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by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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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前,大家说这鬼地方蛋糕都买不到,铭远你就喝三杯酒,许三个愿吧。铭远对着月亮,合上眼,默默许了愿,一口气喝了两杯酒,正想喝第三杯,一个同学按住他的手,说等一等,先把你许的愿给大家伙说说。铭远就说:"我的第一个愿是,希望父亲和弟弟快乐无忧。"众人说没劲,快说第二个,铭远说:"希望咱们一帮哥们儿不管以后如何,都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家嚷嚷说这个有点意思,来来来,为这个愿望干一杯。喝完酒,有人又让铭远说第三个愿望,秋锋瞪了他一眼,骂道:"龟儿子你懂不懂,这个愿望是铭远自己的,不用告诉你们。"铭远挥挥手说:"我这个愿望其实还是许给大家的。希望今天的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爱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了今天的月亮,大家干了这最后一杯。"说完自己先仰头干了,干完后把杯子摔得粉碎。
这天晚上,秋锋送那女孩子回家,很晚才回来,眼睛有些红肿。此后,那女孩儿再没来过,铭远知道秋锋听了自己的劝,已经跟她断了。这些天,铭远第一次发现秋锋变得沉默了。难道这小子真的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地方,有了真正的感情?想起自己力劝秋锋与那女孩分手,铭远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火车到达省城时,已是夜里11点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门卫老大伯递了个纸盒子给铭远,说是一位同学托他转交的。拆开纸盒,铭远看见里面躺着件浅灰色衬衣。铭远知道,志飞来过了。上学期与志飞逛街时,看到这件躺在商店橱窗里的休闲衬衣,铭远很喜欢它的简洁纯净,只是200多元的价格,对他来说太昂贵了。拿出衬衣,里边掉出张纸条,上面是志飞的笔迹:铭远,生日快乐!
到水房里草草冲洗了身子,铭远换上了新衬衣,仔细擦干眼里的泪水,梳理好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到达志飞学校时,已经是12点半了,校门上了锁。铭远找了个电话亭,给志飞宿舍打了电话,谎称自己是志飞的哥哥,说家里有急事,要他听电话。"喂,铭远,是你吗?"志飞的声音在话筒里响起,铭远哽咽道:"志飞,是我,我在你校门外边。你能不能出来?""好的,你等着我,我马上来。"志飞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志飞出现在铭远视野中。铭远迎过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志飞挣扎开来,拉着铭远走进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荫下,才扑进铭远怀中,"呜呜"痛哭起来。铭远捧起志飞的脸,用自己的嘴、自己的舌头,堵住志飞的嘴巴,志飞伤心的哭声,还是不时滑了出来。两人的泪水,流到了对方脸上,流进了对方嘴里,既苦涩又甜蜜。
学校回不去了,好在铭远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块钱,两人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这一晚,铭远和志飞彻夜癫狂。
接下来每个周末,不是志飞来铭远的学校,便是铭远去找志飞。只是想要亲热,必须避人耳目,两人有时不得不跑到荒郊野外,才能得到片刻的机会。但越是辛苦,越是幸福而又刺激。
