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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行——by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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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
"不对?"
"将军的话,只是道出了形,却并没有达意。你可知这万马为何要奔腾得如此着急?"
李世唐迷茫地眨眨眼睛,问:"皇上说是为什么?"
"为了自由。"旋舞笑道:"这南陵乃我国边境,自此向南,就再不是我天朝所辖,天高海阔任鱼跃,自古以来无论流寇还是逃兵,只要是过了这道江口,都把这里作为逃离苦难的天国之路。"
"皇上是说前朝时期,暴刑苛政民不聊生,人民为了逃生不惜跋山涉水。"
"没错。"
"但如今四海升平,皇上一路访查,也知道南方百姓活得富足充裕、品性淡泊,连哪朝哪代都不需记得,如世外桃源一般。"
"但这些都不是我的功劳。"旋舞笑笑:"这些年来,我每年都派钦差到南陵巡查探访,向诸候李映安表示好之意,可他竟然理也不理,还把我的大臣连人带船一齐翻入江底喂鱼......这些事情,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李世唐沉重地点点头。
"还有江边的那座船坞,据他们讲,原本可以乘载战船三百,精兵过万,而且个个精通水性,在水中排成一线,足以把江水也截断。"
"但他们听说天子驾临,全都撤退了。"
"你认为这是对我的尊重?"
"......"
"你以为李映安不想把我就这么淹死在这里?"
"王叔没有这样的胆量。"
"那就是有人唆使他!"旋舞厉声喝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臣......"
"不要说你不知道!"旋舞凌厉的目光,刀子般剜割在李世唐心头,浪涛般轰然拍打他脆弱的心房。
几乎,差一点,下一刻,李世唐想要道出真相。他不想再和旋舞在迷宫中躲躲藏藏,在这人世间最神秘幽深、却永远看不到光明的谎言骗局中游戏。他们互相猜忌,他们对决为敌,即便他们看来比任何君臣都要亲密,可出于谁也道不清的原因,他们中间却隔着摸不清的距离。
李世唐可以扎上翅膀,飞越那千千山山的险峰,他可以扎进水里,游过那三江水远的距离,可无论他如何费力,旋舞的衣裾把握在他的掌间,稍一撕扯,他便脱身,踏云归去。
天子,他本该是天底下活得最沉重、最身兼大任的一个男人,却比缕烟还要淡泊,比浮云还要轻浅。
只是那轻烟渺渺转瞬便是大火浓烟滚滚,皎皎浮云中暗藏着高山的凛峰奇峭。
你敢触碰他,若不是烈焰焚身,便是登高望远后的粉身碎骨。
李世唐可不想做这样愚蠢的人。

10.
日落西山,南陵王的密函飞入营内,而当时旋舞正因在江边受了风寒,病卧在床。
送信的将信函交于李世唐手中,信的抬头处正写着:诚邀世侄李世唐府中一叙。
李世唐一愣,问送信的:"王叔要我入城?"
送信的是个眉目伶俐的小伙计,清脆脆地道了一声"嗳",还说:"将军您在装什么糊涂!巫襄城您不是早就进过了嘛!"
"我那只是在城外......"李世唐突然哽住了,惊讶地望着小伙计:"连你也知道?!"
什么玩意儿,他那夜进入巫襄,莫非是敲锣打鼓,还是点着启明灯,不但旋舞知道,全营上下的将士知道,现在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计都会知道!
小伙计看他惊讶,嘻嘻一笑:"将军不必吃惊!我能来替王爷送信,就肯定不是一般的手下。"
"你是谁?"
