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吞下口中的食物,转过身,面对奎叶,伸出手,慢慢靠向奎叶的手,慢得像等待对方躲开一样。
但奎叶没躲。
两双手握在一起。
不同的手形。不同的温度。
握在一起。
慢慢地,温度一致了。
慢慢地,感觉到彼此的血流、脉动,听到对方血管里鼓荡的声音。这感觉非常奇妙。渐渐会产生脉搏共鸣血流融合的错觉。
"你明白我要什么了吗,奎叶?"低哑的声音。
李奎叶闻声抬头,见到圣上染满浓浓情欲的脸。
刚才......是错觉。
李奎叶恢复了冷静,回答说:"我明白。"
他不动声色抽出被握的手,准备在皇帝不轨时狠狠给他一点教训,哪怕为此被送上断头台或者黑牢也在所不惜。
但是皇帝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懊恼的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努力深呼吸,平复激起的情欲。
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但天知道,他也是男人,有些生理反应也没什么奇怪。皇帝沮丧的注意到奎叶清明冷静的眼,刚刚那全心倾听的姿态无影无踪。
得来不易的机会。气氛场景都不能再合适了。却因为这种原因搞砸了。
李奎叶的眼眸冷淡看着。皇帝欲火烧身,却强自撑着。现在去找后妃的话,也许就真的失去了传达心意的机会。
"奎叶为什么要离开?为了离开死都不在乎,为什么?"
圣上现在自身难保的样子实在可笑,却一脸严肃的谈这些有的没的。素来冷淡的李奎叶竟有些想笑,也许是以前把君主太当回事,现在加倍觉得荒谬。
金不忌仍然唱对角戏:"奎叶是觉得太肮脏吗?我也是,你也是。所以想杀我,自己也不想活。"
"......"
"但你和我就是没发生这些事,你也要走不是吗?和崔志焕一起。不喜欢杀人,觉得厌倦,是这样吧?"
崔志焕的名字一出口,皇帝就觉察脸上刀割般的感觉,那是李奎叶的目光。那冷冷投向他的目光,像危险的食肉动物宰割猎物。
金不忌目光一跳,竟仍然匀速的讲下去:
"杀了老师和同学,一直不能忘记,内疚到不允许自己享受半点快乐,内疚到把自己当成杀人机器。"
"闭嘴。"
"只有崔志焕能把你解放出来吗?"
"闭嘴!!"
"我不行吗?是我,强迫你杀施因杀同学。我用你部下的命交换你的自由。为什么没想过为这个杀我?"
"闭嘴!!!"
"那时,如果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你会同样许下诺言吗?"
"......"
"你会吗?"皇帝紧紧追逼。
李奎叶没有回答。因为他已在一瞬间扑上去扼住了金不忌的喉咙。他的眼睛透着浓重的杀意,前所未有的杀意。金朝圣上一面在目光下觉得周身发寒,一面感到没有空气的胸膛像着火一样。
奎叶是真的想杀他。多年深埋的怨恨被点燃,他已经失控。
要活命,只能靠惊动护卫。
金不忌在有力的手掌里,无力张合着嘴唇,企图发出声音。
金不忌在一边咳嗽。
护卫没有来。
李奎叶自己松开了手。然后就看着手发呆。
"如果是另一个人,"金朝圣上执意继续危险的话题,说到这里,忘记危险的皇帝自负的微笑了:
"你不会答应的。奎叶,从开始,你就相信我。你是为我挥剑的。"
......也许吧。
"从第一眼,你就相信我,才把你的自由赌给我。我也是。从第一眼...,就相信你。在树林里,我更确信这一点。你的眼睛和我一样。尤其是你说‘请相信我'的时候,奎叶......"
镐京城旁的小树林。年轻莽撞而无知的自己。
"请相信我"引出噩梦般的对白。
--"如果我相信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我会赌上我的性命。"
--"也就是说,你终身听从我吗?"
--"......"
--"去拿施将军的头过来。"
李奎叶的身体簌簌发抖。即使那时面对复仇而来的志焕,也没有这种崩塌的感觉。
圣上,到底做了什么啊?
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他面对不堪回首的过去?
甚至还说了那么残酷的话--
"我爱你!"
这是快被扼死的时候,金不忌说出的三个字。
他甚至没有呼救。
44 转折的希望
王吉惊讶的张大眼,又问了一遍:
"真的?皇上真的要恢复奎叶的官职?不动营统领吗?"
