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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劫》(出书版下部)——by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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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无论走到哪里,一颗心却总是不能平静,有些东西一直梗在胸口,再优美的风景,在眼里
都带了一点遗憾。是什么,他隐隐知道,却不愿去细想。午夜梦回,其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
,那种滋味真的是尝怕了。
 
  虽然已经决定忘记,可是也明白「忘记」两个字说起来不过是上下嘴唇轻轻一碰,真要做到
却是千难万难。或许,如果能轻易就能忘记,只是因为还不够深。
 
  忽忽过去三数日,李母的病已经好了十分之九。少言闲来无事,便在杭州城内各处游玩。一
年前他也曾在这里驻足半月,见识过南屏晚钟、曲院风荷。如今故地重游,见景色依旧,游人却
已不同,倒有几分「年年岁岁花相似」的感叹。
 
  清晨,正是做早课的时光,铁槛寺内,梵呗之声隐隐交作,不时传来几声疏钟,数响清磐,
越显清幽,佛地庄严,令人意远。
 
  少言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凝思,物我两忘。
 
  待做早课的僧人散去后,少言立起身来,走到住持身前施了一礼,眉宇间十分苦涩,低声问
道:「十丈红尘,大师可曾真的超脱?」
 
  住持缓缓睁开眼睛,苍老的面容上一片慈和,反问道:「何谓超脱?」
 
  少言语塞,想了想又问:「如何能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住持谓叹道:「丁施主,老纳与你相交半月,交浅言深几句,你想找的,不在这里,不在佛
门。」
 
  少言口中喃喃地说道:「那要如何?」
 
  「向来时。」
 
  少言一震。
 
  收拾了包裹,步出寺门,心中一阵迷惘,他该向何处去,天下已经走遍,难道就这样再走一
遍?忽然三下幽幽的笛声传入耳中,少言又惊又喜,向林中喊道:「霍兄,好久不见!」
 
  林中传来一声朗笑,「不错,好久不见。」随着话音,从林中步出一个人来,剑眉入鬃,月
白长衫手持横笛,神采飞扬潇洒出尘,正是霍浮香。
 
  霍浮香走到少言面前,两根其白如玉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来,轻轻点在他的眉心,抚平
那个「川」字形,悄声问道:「何忧之深耶?」
 
  手指贴于肌肤,一股凉意直泌心底,少言退后一步,目光游移,强笑道:「霍兄的明玉功精
进不少。」
 
  霍浮香见他对自己始终有抗拒之意,便笑笑收手,装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听朋友提起,
说江湖出了个年纪极轻的神医,神秘低调,很少与人结交。心下还揣测也许是你,左右无事便前
来看看。没想到,这一趟真是没白跑。」嘴里刻意说得云淡风轻,但初听消息,只觉和少言有几
分相像,便心潮翻涌迫不及待地赶来以求确认。而明明早已确认,却仍整整躇踌了两天,待他要
离去才现身相见,这其间种种心情曲折万千滋味,却是只有自家知了。
 
  如今终于得见,眼前人一袭青衫,及腰黑发只用布带松松挽就,整个人温文儒雅,难掩浓浓
的书卷气息。既是高兴又是感慨,「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这八个字考语仿佛天生便是为眼前
人而造,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当得起。只是见他神情殊为抑郁,又觉心里一阵发紧。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叫丁寻的家伙有关,少言对他一往情深,又是死心眼
,若非有极大变故,怎会舍得离开独自流落江湖。想来想去,实在按捺不住,又怕就这样大刺刺
地直接相询,万一勾起他的伤心事反倒不美。思绪百转千回,找了个貌似无关的话题,小心翼翼
地问道:「你不做丁府管事了?」
 
  连自己都要回避的伤口突然被人赤裸裸地刺到,饶是少言镇静功夫了得,也不免有一瞬仓惶
失措,掩饰地咳两声,方强笑道:「没再做,总是拘于方寸之间,忘了天下有多大,这才想着出
来长长见识。」
 
  霍浮香七窍玲珑,久经人情世故,少言的异样如何瞒得过他。只是他也不为己甚,先是暗骂
丁寻一句,又暗骂自己一句,轻轻巧巧将话题带了开去,「我来时遇到几拨人,鬼鬼祟祟的,看
着就不像好人,本来我也懒得管,不过有一次无意听到他们竟然提到你的名字,还说什么『先盯
紧再做计划』,我就一路盯了下来。正巧今天又有两个来铁槛寺打探,就被我拿了下来,你看看
认不认得。」转身向树林走去。
 
  少言注视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两年前,霍浮香要他离开丁家,自己心有所属,选择了拒
绝,甚至曾怕他危及五爷而私下起了杀机。虽然感情之事讲求两情相悦,难以强求,但自己这一
番举动却始终都算是辜负。霍浮香为人孤傲自许,被他拒绝后,就一直音讯皆无,想必是面子上
下不来。如今听到有人将对自己不利,竟不计前嫌来示警,这番深情教人如何消受。
 