"在下的名字是岑王给起的,姓子,单名一个陌。"
李世唐长长地啊了一声,终于明白。子陌,是岑香养育的一种花草,当年在京城,他的万簇园天下闻名,大家都说他堂堂一个掌管兵权的王爷,不去武刀弄枪,天天呆在家里养花弄草,实在好笑。可岑香的万簇园里姹紫嫣红,亦是他权力的一个影射。万簇园中共有一百七十四种花草,集天下奇香异草,而岑香的手下有一百七十四名特使猛将,俱以花名为号,各自秘密有一个派别。平日如江湖陌路,彼此间没有交集,谁也查不出干系来,但只待岑香在万簇园中抖开一袖浑烟,发出一声喝令,刹时间使如春色降临,满园盛开,令人目不暇已,令朝廷防不胜防。
直至今日,万簇园随着岑香的离开而花草败残芳香不在,但京师中仍隐隐流动着一股阴暗的势力,如午夜忽闻之幽香,去寻他,总在出不其意处绽放。

想到这里,李世唐望着那名小伙计,目光中多了些探寻的味道:"看你年轻轻轻,真是想不到。"
子陌不以为然地笑笑:"将军见笑了,岑王对我说过,当年您大败岑军,将万簇园搅得天翻地覆时,不过才年过十七,却已经名满九州。"
李世唐撇撇嘴角,不与他理论,转头问身边的手下:"皇上的病怎样了?"
"皇上还没睡醒。"
李世唐点点头,对子陌道:"你先回吧,我随后就到。"
子陌却抖开衣袖:"将军请随我去吧,岑王特意交代,要把将军接到府中,若是您答应了又不去,岑王可要罚我啊。"
李世唐拗不过子陌的连拖带扯,只得答应了,他对子陌说:"等我回营拿件东西,就跟你去。"
没想到子陌竟然探着脑袋满脸好奇地说:"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是不是送给岑王的礼物呀?"
看他的神情,十足一个顽皮的孩童,眸中跳跃着狡猾兮兮的神采,又越发觉得他象《西厢记》中通达款曲的红娘。
李世唐的记忆中,岑香培育的子陌花,是一种茎叶修长、端庄,而花瓣却似害羞般匿藏在重叠的绿叶之间,十分素雅、清淡的一种小花,脆弱得好象吹一口小风都能够让它凋谢。
可面前的子陌,性格却完全不象花本身,他的容颜娟秀得好象未开放的花骨包,聪慧却如花丛间穿梭自从的小蜜蜂,可他聒噪得却象池塘里的青蛙,刮刮一路嚷个不停,十句话有九句都不着调,前一句还是李将军如何如何,后面就跟李世唐称兄道弟,李大哥这个,李大哥那个,搞得后者哭笑不得。

等他们来到巫襄城外,南陵王李映安已经在城外守候多时。巫襄城再不象那夜李世唐来的时候那般孤寂寒冷,整个护河城的边缘都站满了士兵,高举火把,一个个刚强的脸孔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李映安是个活了快一百年的人精,李世唐这一代的世家子孙很少能够见到他,据说他富可敌国,却为人十分低调,长年居于山中,与飞鸟禽兽为伴,终身不曾娶亲,也没见他与任何人亲近。
可世人皆不知道,年纪轻轻的世唐将军,却与李映安有着一份深厚的忘年之交,并非由于他们的叔侄情谊,而是因为二十年前猗军大破宫城长驱直入之时,负责守卫宫城的是李映安的弟弟盈虚大将军,他将所有李家世宗子弟聚集一处,誓要带着他们杀破重围逃出去,即便死在战场上,也好过受猗人之辱。然而当时宫城内的将士死伤无数,只剩下老弱妇儒,一片哀哭恸号,盈虚将军浴血奋战,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虎口,被旋舞的父亲斩下首级,于城门外悬挂三天三夜。
李映安在千里之外闻得此讯,带领军队快马加鞭赶来,连夜攻城,奈何猗人凶猛剽悍,城墙固若金汤,他眼睁睁看着弟弟的头颅在城墙下受尽屈辱,一口鲜血咳出险些也要魂归西天。
谁知道这个时候,年幼的李世唐竟然抱着盈虚将军的剑从城中的地道中钻出来,满脸都是血迹与泥土,可他目光坚定:"王叔,我去把盈虚将军解救出来!"