又临近期末了,志飞要回家帮家里忙夏收,让铭远跟自己同行。铭远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去,他既想在城里找点事情做,好为下学期攒点学费、生活费,又担心家里农活太忙,父亲年老体衰,一个人应付不来。对于兄弟铭心两口子,春节一见之后,铭远是彻底失望了,不敢再奢望他们会帮老父做点什么。
正在犹豫之际,山娃来学校找他。山娃老婆生了孩子,山娃回家呆了几个月,又要去广东打工了。经过省城,给铭远带来了家里的口信。铭远从他口中得知,小月生了个儿子,家里忙不过来,很多事都要父亲帮忙,于是分开的两个家,又等于合在一起了。父亲告诉铭远,有他和铭心两个人一起干活,家里的事他就别担心了。放假回不回家,让铭远自己看着办吧。
山娃还给铭远带来了一张相片,小月坐在中间,怀里抱着个胖小子,铭心和父亲站在背后。铭心、小月都在开心地笑着,父亲脸上也有笑容,却笑得有些僵硬,眼里还有一丝愁容,若隐若现,给这张欢乐的全家福,带来了某种不和谐,色彩明快的相片上,仿佛浮动着一抹淡淡的阴影。铭远发觉,站在新生儿的背后的父亲,比上次见到时又明显衰老了,心中不由感到几分辛酸。
小侄子单名叫翔,是铭心给起的。铭远玩味了很久,隐隐猜到他起这名字的缘由。
(十一)
铭心是在家后面一个高高的山嘴上,决定给儿子起名为"翔"的。
山坡上有块铭心家的地。苞米(玉米)苗已经半人高了,需要再追一次肥,顺便还得锄掉杂草。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节,苞米苗密不透风,铭心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还是感觉象呆在蒸笼里一般。太阳烤在黝黑的背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动锄头,汗水便如雨点流淌、跌落到干涸的泥土上。起身伸腰擦汗时,一眼望去,地垄遥遥向上延伸,长得令人绝望。铭心不敢绝望,家里还有几十块这样的地,要等着他去耕种。
村里很多人出去打工,很多地块都抛了荒。铭心和父亲接了不少地来种,除了替人上交公粮,余下的粮食都归自己,这样的美事,对于世代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村人来说,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过去村里人多时,有的孩子生下来,长到5、6岁,还分不到一块地,为了地与地之间的界限移动了一尺半寸,人们常常争吵乃至械斗。不知从啥时候起,这被农人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土地,渐渐贬值,最后变得一文不值了。铭心的父亲常常骂那些出去乱闯的后生是败家子,连命根子都不要了。
发生在身边的变化,让铭心疑惑、茫然。都市的灯火,曾燃烧过他少年的热血,也让他第一次触摸到了生活尖锐的痛楚。如今,村里伙伴化作一只只飞蛾,纷纷扑向它。铭心一次次问自己,去那样的地方,自己到底能得到什么?每一次都问不出个结果来。不错,村里是有些人出去几年,就回来盖了房子,买了电视。可是象小七、黑子这些人,以前在家啥苦活累活没干过,现在回来,抡锄头不到半个钟头,就直喊不是人干的活,甩手东游西逛去了。铭心不知道他们不抡锄头,这辈子又能干点啥。城市千好万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城市,农村千差万差,毕竟还是自己的家。不然的话,他们出去赚到了钱,又在家里盖房子干啥呢?铭心也想出去弄点钱,把家里搞好一点。可是想到一出去,或许就再也无法回到这山沟,安心过日子了,他又隐隐感到恐惧。
为了把家里弄得好一点,铭心和父亲接了人家不少地来种。可是一年到头,家里除了多出几堆值不了几个钱的稻子、苞谷、麦子、豆子,房子依旧是破房子,人呢,除了日复一日的劳苦和衰老,也不见有别的变化。
或许还有别的变化,那就是小月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跟自己争吵,甚至打架。从村里第一批人出去打工起,高峻的山岭,就再也关不住小月的心了。铭心有时忍不住想大声诅咒,诅咒这狗日的穷山沟,狗日的土地,狗日的锄头,还有狗日的城市。好几次脸上带着被小月抓出的血道道,铭心独自在地里干着干着活,会突然抛下锄头,躺倒在禾苗和杂草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过去无忧无虑,只知道没心没肺满山乱跑的铭心,脸上已经很少再有笑容,以前黑得发亮的笑眼,时常因为罩着一层阴郁,变得日渐黯淡起来,嘴角、眉头隐隐出现了几道皱纹。
