一样,失去行动的能力任凭宰割。
而现在,这种感觉完全消失了,李奎叶散发的气息危险但不致命。即使在围攻下绞飞了他们的剑,伤了他们,莫远也可以感觉到他的温度,是正常人类的样子。
可是,已经到了可以让山民这样亲热称呼的地步吗?
叫人间杀手"奎叶"。这是想都不敢想,想也想不出来的事。但山民怀念时诚挚的语气,不可能作假。
莫远有野心。
初见李奎叶的时候,野心化作了具体的目标。被称作"人间杀手"的男子,公认举世无双的剑客,如果能跟着他学习,甚至在将来打败他,他将取代成为新王朝最优秀的武士。
李奎叶选中了他,开始训练他。他的防御在统领面前如同没有。击飞他的刀,剑指向他的喉咙,统领从不客气,从不给他们留面子,冷冷把剑抛下,什么也不说转身走了。
那目中无人的背影刺痛了莫远的自尊心。莫远回忆着统领的动作,揣摩着,深夜独自苦练,渐渐成了同期最厉害的护卫,也终于引起李奎叶的注意,再击飞他剑的时候,有时会难得的说几句评语。莫远那时承认,统领是最强的剑客,传授时毫未藏私,区别只在于,你能不能理解、做到而已。
不为所动的冷酷,无需炫耀的强大,这是统领在他心目中永不改变的形象。
但是,为了一个刺客,统领突然变了,抛下了一切,权势、尊荣、富贵,甚至抛下了冷面冷心的面具,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统领根本没有看到他--和那个刺客站到一起,甚至还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悲哀。
在他素来冷酷的脸上慢慢化开。
熟悉的五官,忽然变作另一人。
眼见他毫不犹豫的挥剑,斩向人群;为了和那刺客离去,同样旗帜下的士兵护卫,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莫远恍然。被刺伤的宛如自己。
眼看那刺客伤重不支,眼看他扔下剑扑过去,眼看他露出万念俱灰的神情,眼看他被人击昏带走。莫远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不动营的地位一落千丈。
新来的代统领杨铁华看不惯他们的散漫,制定了严厉的制度。李奎叶时代的自由结束了,他们的光环也随之消失。伍顺甚至被调到别的地方。有谣言说要解散不动营。据说是士卿提出的。
三个月后,他听说前统领逃走了。
五天前,听说他又出现了。
士卿命令他们去追捕他。士卿说:"他忘记身为统领的职责,也忘记了你们。你们要是有志气,还想保住不动营的牌子,就去把叛徒抓回来。"
命令是不能违抗的。但是驱使他的,不仅仅是命令。
改变了他们人生道路的人,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走。
但是,统领已经不是过去的统领了。
有一天,莫远救了统领。那是贺成和郑永昌相继死后,统领去过皇宫回来,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莫远有事来找他的时候,叫了几声没人答应,房间也不见有人,正打算走,忽觉得不对。--里屋中央摆着浴桶没收拾,也没人在上面。冲过去一看,统领衣衫整齐埋在水下,好像已经失去意识了。
手穿过两腋抱着他向外拖,衣服淋得精湿也顾不得。只看着一向冷酷的统领,浑身湿漉漉的,靠着墙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为什么搞成这样,莫远没有问。
那时的统领,看起来非常寂寞......
头发滴着水,他垂着脸张口呼吸着......
感觉不到活着。
那时如果莫远走了,李奎叶大概会淹死在浴桶里吧。
35 初识
一大早王吉就和不动营的护卫们辩论上了。起因是釜州郡的一个官员被民众百姓杀了。被杀的官员品级很低,而且本来是和丰朝的官吏,只是因为随着其他人一起投降,得以保全了官职。却在之后十几天被杀。
对金朝来说,这个小官员实在是不关痛痒,但却因名义上是光盛王朝的官员,在王朝刚刚收复釜州后被杀,而不得不赋予此事严肃的政治意义。而且,参与杀害他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十甚至上百人。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事件发生后,负责官员第一时间上报,层层上达,被当场拘捕的人被收押入监,并在几天内株连了更多,监狱几乎装不下这么多人,郡府担心事态扩大,不得不紧急加强防卫。一时间此事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空气明显紧张了。
经查,被杀的官员素来品行不端,劣迹累累,说他该死也毫不为过。在和丰朝时候曾经作下许多恶事,其中一件就是强抢民女,迫人至死。女孩子的哥哥悲愤不已,恰逢换朝,听说光盛法律严明,遂动了告状的念头。谁想,接状子的人也是原和丰朝的人,和被告颇有交情,便撕了状子,把哥哥打了一顿赶出去。哥哥原以为换了皇帝,总有为妹妹报仇的一天,没想到落了这个下场,自然伤神。却不料,接到消息的被告官员,跋扈惯了,带人堵住哥哥,扬言"改朝没改天",竟当街痛打,断了他的腿,这个哥哥绝望怨愤,当场自杀。这官员素来民愤极大,众人又亲眼看见出了人命,一时哄动,也不知多少人动了手,把那官员当场打死,连他带的人也死了几个。
王吉坚持认为此人该死,众人无罪。但以维护秩序为己任的护卫们当然不作此想。
"即使有罪,也该上告由官府裁决。"护卫说,"不然要法纪做什么?要是人人自己动手,世界还不乱套?"
王吉反驳:"妹妹死了,也要眼睁睁等着吗?亲眼看见蒙冤的被杀,纠府又不做主,还要民众相信官府吗?如果那个哥哥能相信,怎么会自杀?"(纠府,以郡为单位负责诉讼的机构)
护卫顿了一下,"不相信官府而自己动手,那不是乱民吗?"
王吉大声回答:"乱民的根源,不就是不值得信任的官府吗?不能被百姓信任,不是官员的责任吗?这么说来,首先要惩治的,不该是这种官员吗?"
王吉激愤的满脸通红,完全不顾面对的是谁,把心里的话统统喊出来。这时便听有人笑道:"好直爽的言论。"
王吉一回头,便见一人,穿着米黄色的大袍,点缀着红星,身材高挑,背着日光站着,自然有种华贵气度。王吉原来那种口无遮拦的意气,遇见这人,不知怎么就发不出来了,倒现了山民老实的原貌,呐呐道:"尊驾是谁?我说的不对吗?"
这人一笑,竟然道:"你说的都对。不能取信百姓的官员,就没有资格做官。这种响当当的话,我好久没听到了。"
这人笑起来,细长的眼睛便显得柔和,漆黑的眼眸隐在其中,像遥远的星光一样,王吉从未见过这样华美尊贵的人,受了夸奖,反而心慌意乱起来。
"你眼里好官员该是什么样子?"这人问。
王吉用力想了想。"让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公正。最好能让百姓富裕起来。"
"完了吗?"
王吉眨巴下眼睛,努力又想了想。"完了。"
"百姓的要求原来如此简单。"这人喟然叹息,"做起来却为什么这么难?不过,除了这些,朝廷还有朝廷的要求。"
"哦?"王吉疑惑的抬头。
那人便笑了。
"比方,朝廷要钱粮。朝廷管的不止一个郡,想的也不止一个郡。有的郡遭水,有的郡丰收。有的郡产稻多,有的郡产鱼多。还要想着别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