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by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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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心认了个干爹,是父亲的一个好兄弟,两家住得也很近,出门喊一声都能听得见。干爹家只有一对女儿,大的与铭远同岁,小的比铭心大一岁。铭远常跟铭心去他干爹家玩,干爹一家也很喜欢这小哥俩,常常跟两人开玩笑,说要把两个女儿许给两人做媳妇儿。小时候铭远、铭心听了只晓得傻乐,大了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铭远心里就有些不快,瞧瞧铭心,没看出有什么不自在,于是铭远心里就更加不痛快了。回头跟铭心找茬,铭心气鼓鼓地道:"你要我咋样?难道要我跟干爹干娘翻脸不成?"铭远也晓得自己不在理,只得回头跟弟弟陪不是。铭心性子好,一般都能原谅哥哥的无理取闹。但是有一回,哥俩却呕了一个多月的气。
上初中时的一个周末,铭远、铭心回到家不久,正在帮父亲浇菜园子,干爹家来叫铭远、铭心去吃晚饭。父亲便叫铭心自个去,铭远留在家里干活。结果当天晚上铭心没回家。夜里,铭远在床上烙开了烧饼,一想起铭心在干爹家里,让别人一家当成宝贝一般,两个干姐姐小红、小月一定围着他转来转去,想起他干爹一再提起让铭心上门做女婿的那些闲话,想起小月那死丫头在学校就常常对铭心挤眉弄眼,铭远肚子里就窝着团火,越想越气,根本睡不着觉。黑暗中铭远爬起来,偷偷溜出家门,便往铭心干爹家走。
走了一段路,凉风吹过来,铭远头脑清醒了一些,想想这样跑过去算咋会事儿呢?于是停下脚步,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对着黑黝黝的河水,想起在这里与弟弟一起游水、一起玩耍的种种情景来,他不晓得我会想他么?他为啥呆别人家里不回来?
一阵歌声,把铭远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是铭心在唱歌:山中只呀见藤缠树呀,世上哪见树呀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哎,枉过一春呀又一春。铭远发现自己在河边竟然睡了一夜,身上被露水打湿了,浑身上下都在疼。铭心很喜欢在铭远面前唱这支山歌,铭远也一直很喜欢听弟弟唱这支山歌。然而此时在薄雾晨曦中,听着那清亮的歌声从河面上飘过来,铭远感觉它分明是一柄冰冷的剑,插进了自己心里,铭远想:今天,这歌是唱给别人的。
铭心从一片竹林里闪了出来,脸上一如继往挂着明朗的笑容,见到铭远,微微有些吃惊,那笑容就凝住了。铭远冷笑道:"咋这么早就走了?也不在人家家里吃早饭?"铭心道:"爸昨天说,今早得锄地,我就早点回家了。"铭远冷冷地道:"你还找得到回家的路?"铭心急了:"大清八早的,你发啥子神经?"铭远嚷道:"是啊,我发神经,我又没象你,有干爹干娘疼着,有干姐姐爱着。我就发神经了,你能咋样?"铭心径直从铭远身边走过去了,扔给铭远一句"神经病,懒得理你。"铭远气坏了,冲着铭心的背影喊道:"别人家有骨头给你啃,你干吗还回来?反正这里也不是你家!"铭心猛地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铭远发现他的背影有点颤抖,心里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没等铭远做什么,铭心突然象一头发怒的小牛,呼地冲进了竹林子里,留给铭远一条空荡荡的小路和一片绿得让人心寒的翠竹,铭远傻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白天在地里干活,回到家吃饭,兄弟两始终不吭一声,父母奇怪地问:"你们咋啦?是不是在闹别扭?"铭远说:"没,没有。"说完很辛苦地笑了笑,笑出了满脸的僵硬,铭心也笑了笑,一样很僵硬。下午返回学校,兄弟两一起出了家门。