儿子的出世,给全家带来了难得的欢乐。从这座破败房子里传出来的,不再是吵闹叫骂声,而是婴儿响亮的哭声,还有大人愉快的笑声。小孩子用他的哭叫,用他清亮的大眼睛,用他胡乱挥动的小胖拳头,摸平了爷爷脸上愁苦的皱纹、父亲眼里的阴郁、母亲心中的烦躁。
随着儿子的出世,那些掺杂着苦涩与甜蜜的往事彻底离铭心远去了,同时远去的还有哥哥铭远,铭心知道,从今以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就是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这个家,再苦再累他都得认命了。
每次小月给孩子喂奶,铭心总要在一旁傻傻地看,看儿子贪婪地吮吸,看小月专注而温柔的眼神。这时,铭心觉得,自己平日所吃的苦,所受的累,所咽下的委屈,都算不了什么。有一次,小月一抬头,看见铭心发直的眼神和上下滑动的喉结,"扑哧"笑了,说:"是不是也想吃啊?"铭心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道:"我哪能跟他抢。"小月说:"我奶水多,也没见他吃完过,你要想吃,叫我一声妈。我就让你吃。嘻嘻。"说着把孩子放到床上。铭心迟疑了片刻,一头扑在小月胸前,用力吸吮着那片柔软,腥甜的乳汁流进了他干涸的喉咙,干涸的心中。小月呻吟了一下:"该死的,轻点。"在这娇嗔的声音里,铭心狂热的欲望猛地燃烧起来,冲动地把小月压在身下。
然而孩子的一两声啼哭,终究无法解决大人的问题。春天来了又去,炎热的夏天带来了单调的蝉声,蝉声中,翔儿在一天天长大,小月的心情再度变得烦乱起来。
前些天一个远房表姐打工回来,穿金戴银,烫了大波浪的卷发。村里人原本以为她是回来跟未婚夫结婚的,结果是她给了男方3000元钱,把那一张无形的婚约,撕得粉碎,并且踩上几脚,拍拍被牛仔裤包得紧绷绷的屁股,走了。表姐对小月说,妹子啊,这穷山沟打死我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咋这么傻?早早就把自己嫁了,还忙着把孩子也生了。凭着你这副好相貌,到城里还怕没人要?你要这样在山里窝一辈子,我都为你叫冤哪。
表姐走了,把满身的香水味和珠光宝气留在了小月夏日的梦魇中。小月对生活、对丈夫的怨气随着夏天的热浪一天天汹涌起来,小两口又开始争吵,又开始打架。孩子的啼哭声,再也无法为家里带来和平了。
三天前,小月冷冷地对铭心说,铭心,我这次决不是跟你开玩笑,今年我一定要出去,顶多到下半年,孩子满一岁,我就走。孩子给你爹带,还是给我爹我妈带都行。谁也别想拦住我了!铭心忧伤地看着小月冰冷的眼睛,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耳旁唯一的声响,是屋外小溪,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唱着,流向他乡。
站在这火热的野地里,铭心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就象这苞米垄,长得没有个头。从小山嘴望下去,可以从一大片竹林子里,看到自家灰黑色的屋顶,它静卧在小溪边,已经沉睡了很多年。听父亲说,这房子还是爷爷娶媳妇时盖的了。房前的小溪水从不停歇,而这房子却一直趴在那里,送走了爷爷,送走了母亲,自己也在日晒雨淋里,一天天衰老、破败,终会倒塌。爷爷的一生、父母的一生都被这山沟、这房子给锁住了,在锄不完的土地上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呢?也得这样吗?这样的想法让铭心感觉浑身发软,不由躺倒在了滚烫的地里。苞米叶子扎在身上,也感觉不到疼。天空蓝得怕人,四周的山把它围成了狭小的一个圆,显得山更高,天更深了。一只岩鹰在空中自由地划着圈,一个,又一个,最后飞远,不见了。铭心突然想起了在城里的哥哥,一种夹杂着羡慕、嫉妒和思念的复杂心情油然而生。儿子半岁多了,还没起好名字,铭心想,就叫他翔儿吧。
当天晚上,铭心对小月说,等儿子满了周岁,我跟你出去打工。小月微微感到吃惊,随即高兴起来。夜里,两口子亲热了一回。