李映安痛不欲生,只觉得这孩子的话在往他的伤口上面撒盐,自然不当一回事,谁知李世唐竟拔出盈虚将军的剑,置于桌上,道:"拂晓时分,若我不能夺回将军的人头,我就回来让王叔砍下我的头颅!"
也亏得连日的战斗,使猗人也已心力疲惫,他们看汉军已经不成气候,自然放松了防备,当夜在城中他们欢天喜地庆功,歌舞喧天地大闹,个个醉得东倒西歪,守城的将士也放松了警惕,李世唐凭得年幼,身子轻巧,悄悄爬上城楼,取下盈虚将军的头颅,跳下来就跑。
这时候守城将士才发现不对劲,向他发箭,李世唐抱着盈虚将军血淋淋的人头,在猗兵如雨般的箭阵中飞快地奔跑,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路也不知道跌倒多少次,早该命殒西天,可想必是盈虚将军的在天之灵在守护,城楼这边的动静很快被不远处李映安的军队看到,派兵前来救援。当他们在血泊中找到李世唐插满箭矢的弱小身体,不禁讶异非常,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怎么会有这般胆量与气概!
李映安在世唐的病榻前热泪盈眶:"孩子,我们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可我们的灵魂并没有死,只要我们李家还有象你这样血性方刚的好男儿,只要我们血脉中还有着汉人的坚忍与顽强,我们不会输,我们终一天会把属于我们的江山夺回来!"

11.
直到今天,李映安看到世唐,仍禁不住激动地对他讲起当年的事情,但他的目光已经没有焦点,瞳孔中是一片浊白的雾,身体削瘦得枯骨一般,只有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按在肩膀上面,还是如鹰爪般霸道有力。
李世唐始终不明白,当年若是李映安与弟弟盈虚一起守卫宫城,李氏江山也许就不会易姓,但李映安说:"我与盈虚自小便是性格不合,我们在的地方,即便没有敌人入侵,也会掀起战火连绵,父皇故意将我们放逐得一南一北,就是想要让我们永远不要见面,即使有朝一日见面,也是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李映安说到此处,又哭又笑,道:"世唐,你知道嘛,最近梦中我时常看到盈虚手握长剑来找我挑衅,说他在地底孤寂了几十年,我却还不来陪他,真是不够兄弟义气......"
李世唐看他神色黯然,又不知从何开解,李映安咳了几声,挣扎着要从椅子上面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早就如枯柴般摇摇欲坠,还未起身就又跌了下去。
李世唐在心中叹口气。
李映安却颇有自嘲的心情,打趣道:"世唐,我这小老儿,这一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可以脱离地面,象鸟儿那样展翅在天空飞翔,年轻时候这个愿望怎样也无法达成,没想到老了老了,倒是遂了心愿,从此脚不沾地,到哪里都有人驮着,比鸟儿还不费力。"
李世唐听得心中酸楚,李映安吩咐左右,道:"先别忙着回那鸟窝,带着我的侄儿,我们到城外去转一圈。"
又对世唐说:"侄儿,你不来,我一年也出不了一趟门啊。你交给我照顾的那只金丝雀,现在反过来把我圈得死死的,平常我想要出来转两圈,他就说外面风大,又说道路崎岖,死活不让我出来,憋得我浑身难受,哈哈......"
李映安朗朗大笑,他提到岑香,李世唐心中一阵激荡:"岑香在这里,没有麻烦王叔吧?"
"麻烦?"李映安大笑:"世唐你是把一个宝贝交在我手中啊!只可惜我老了,天上的鸟儿捉不到,连地上的小雀与我一起都是虚耗青春......"