士卿好像身上沾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似的,不快的动了动,同时毫不客气的说:"皇上真是发疯了。"
王吉有些想笑。严肃的近乎古板的官员把不爽的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就象他平时的措词一样准确完全。
"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有多奇怪的君主就有多奇怪的臣属。"士卿发着牢骚,眼睛瞟着他口中奇怪的君主和臣属。
王吉笑了,目光随之飘去。
不远处坐在凉亭里谈话的两个人,丝毫没有意识到成为别人的话题,和平的相处着。
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皇帝说话,不动营统领陪在一边担任护卫,对皇帝的话题毫无兴趣,保持沉默。
和一年前不同的,仅仅是话题。
皇帝居然在和李奎叶谈花,而李奎叶也居然没找借口告退。
花名贵在何处,如何稀有,和李奎叶讲这些,如同对牛弹琴,而他也不负众望的表现出甚感无聊的样子。
皇帝侧着身,头半转向李奎叶,趣味盎然不厌其烦的讲解。不动营统领则以顽石般的坚定不感兴趣。
远距离这么观察,两个人的行为都非常有趣。皇帝没有因此消减半分讲解的兴致,而统领也没表现出不耐烦。似有默契的对抗里,双方简直象平分秋色。
再加上近景里不爽的严肃官僚,如果画下来,光盛王朝最有个性的三人图就完整了。
王吉偷偷笑着。
虽然很明显金不忌和奎叶还需要多多沟通,但是乐观的山民认为现在已经很好了,至少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他想起了两天前。
去找奎叶是想谈谈,对于那天的不欢而散,王吉觉得自己想通了。但是进了门,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李奎叶正托着头闷坐着。看见他进来劈头就说:"我差点杀了圣上。"
不知道为什么奎叶要告诉他,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王吉的心象突然浸入冰水,血液也成了冰渣。
王吉已经想明白了。他来就是要告诉奎叶,他仍然相信金不忌,未来的希望系于金不忌。
但是这个希望差点被奎叶斩杀。
"为什么?"他听到他在问,牙齿抖着。
奎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神他的姿态回答了。
奎叶身上没有希望的影子。他那颓然的样子无疑在说:"他毁了我的一切。"
李奎叶不满26岁,比金不忌小四岁。
他有无人能及的剑术,有常人难以想像的阅历,通透时局世事,有王吉想有却没有的一切,却不知珍惜。
过去。过去。永远丢不下过去。
为了过去放弃了未来。
王吉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看到奎叶的软弱。少年的意气直冲上来,山民用冷酷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奎叶为了自己要杀他吗?"
粗声喘着气,激愤的脸都红了。
"奎叶算什么?奎叶有什么权力夺走我们的希望?你知道我们过着什么日子吗?知道百姓们怎么提心吊胆吗?什么正统叛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百姓们只想不受打扰的过下去。这点要求过分吗?我也是南方人。我也一直叫和丰大王。可是现在开始我要叫金不忌大王,因为只有他才能带给我的同乡富足平安的生活。这不是无耻不无耻的问题。我们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
山民的思维简单直接,像锋利的匕首刺中李奎叶的神智。
对百姓来说,他所在意的重要吗?
事到如今,他还有任何立场报复吗?
山民严厉的责备着。
"杀人是不对的。可是换一个皇帝能避免流血吗?只动动嘴唇能让和丰帝改头换面吗?为了过去的血,要抹杀掉百姓的希望,你的成果吗?"
"我的......成果?"
"对。你的成果。"王吉斩钉截铁,"是你把他推上皇位的。不管你杀过什么人,杀过多少人,奎叶,我为此感谢你。因为你拥戴了一个明君。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是说真的。但是如果你为了过去要杀他,我宁愿你先死掉。"
"王吉?"
"奎叶总是生活在过去。为了过去而痛苦,为了过去无法活下去,被过去牢牢罩住。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要为了过去,把将来杀死吗?"
在王吉洪水般滔滔不绝的质问下,李奎叶惘然的退缩了。"不,我不想。"
王吉跪下来,望着奎叶迷惑的脸,恳求着:"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不管施蓉怎么说,你要相信你自己。如果崔志焕真是你的知己,如果他真像你说的是个豁达大度的人,他会说同样的话。
"皇上他......很爱你,--这是你的事。但你不要忘了,为了把你从过去拽出来,为了让你活下去,皇上他费尽了心。你不能杀一个这样对你的人。"
不能杀。
不想杀。
杀不了。
一天后,皇帝再次来访,李奎叶接受了统领的任命。
圣上说:"你想要清风明月是吗?我可以给你。不会有战争,无辜的人不会流血,勤劳的能过上富足的日子,有才能的不会被埋没。这也是我的理想,我要的王国。一直以来,我们的理想都是一样的。奎叶你没有发觉吗?"皇帝笑着,加上一句:"只要你愿意,陪你看月亮也行,一起游泳都行,但是你得先教我。"
用有点撒娇般的口吻,圣上细长的眼睛狡狯的眯着,装作不在意的观察奎叶的脸色。无论是和当初迫使自己许下诺言的倨傲,还是下达命令时的冷酷,还是五年里自负的提点自己时的神情,都一点不似。
真像做了一场大梦。
"为了清风明月,我的同学死光了。"
死光了,而且死得不得其所。
皇帝探过身,换上严肃的神情:
"我保证让他们不白死。他们的理想一定要实现。为了我的目的,我没有救他们。这一点我一直没忘。现在、将来都不能忘。我能做的,就是代替他们实现理想。奎叶,你也一样,你也要帮忙。"
真的可以这样吗?以实现亡者的遗愿为目标活下去,以赎罪为目的活下去。
真的可以放弃和志焕相会,而在阳间和有罪者们一起活下去吗?
