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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劫》(出书版上部)——by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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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娘用平静的语气谈论着身后事,少言再也忍不住,喊了一声「娘」,眼泪滚滚而下。
倒是李婉微微一笑,骂道:「傻孩子,哭什么。」又说道:「自古谁能不死!人哪,辛劳一世,也不过求个死得心安。能看着你一天一天地长大,又聪明懂事,已经很够了。其实娘倒也不担心你,你虽年纪小,却是机智又有决断,尚有凌师父在一旁照拂,娘也能瞑目了。」
少言不愿再听,用话语岔了过去,喊道:「娘,这次在京城我认识一个人,林大哥。」
「林大哥?」李婉倚靠在少言身上,听到儿子欢然的语气,禁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哪个林大哥。」
「就是……就是林大哥啊,我在京城时就住他家里。」
……
母子二人聊了一会,少言见娘亲面露疲惫之色,忙服侍着她躺下。李婉精神困顿,很快便沉沉睡去,鼻息细微几不可闻。少言立在床边,看着娘白中泛青的脸色,不由得一阵心酸。
站了一会,少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沿着小路走向济世堂。
济世堂是这个小村落中唯一的医馆,但在整个山阴县都大大有名,因为里面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凌云。说起凌云,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栖身于白水村这样的穷乡僻壤,也没人敢问。村里人都说济世堂的凌大夫能起死人肉白骨,附近的很多医馆也都慕名而来,开出种种条件希望凌云能去自己的医馆,都被凌云一一回绝了。
进了医馆的门,少言向跑堂的小伙计问道:「李哥,凌师父呢?」
李争眼睛一亮,走上前拉着少言的手说:「小言,这半个月你去哪了,都没见到你来和凌大夫学医术。」
「我去京城找亲戚,凌师父呢?」
「京城!京里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吧?」李争羡慕不已地说。
少言笑而不答,正巧门外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白色粗布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寒酸,倒让人觉得于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之外,尚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俨然、宏然,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官场显要。少言走上前,叫了声:「师父。」
凌云看着小徒弟,一身旅行风尘尚在,显然是刚到家无心梳洗便赶来医馆,温文道:「看你的高兴劲儿,拿到九神丹了?」这个徒弟聪明机敏,好学善问,更难得的是事母至孝,待人以诚。凌云常暗自感叹得徒如此,大慰老怀。忽然脸色一变,攫过少言的手腕,为他仔仔细细地把起脉来。
「言儿,你是不是同人打架?」
听少言将经过一一禀明,凌云解开他的衣襟,两个拳印清清楚楚地印于其上,不由得轻叹道:「都怪我不许你显露武功,否则你只要……」少言从怀里掏出九神丹,递给师父,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师父,我已经拿到了九神丹,您看看,可是真的?」凌云接过来,似笑非笑地看了少言一眼,才将九神丹拿到眼前,观其色泽嗅其气味,点头道:「不错,是真的,能拿到此物,也不枉了你百里奔波。」
「是真的!」少言的小脸在一瞬间发了光,「那我娘就有救了?」
「是啊,」凌云摸摸他的头,心里万般怜爱,之所以留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村里,除了急于逃离那个人的追捕,也可以说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他。
三年前,他流浪至此,正躺在树荫下歇息,忽然听到几个童音在叽叽呱呱地吵着。
「你们看,那个姓丁的又来了。」
「喂,丁少言,你不能来这里,我娘说你娘克死了丈夫,是不祥之人,你也是不祥之人,」不祥之人这四个字他念得颇为艰难,显然是并不太懂,「你来村里,会坏了我们的风水。」
凌云摇摇头,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然,愚夫蠢妇见识浅薄,偏要委诸天命风水。心下却也泛起一点好奇,站起身朝着声音方向走了十几步。只见树林中几个孩子站成一圈,对着中间的人指手划脚。中间那人却是听而不闻,只默默低头割草,抓住一把杂草,右手镰刀轻轻巧巧一挥划出个半弧,等装满了一萝筐背起来就走。凌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貌,六七岁的样子,一双眼睛黑若点漆,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丁少言是吧?」凌云念了几遍,敏于行而讷于言么?不像是寻常农家子弟会用的名字。
见姓丁的浑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里,几个小孩更是不忿,其中一个冲上来伸手就要推他。丁少言灵巧一闪,那小孩便推了个空,收势不住趴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丁少言只是冷冷地看一眼趴在脚边的人,转身便向林外走去。
凌云大感有趣,便悄悄缀在他身后。见他在乡间小径绕来绕去,越走越是荒凉不像有人烟。正奇怪着,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来,转身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跟在别人身后岂是君子所为。你若是想抢钱可找错人了,我身上没钱,你跟着我也没用。」
凌云苦笑,纵横江湖十几载,谁见到他不是唤上一声「凌神医!」敬若天人,今日却被个六七岁的孩童当面抢白、认作是翦径的小贼,这可还是第一次。只是,眼前这冷冷的、一脸警戒的人,真的只有六七岁?