"王叔,您是岑香的救命恩人,他罪孽深重,早已是身在黄泉路上的人,若不是王叔肯收留他,恐怕他早被天朝的猎手们追杀,无活路可走。"
"唉,世唐,岑香与你一样都是天资过人,又心气极高,你们最大的错误便是生在这样一个没落的时代,你们唯一的罪孽是不该生在末路无能的皇族。"
"王叔你就是早就看到李家的末日,所以宁可在山中修身养性,不过问政事。"
李映安点点头:"一个可笑的天下,夺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最爱的弟弟,我不知道他们在盲目追逐些什么。这天下事,我不想管,更加无力去管,如果真要有人嘲笑我是丧门败国的逃兵,那就让他们去说好了,对我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死了,天朝现在姓谁家的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即便天子旋舞兵临城下,逼王叔出兵对决,您也会对他不理不睬?"
李映安哈哈大笑,笑得老泪纵横:"如果旋舞能将盈虚,能将我李家数百口人命还给我,就算让我这老头子给他下跪叩头,我也绝不含糊!"
"那么这些年来,您又为什么总是和天朝对立?"
"对立?"
"对。您一次次诛杀天朝派来的使臣,您还在长江设立河坝船坞,拦截过往船只,你甚至还往京中暗派刺客,在六扇门安插奸细,为的就是监视旋舞的一举一动。"
"这......这都是谁告诉你的?"李映安面色惨白,他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
"有名有实,有证有据,王叔我绝不是胡说。"
"怎么可能......我已三年没有下过山......"李映安喃喃道,满脸不可思议。
"那么岑香呢,王叔平时对他可有严加看管?"
李映安苦笑道:"我耳眼昏花,而他跑得比飞还快,我哪里看管得住他。"
"那么,王叔,您知道岑香当年在京师时候的‘万簇园'......"
"万簇园?"李映安迷茫地问:"不就是一个花园子?岑香很喜欢养花弄草,这就象我喜欢飞禽走兽一样,我也没有多去干涉......"
"王叔!岑香的养花绝不是为了爱好!他在万簇园中做什么,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那岑香现在哪里?"
"我......"李映安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一旁的子陌看不下去了,满脸不高兴地说:"王爷年事已高,他连自己吃没吃过晚饭都不记得,您还逼问他岑王的去向,他怎么回答你?"
"那你呢?"李世唐突然转过身来,逼视他:"你是岑王的手下,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子陌一脸愤然:"就算知道也不告诉你!"
他转身便走,可李世唐上前一步拦住他:"岑香在哪里?"
他一声暴吼,将在场的人都震了一震,尤其是李映安,还稀里糊涂,不知道李世唐为何突然发起火来。
他不知道李世唐心中早已焦急如焚,他知道岑香是没有理智的,今晚的邀请很可能是个陷井。他早对旋舞恨之入骨,若没有李映安的圈束,早已造反不知多少次,如今旋舞竟自动送上门来,根本没想到这南陵国内竟是藏龙卧虎,且虎视耽耽,时时刻刻想的都是下山去吞吃他。
只是在上一次见面时,李世唐就已对岑香表明自己的立场,倘若他又起兵谋反,自己仍然会站在旋舞一方,将逆贼立斩于马下。
为什么?不为什么。
也许这一切的原因都系在旋舞的身上,而他却正因为白天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竟然气病了,到现在还躺在被窝里怄气。
如果岑香趁自己上山的这段时间下山,袭入军营中,凭他的身手,可以把旋舞象一捧花瓣那样,捏得粉碎。
李世唐见识过旋舞的三脚猫功夫,他父亲带着猗兵英勇破城杀敌之时,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一定跟随他母亲在营中,用纤长柔嫩的手指替战士们缝制披风战袍,他竟可以把剑舞得绣花针那般柔媚,明明从你的颈间捋过,只留下星星点点斑痕,却入骨三分,令人日日夜夜疼得辗转反侧。
呓梦中有舞,有剑,亦有旋舞挥刀时缎袖中袭来的暖暖醺风。
醺得他,不入梦,也醉了。

这样的旋舞,会在岑香愤怒的剑刃之下,连喊叫也不来及。
这样的岑香,会在弑主杀君的孽障中,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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