  霍浮香从树林中提出两个黑衣人来,扔到他面前,「就是这两个家伙,一直在寺院旁鬼头鬼
脑的,我看得心烦就一人赏了一掌,可是还没等我问,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少言蹲下伸指在一个黑衣人唇边轻轻一抹,又送到鼻端嗅嗅,「常见的鹤顶
红,不好查来源。看他们的兵器,倒有点像东风楼里的人。」
 
  「谁养出来的死士,一落于敌手便要自尽,倒真是个心黑手狠的主儿。只是,」霍浮香转动
着手中长笛,疑惑地说道:「我听说,东风楼两年前不是就已经被一个叫林文伦的杀个精光,怎
么还有余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言听到这番话,只觉脸上热气上涌,略显尴尬。东风楼被灭门这段
公案他是知道的,两年前,他刚离京不久,就听到武林纷传,说京城里一个叫林文伦的人联合白
道剿灭了东风楼,原因不明。东风楼为恶已久,被人剿灭了不稀奇,奇就奇在怎么都想不通林文
伦竟会和东风楼有过节,还深到要灭门的地步。若说是有人亲友被害或是为挣个嫉恶如仇的名声
尚说得通,林文伦只不过一介商人,顶多因为开着几家镖局,算半个江湖人,灭了东风楼,也得
不到什么好处。别人对个中缘由懵懂,少言却是明白的,林文伦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为了替他
出一口气。
 
  「还有,你可还记得岭南白家?武林之中众口相传说白家三少经你一治,病情反倒比原先加
重许多,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白老爷子大为震怒,说他儿子若死了,就要你偿命,这又是怎么
一回事?」
 
  「白家三少?」少言皱眉,岭南天奇门白家三少得怪病,多方求医无效,一个多月前,天奇
门知他在岭南,便备了重金厚礼上门,请他出诊。
 
  白三少体中共计有四种毒,番木鳖、孔雀胆、七心兰、断情散,若单只一种,早已魂归九天
。偏偏下毒之人无论是对毒性还是对分量都把握得极为精准,让这四种毒在体内相生相克交互为
用,更将四毒依照时辰、人体的温度变化一层层隐遁于血液中,毒性的显现只在施毒的一瞬间。
当时他也将江湖中擅于用毒之人在脑中过滤一遍,却不得要领,也就没深想。只管尽其医者本分
,对恩怨情仇并不关心。但唯一确定的是,白三少爷身上的毒确实是解了。
 
  将前因后果细细交待,霍浮香听了,也是一阵苦恼。东风楼的杀手可以说是意欲报仇,但不
知和白三少的病情忽然加重两者之间有何联系。
 
  最后少言下定决心,「看来还是要往岭南一次,若此事真是因我而起,总得要有个交待。」
 
  霍浮香大为反对,「未必是东风楼做的,白白竖敌。十有八九是他另有仇人,你治得一次,
治不了一辈子,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福寿不永,关你什么事。白老头情急之下乱咬人,你理他!

 
  少言对这番视人命如草芥的论调唯有苦笑而已。
 
  两人谈谈说说,一路向山下行去。霍浮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兜兜转转,只将话题往丁府上
带。少言尽力将话题岔开,被逼不过,就拣不重要的轻描淡写两句。两人你推我挡,到了山下,
不约而同松口气,只觉这段路走得比与人大战三百回合还要累。
 
  待进了客栈,进入自己房间,想起霍浮香拙劣无比的盘问技巧,少言忽然失笑。虽然各人修
行各人了,这个心结不是别人简简单单几句或是一番抚慰就能解开的,但私下仍感他赤诚。
 
  一墙之隔处,霍浮香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少言摆明不愿多谈,偏自己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不
识相,专戳人家痛处。其实若是想知道,他朋友众多,消息灵通,也不用一定非要问少言,总是
关心则乱。
 
  收拾停当,正要与少言相约去逛逛,忽听锣鼓敲得震天响,有人在大声喊:「丁少言丁大夫
。」
 
  推开窗,便看见十来个家丁打扮的人沿街来回行走,边走边喊。
 
  旁边有人应道:「我就是,请问何事?」却是少言也听见了喧嚣之声,推开窗探出半个身子

 
  话声远远地传了出去,那几个家丁像是见了亲生爹娘一样,起脚飞奔到窗下,仰着头七嘴八
舌。
 
  「别急,慢慢说!」
 
  一个家丁从人群中走出来,喊道:「丁大夫,老夫人病势忽然加重,我们老爷请您快去!」
 
  霍浮香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动看向少言,少言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都在彼此眼中读
到了相同的疑惑,觉此事委实太过巧合。
 
  两人在家丁簇拥之下向李家庄行去,尚有半里之遥,就见李老爷率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迎了上
来。
 