看着他不答话,少言奇怪地看他一眼自顾自走了,独留他在原地啼笑皆非。
对这个奇怪的小孩有了兴趣,左右闲来无事,他便在此地留了下来,开一间医馆用以消磨时间。后来他才了解到,原来少言那一天走的也不是回家的路,是故意带着他兜圈子。
前尘往事在头脑中纷至沓来,凌云整整心神携着少言的手出了医馆,问道:「去京城前师父教你的行功运气的心法可有练习?」
到了木屋之中,诊脉开方,看少言伸长了脖子直向他手中看,便将药方交与他说道:「不必担心,有了九神丹,则你娘亲痊愈指日可待,去医馆将这些药抓来。」
少言欣喜异常,响亮地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李婉微微一笑,低声道:「凌大夫撒的好谎,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纵使有了九神丹也不过多拖几年,这副身子,早就空了。」
她既然如此直言不讳,凌云也就开诚布公,「李夫人长年失于调养以致气血两亏,虽有九神丹,也是只能治标……」
李婉却是云淡风轻:「有生即有死,我倒是不太放在心上。好好歹歹都算是经历过了,又有子如此,心中并无遗憾,惟一担心的就是言儿,将来我若有不测,还要劳烦凌大夫了。」
凌云说道:「不敢当,李夫人折煞我了。言儿是我徒弟,我更视他为子。若李夫人……真有那一日,我又怎会坐视不管。」
「那就好!」李婉稍显放心,又说道:「凌大夫学究天人通古博今,合该随风扶摇九千里,却因了我母子拘于这穷乡僻壤,真是过意不去。」
凌云摇头,说道:「李夫人说哪里话,我向来胸无大志,只求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哪里还不是一样。这里山明水秀,做终老之所再合适不过。何况有言儿在侧,让我的医术武功不致随我死而湮没,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李婉沉吟良久,终于说了出来:「凌大夫,小女子尚有一事相求。丁家固然不会要言儿回去,但我终是不放心,所以……如果我过身,还请凌大夫带着言儿远走也好留在此地也好,终其一生别让他有机会接触丁家。」看看凌云的脸色,又接着说:「候门深似海,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手足相残父子相刃也不是异事,丁家更是个中楚翘,我只怕他若进了丁家,身不由己,他就再不是今日的言儿了。这件事,即使为难,也只得委屈凌大夫了。」挣扎着下了地,敛首为礼便要跪下。
凌云忙伸手阻止她,李婉哪里肯依,硬是气喘吁吁地拜了下去,凌云见强不过她,只得罢了,感叹道:「好,好,今日既然生受你这一拜,我便也再无可说,李夫人,您放心。」
两人在这里细细计议,走在路上的少言也有着自己的心思,那一日丁府门前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
「你这么说就是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要我命也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九神丹。」
「那好,」五少爷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从今以后,你的命便是我的。」
那声音里有种莫以名状的阴冷残酷。听了他的话,少言只觉自己恍若被猎人盯住的猎物。
长谈过后,李婉心力交瘁越发疲惫,凌云便起身告辞,向医馆慢慢踱去。
还未进村,就看见少言从小径上走过来,额角有一处淡红的痕迹,「怎么了?额上怎么有伤?」
少言摇摇头示意没事,「刚才村口有一群孩子向我掷石头,没什么大碍。不想让他们吵到娘,我就绕了个路甩开他们,这是我在医馆里取的药,师父你看对不对?」
凌云心下暗叹,将煎法火候细细告之,师徒俩便在村口分了手,谁也不曾预料到这竟然是师徒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第五章