志焕说:那些害惨我们的人,我绝对不放过。
志焕说:我们回不去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站在有罪者的立场上,他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他扑向死亡。
他也亲眼看到百姓充满希望的脸,亲耳听到百姓称颂皇帝的声音。
"陛下是明君。陛下一定会成为像明王那样的名君。"
百姓对未来怀有希望。这个希望是曾沾满鲜血的圣上带来的。他有理由抹去百姓的希望吗?
曾经使尽心机控制他的男人,却从未欺骗他。那么对这个人的誓言,他可以相信吗?
低低的,李奎叶回答说:"我不想再杀人了。"
45 清风明月的结束和开始
对李奎叶的任命引来几位大臣的一致反对。
秩宗一脸正直,干脆的说:"如果李奎叶愿意为陛下效劳,请尽快证实他的忠诚。如果不能,请陛下不要犹豫,尽快处决他。"
皇帝这时感到微微的后悔,秩宗这人严谨刚直,但是太爱管闲事,早知这样,不该让他做秩宗的。
虽然如此盘算,皇帝还是认真回答:"奎叶说他不想杀人了。朕,想答应他。"
人间杀手说他不想杀人?大臣们怔怔的反应不来,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陛下的神情不似开玩笑,倒像有些自责:
"对奎叶,也许我做得过了。为了王朝的胜利,逼迫他杀了太多人。一直觉得奎叶可以更强,却没考虑到会伤他的心。啊。不必这么看我。逼迫他杀人的的确是郑永昌,还有我。"
秩宗眨巴下眼睛:"啊?难道不是他自己愿意杀的吗?"
皇帝没好气的回答:"当然不是。奎叶不喜杀人。这么说放心了吗?他不是好杀的怪物野兽。"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确不必非要杀他。但是大臣们极力回想,想起来的仍旧是奎叶那冷冰冰没表情的眼。
不管大臣们怎么想,皇帝还是强硬的推行了圣意。皇帝的身边开始频频出现李奎叶的身影。沉默的统领倒没再做出不敬的举动,像过去一样随侍在皇帝身边。
时间很快过去了。
军队已经逼近嵩南,和丰的小皇帝终于派人和谈,因为身份待遇等等纠缠拖拉着。
光盛君臣明显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把注意力转到民生方面。
在忙碌的发着牢骚的光盛官员中间,王吉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晴朗。无论是李奎叶还是杨铁华,甚至金不忌,都没有冷落他的意思。他已经和不少年轻官员混熟,常常帮着跑跑腿,没事也跟着一起闲谈议论,金不忌甚至说过,他是可造之才。而他最关心的金不忌和李奎叶的关系,虽然势头缓慢,也确实在一步步好转。这让王吉尤其高兴,他觉得奎叶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态度,接受金不忌,而这当然是他的功劳。
快到年底的时候,王吉又见到了施蓉。
繁华的街上,王吉正和新识的小侍卫笑闹着,忽然心上像刮过一阵凛冽的风似的,一转头,便在长街尽头,看见了施蓉。一袭长长被风吹起的黑纱,遮住面孔的帽子,显得人越发瘦长,未亡人般的凋零。
笑容像被风吹去了,王吉找借口打发了侍卫,一个人走过去。
施蓉瘦了。容色有些憔悴,却不减清丽。
王吉见了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想她本来一个名门千金,顷刻间家覆国灭,深爱的未婚夫被杀,独自一人致力复仇,中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和她约好一起行刺的和尚又被杀了,最近东躲西藏,大概也没睡好。自己并非没担心她,但是如今自己想法已经变了,再怎么敬佩同情她,也不愿看到金不忌被杀。
施蓉却像明白一切,并不多问,只笑道:"李奎叶好吗?"
王吉一窒。他自然希望奎叶千好万好,却知道施蓉问话的用意还是希望奎叶和她一起复仇。
"还算...好吧。"
听着这含混回答,施蓉便微微笑了。她不笑时,清丽似芙蓉,笑的时候,便似芙蓉花瓣片片被风吹去,还在风中打个转。所有的话都不必出口,这聪明女子都明白了。王吉现在全心拥戴金不忌,见了这笑,也禁不住心里一痛,求她莫去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施蓉仔细看他两眼,轻声道:"王吉,你也变了。"
王吉呆了半晌,点点头。人在这世上,谁能不变呢?这世界是活的,人也是活的。他从大山出来,每一日都在变,见了金不忌之后,也每日在变。从前的王吉什么都是脱口而出,从不会吞吐,也从不知世上还有这样固执的人物、这样深刻的感情。他变了。多希望她也能变,奎叶也能变。
施蓉好像看出他想什么,笑道:"莫说,莫说。"模样甚是俏皮。
王吉面对奎叶还能说通大道理,对着施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却不知为何眼睛有些湿润。
施蓉收了笑容,神色难得的正经:"王吉,你是好人。好好活下去。"说到这里,她一笑,又恢复了清丽聪灵的模样,"顺便代我问李奎叶好。"
说罢,那长长的黑纱一摆,不等王吉明白,已经翩然远去,连头也不曾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