过了两天,志飞来看铭心和他父亲,见到翔儿,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逗了好一阵,翔儿居然不认生,没哭,还把一泡尿撒到了志飞身上。志飞也不生气,对铭心笑嘻嘻地说:"铭心,你儿子好可爱,让我抱回家玩几天,好不好?"小月在一旁,听到这小子的傻话,也忍不住"扑哧"笑了。铭心说:"你喜欢就抱走,这臭小子嗓门大,哭起来吵死人。我们早给他折腾够了。"志飞说:"嗓门大好啊,以后能跟你学一口好山歌,迷死一大群妹子。哈。"铭远呵呵笑道:"你这龟儿子,大学都读了两年了,咋还脱不了娃性?"志飞嚷道:"放屁,老子成熟得都快从树上掉下来了,谁敢说老子没脱娃性?"说着又不怀好意地冲铭心笑道:"你看我抱着这小东西,象不象是他老子?"铭心不计较志飞的胡言乱语,却怕小月会恼了,扭头看小月,没想到小月今天心情不错,居然没生气,反而冲志飞笑道:"你要不嫌弃咱家的穷小子,就认他做干儿子么。"志飞过年时来铭远家,看到小月总是黑着张脸,着实有点怕这女人,这会儿听她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惊又喜道:"你说真的?"小月哼道:"谁跟你开玩笑,看来你还是嫌弃我们翔儿,放心,我们不会逼你认干儿子的。"志飞急了,叫道:"谁敢抢我儿,我跟谁拼命。"看这小子的滑稽样子,一家人哄地笑开了。翔儿好象晓得有喜事,竟也露出点笑容,不过小嘴里发出的声音,却象在哭。
当天晚上,家里杀鸡煮肉,摆酒焚香,一本正经办了场认子仪式。志飞本来准备吃了午饭就回家的,这下不能不留下了。从白天起,这小子就乐得嘴没合上过。小月抱着儿子,给志飞行大礼时,这家伙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铭心和老父亲乐呵呵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父亲笑道:"咱翔儿有福气,认了个有出息的干爹。"
吃晚饭时,铭心和志飞喝了不少酒,聊了很多上学时的事情,只是大家都没提到铭远。饭后两人又去小河里游了一会,游累了躺在河边沙地上,志飞问:"铭心,你今后有啥打算?"铭心说:"窝在这山沟沟里头,还能有啥打算?我只希望翔儿长大后能象你和铭远一样有出息,飞到山外边去。"志飞又问:"你自己就不想出去么?"铭心闷声道:"想又有啥用呢?出去啥也不会干......不过,再过几个月,等翔儿满周岁了,我和你嫂子准备出去打工。唉,也不晓得打工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无话了。夜色里,小河发出轻柔的呢喃。身下温热的河沙,竟让志飞有点莫名地冲动起来。
转眼又过了半年时间。儿子过了周岁生日。小月天天催着铭心去四处打听,有没有谁要出去打工,好跟着结伴出去。但因为快到年底,在这个时候出去的人几乎找不到一个。而且看着刚刚会叫"妈妈"的儿子,铭心也委实不忍心把他丢在家中。就对小月说,还是等别人回家过完年,再跟他们一起出去吧。小月却又发火了,整天打鸡骂狗,见啥都气不顺。父亲好几次被气得直发抖,背地里对铭心说:你们都决定要出去了,就好好去找找看,有没有啥人要出去的,跟人家去吧,省得她瞧我不顺眼。再呆几天,我这把老骨头都得让她拆了。
正在这时,黑子回了趟家,说小七在城里包了个工地,要找几个人去帮忙,活一干完,大把大把的钞票就来了。铭心和小月终于背着破旧的铺盖卷,在腊月初5离开了家,把老父的叹息和儿子的啼哭声抛在脑后,去了远方,那不可知的城市。
(十二)
铭心在家乡挥汗如雨时,铭远也在省城的大街小巷里,头顶烈日奔波。暑假没回家,铭远白天找到一份给快餐店送外卖的杂活,活很忙,钱却不多,一月只有500元。为了多赚点钱,铭远又在一家娱乐城找到一份夜里为卡拉OK包房放碟片的活,这边钱多些,一月有800元,可是工作时间很长,有时几乎要熬通宵,比起前者更加辛苦。于是白天铭远戴着小红帽,穿着红裤子、白衬衣,打着红领结,骑着一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在人丛中东奔西跑、躲闪腾挪;夜里则穿着黑西裤、白衬衣,打着黑领结,打着哈欠,守着影碟机,把客人点的歌碟放入机子里。几天下来,铭远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瘦了、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