奔波一天,少言疲乏不已,早早便上床安歇。午夜时分好梦正酣,忽觉微风拂面,摸到身边的木棒跃身而起,屏息静气,却见一条白色人影从窗口窜了进来,看身量正是凌云。
一声「师父」还卡在喉咙里,凌云已经循来路又窜窗而出,惊鸿一闪,空留满室寂寂。少言急忙下地擦亮油灯,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凭空多了厚厚的两个卷册,色作暗黄,书脊上《玄玉诀》、《药王篇》几个清秀的正楷小字映入眼中。
推开窗向外望去,人影已缈,月色中天,空荡荡的一个庭院,惟东南树林之中现出一条火光来,隐隐有人沸之声,看方向正是医馆。
将两册书卷藏在床下,赶到娘亲房中。李婉也已被惊醒,倚着床柱向外看,他忙上去关了窗,「娘,可能是师父出了事,我过去看看,您先睡。」安顿好李婉,这才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子中跑去。
的正是医馆,巨大的火苗吐着舌头舔舐着屋檐房角,毕毕剥剥木材爆裂之声不绝于耳,还未走近,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白水村的村民聚在不远处指指点点,不远处有一人面向下横卧于地,不知生死。少言伸手将他扶起,正是医馆的小伙计李争,神智清醒,两只眼骨溜溜乱转,只是说不出话来。探他脉息,是被人封住了穴道,性命却是无碍。
正待为他解穴,猛然间寒气袭体,心知不妙抱着李争就地一滚,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立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被烟熏得黑了几块,衣物也多有烧焦的痕迹,却仍是一脸华贵之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大刀砍在地下入土半尺,十几个官兵打扮的侍卫散步在他周围。
「你是什么人?」少言放开李争。
那中年人打量他几眼,问道:「好身法,是凌云教你的?他呢?人在哪里?」
听到师父不在火场中,少言松一口气,这些人凶神恶煞,应该是与师父有仇,师父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才会落脚于白水村。心念电转,先发制人,「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中年人满脸失望之色,喃喃地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可恶!来晚一步又让他溜了。」
「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师父有何事?」他隐约知道师傅隐居在此是为着躲避什么人,只是想不到对方看样子竟是官家重任。
中年人身后有师爷模样的人上来低声道:「抓住小的,不怕老的不出来。」中年人一想不错,眼光顿时多了几分凶狠,步步进逼。
少言退后几步,只觉脊背一片灼痛,发尾也因受热而卷曲起来。村民纷纷惊叫,「不能再退了,再退就烧着了。」少言一咬牙,转身就向医馆中奔去。
中年人大出意料,要上前又被火势所阻,心下后悔,却见少言堪堪奔到火场,忽然一折身腾空而起,擦着医馆的边翩翩然隐没树丛之后。
仗着熟悉地形,少言抄近路赶回木屋。顾不得胸口痛疼,从床下拿出卷册从架子上拿下九神丹,抢进李婉房中将娘亲负于背上便向外走。出了后门,胳膊一扬,火折脱手而出划过一道亮线落于屋顶。
木制小屋,起火极易,片刻便已经映红了半边天,母子二人便在火光相照下消失于后山小径。
◇◆◇
七年后。
明月夜,短松岗。
京城以北三十里,有山名「卧龙」,山势险峻,中有毒蛇猛兽出没,少有人迹。
而此刻,林中空地上却有人倚松而立,一身白衣,长袖低垂手执松枝,意态闲雅。玉兔当空,除树林中偶尔有枯枝掉落的声音,一派安静。
正寻思着:「四更将至,霍兄也该来了。」冷不防天空地旷之中,传出一阵悠场清越的笛声。
这笛音初时既低且细,宛如一条极为灵动的小蛇渐渐游来,绕树而行,盘旋往复无不如意,白衣人闭上眼睛,细细欣赏。