  李老爷还能勉强自持,身后的年青人早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抢先挡在路上,下巴斜扬,眼
睛之中既有轻蔑之意又满是忿恨,「人人都说你医术精湛,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尔尔
。」早在少言拒绝住进李家之时,他就心下不快,偌大的杭州城,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要和李家
攀上关系。偏偏这个花重金请来的大夫却不领情,一副对李家避之不及的表情。
 
  少言微微皱眉,无意与他计较。霍浮香哪受得了别人这样贬低少言,跨上一步,冷得仿佛万
年雪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无形的杀气充斥在两人之间,一瞬间,那年青人瞳孔缩小,
向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气弱,马上又进前一步,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
 
  李老爷见多识广,颇有几分相力,晓得平常人绝不会有这等气势,上下打量一番,再看见那
只横笛,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将年青人扯到身后,陪笑道:「不知这一位......」若自己所想
是真,那眼前这个人可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霍浮香!」在场所有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霍浮香」三个字似乎带有某种不可思议的
力量,此言一出,那年青人心里暗自侥幸,谁不知道霍浮香有三绝:横笛是一绝,绞龙索是一绝
,另一绝是绝情。方才若是他一怒之下出手,恐怕自己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想及此,背后冷汗
直流。
 
  李家父子气焰全消,恭敬万分地将霍浮香请了进去,反而将少言冷落在一旁。少言暗笑,果
然是恶人还要恶人磨。
 
  见到李老太君,把霍浮香吓得着实不轻,死在他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却从未见过
任何一个将死之人会难看到如此地步。只见床上之人面色灰败,两只眼睛深深凹陷,配上一付皮
包骨的面容,似乎脸上的肉都被人抽走了。最诡异之处便是除了头部,病人全身浮肿,宛若在水
中泡了三四天,整个人涨成平常的两倍还有余,呼吸之间,腐味熏人,也难怪李家人会急得满街
敲锣打鼓地找人了。
 
  寒积于内,热越于外,其寒为假寒,其热为假热,脉搏虽微弱,但生机未绝,显然是时间尚
浅,毒性还未散入三焦、遍及五脏,正是害得白家三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混合之毒。
 
  霍浮香不懂医术,在一旁看着密切注视着少言,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下有些了然,低声
问道:「可是很难?若是真,犯不着浪费太多心力。」
 
  少言低声道:「不难治,只是麻烦之处不在这里,这种毒我曾在白三少的身上见过。」此言
一出,霍浮香便知有异,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中了同一种毒,还都是少言经手,这一切摆明了
就是针对他而来。「解毒之时气味不太好,你有洁癖,还是先出去好了。」
 
  「我留下。」霍浮香斩钉截铁,不给丝毫转寰余地。少言想了想,也罢,相对于李家父子,
自己对霍浮香的内功心法了解更多。
 
  命人先将门窗开好,在屋内架起四支火盆,一众家丁只是拼了命将炭堆于其中,将屋内烘得
温暖如春。少言驾轻就熟地下针开方,忙了半天,又撬开李太君的牙关灌下一付药。
 
  半刻后药力发作,只见床上之人忽然开始全身抖动动,有如在风中瑟瑟而立的秋叶,脑袋、
四肢,到最后似乎每根头发也开始抖动起来。
 
  把握好时机,少言跨上床,扶住李太君的肩让她背对霍浮香,沉声命令道:「现在!」霍浮
香得他面授机宜,早在一旁暗自准备,听到少言发令,单掌一竖闪电般印在李太君背上,一股内
力排山倒海般涌进李太君的身体。旁边的小丫环手捧铜盆,放在李太君颔下。
 
  李家父子被霍浮香赶出来,只好立在房门外,等得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眼见日头都已经过
了中天,忽听屋内「哇」的一声响,父子两对望一眼,齐齐向里冲去。刚进门,一股腐败气味扑
面而来,将两人熏得头昏眼花,忙将门窗大开。
 
  气味略为散去,两人这才看清李太君捧着一个大大的盆狂吐不止,盆中的液体色呈黑红,腥
臭难当。但脸色却不复以前的灰败,连身上的浮肿也消退了不少。忙趋向床前,一个接过盆,一
个为她抚背顺气。
 
  少言心力损耗过巨,一脸苍白地倚在霍浮香身上。「怎么样?」霍浮香执起毛巾为他擦拭额
头,低声埋怨:「还说不难,你现在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早知道就让她死好了。」接下来的话
都消失在少言的白眼里。
 
  虽然不明医术,但是见老太君吐出的东西,想也知道已无大碍,李老爷走少言近前,长揖到
地,「多谢丁少侠肯施援手,老夫感激不尽。」
 
  「不必,李老爷,老太君身上的毒说起来还是我......」
 
  「说起来幸亏有少言在,」霍浮香抢过话头,「不过他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辈子,你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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