小蛇越转越快越游越近,笛声忽然转为金石之声,铿铿锵锵,每一下都像是重重击在心头,当中大有杀伐之意,听得白衣人轻轻摇头。笛音再转一声怒吼,小蛇长成了巨蟒,吐着红信昂首直冲天际,在空中矫天飞舞,若非亲耳听到,任谁也无法料想一根小小的竹笛竟能发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声音。
那巨蟒一阵吞云吐雾弄星戏月之后,猛然间如天崩地裂般覆压下来,于最低处却一个翻身,又变得如初时般细小,笛音变得凄清呜咽,悄然之间渐行渐远,余音袅袅。
白衣人倚着古松凝神细听,待笛声停歇后,转过身向着密林深处说道:「几日不见,霍兄的笛子吹得越发好了。」
松林之中有人叹道:「我笛音虽好,却无良伴。少言,能与我合奏的,这世上惟有你一人。只是,看你肩无行囊手无古琴,想来是下定决心留在丁家了!」
「不错,」少言点头,「君子一言,我已答应丁五爷,这条命是他的。」
林中之人话语里满是愤愤不平,「丁寻?他哪里懂得你的琴艺,不过闲暇时用来取乐助兴罢了,视你如卖艺的歌妓,平白地污了你的琴。」话音一转,绝心绝情,「不如我除去了他,承诺自然就不再做数,你也可恢复自由之身。」
少言一凛,霍浮香武功高强,「绞龙索」三丈之外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若他真的意图除去五爷,还真是难以防范,心中稍动,杀机暗起。
虽只是心念电转间,林中之人却已有所察觉,涩声问道:「你便如此维护他?为了他不惜下手杀我?难道我在你眼中连路人尚有不如?」
连续三句,问得少言愧疚不已,「霍兄,非是我视你如无物,我只是……」
「你只是更放不下他,更把他放在心上对吧?」霍浮香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凄凉自伤之意。
少言低头,脸上有一抹颓然,「霍兄,你我以乐音相交,承你不弃引为知己,这份情谊长在小弟心头……」
林中传来一声断喝:「不用说了,比不比得过,你我心知肚明,再多加解释也只是让我更不堪。」悠悠一叹道,「我走了,他日相见,再与你共谋一醉。」纵身跃上树梢飞掠而去。
听着一路树枝折断的声音,少言惟有苦笑,霍浮香的轻功在江湖中少有人能及,轻如飞絮身不沾尘,如今竟连树枝也踩断了,可见心中不忿。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霍浮香最后一句低语在耳边回响不已,「只可惜从今以后,怕是明珠蒙尘了。」
「来安,我已将礼单送到账房,你去盯着他们采买。眼睛放亮点,这可是要送给平西府老太君七十大寿用的,办砸了,你这个管事也别当了。」少言坐在紫檀木桌子后,一边查阅着帐薄一边吩咐着地下站立的人。
「是!」来安应了一声,便向外走,走到门口又蹩回来,思量再三还是陪着小心问道:「十三爷,前几天托您的事儿?你看……」
少言从账目上抬起眼,「那件事啊,我已经告诉过五爷,他说一等有了空缺便会把单子递上去。到时你儿子就可以外放了。」
「哟,十三爷,这可真要多谢您了。」来安喜不自胜,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山响。少言抬手制止,温言道:「别磕了,你在府里这么久,这也是该当的。」来安连声称不敢,少言又说:「对了,告诉你那儿子,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别打着丁家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再有一次,别说是官府,五爷就先把他办了。」
来安还待分辩,一抬头看到十三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声应是,再不敢多说,悄悄退出门外,这才觉得后背的衣襟已经被冷汗浸湿,心中暗道侥幸,幸亏十三爷不想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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