一走出父母的视线,铭心便停下来,不走了。铭远以为他要说点啥,也停下来,等了半天,铭心却无话。铭远感到胸口憋得慌,空气似乎要凝结了,嘴动了动,却不知从何开口,最后他问道:"你到底走不走?"铭心冷冰冰地说道:"我走不走关你啥事,你又不是我啥子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铭远刚想服个软,让弟弟消消气,不料铭心又说:"我答应小月了,在这里等她一块儿去学校。"铭远简直要气炸了,黑着脸,没再多说一个字,蹭蹭蹭走了。
回到学校好几天,两人还是不说话。有一天志飞嬉皮笑脸地问铭远:"喂,你们小两口咋啦?"铭远立马火冒三丈,骂道:"你他妈的少跟老子放屁,信不信揍你龟儿子?"志飞楞了一下,骂道:"狗日的,老子是好心没好报,鬼才管你们的闲事。"骂完悻悻走了。
上初中后,兄弟两住了校,夜里铭心常常摸到铭远床上来,粘道:"哥,我被子太薄,我冷。"铭远就说:"那把被子抱来,我跟你换。"铭心说:"你的被子也不厚,我还是会冷。"铭远说:"那你说咋办呢?"铭心就说:"我要跟你一起睡。"铭远摸到铭心冻得冰凉的身体,就说:"进来吧,看你冻成啥样了。"铭心哆嗦着钻进被窝,怕冰冷的身体冻着铭远,故意离哥哥远了一点,铭远忍着冷,一把将弟弟搂进自己温热的怀里。铭心哼哼唧唧地说:"哥,恩,好舒服,我以后每天都跟你睡,好不好?"铭远说:"那可不行。"铭心耍起了赖皮:"我不管,我就要跟你睡。"铭远给缠得不行,只好说:"好了,好了,乖,别闹,睡觉吧。"
哥俩好得出奇,同学就开他们玩笑,说:"啧啧,这哪儿是兄弟,简直是小两口嘛!"这话让铭远羞红了脸,铭心却大大方方地说:"哼,小两口又咋样?你们羡慕了?羡慕也没用。"说着还亲热地搂住哥哥的肩膀。这一来,别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平日里一帮哥们儿还是不时跟两人开开玩笑,玩笑听多了,也就顺了耳,铭远也渐渐不在意了。然而今天志飞的一句玩笑话,却让铭远听得格外刺耳,并一反沉稳的常态,当场发作起来。等志飞走了,铭远骂自己:你这是咋啦?自己生气,拿人家乱撒什么火啊。
记忆中这一次闹别扭,是两兄弟最生分的一次。回到学校后第二天,铭心干脆搬到了志飞的宿舍去住,整天跟志飞同进同出,说说笑笑。铭远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先前还因为无端骂了志飞,有些过意不去,这下却是连志飞也恨上了。
然而到了最后,却还是亏得有志飞,兄弟俩才在一个多月后又和好了。那天下午,志飞来找铭远,说:"大班长,晚上老子过生日,你赏不赏脸吧?赏脸就等下了自习,跟老子去街上喝酒。"铭远想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反正自己也没啥好怕的,于是应承道:"你的大寿,当然要去。一定去,一定去。"
晚上去了胡胖子开的饭馆,发现已经有10来个同学在了,铭心也在。那天大家喝了很多白烧,人人都有了醉意。铭远本来酒量不错,但因为心里烦闷,没多久也感到头晕了。朦胧中望过去,铭心搂着志飞的肩膀,也是满脸通红,一脸的醉态,铭心还不时把嘴凑近志飞耳边,说几句悄悄话,然后两人便哈哈直乐。铭远气坏了,又不好发作,于是偷偷溜了出来,来到屋外河边。
冷冷的河风刮过来,铭远酒气上冲,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墙根,哇哇狂吐起来。正吐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有人来到身后,给自己捶起了背,"铭心!"铭远一反身抓住那只手,仔细一看,不是铭心,而是志飞,铭心站在志飞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志飞抽出自己的手,说:"铭远,我把铭心给你带来了,你们哥俩好好聊聊吧。我先进去了。"临走前,志飞又对铭远说:"铭远,今天不是我生日,叫大家喝酒,都是为了你们,你可别让我这顿酒糟蹋了。"铭远用力拍了拍志飞的肩膀,说:"志飞......多谢你。"
屋外只剩下两个人,铭远走到弟弟身边,小心地问道:"铭心,还恨哥吗?"铭心沉默着,铭远又说:"兄弟,都是哥不好,不该说那些混帐话来气你。你晓得哥嘴笨,可是哥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兄弟,你说说话呀,你不说话,哥心里直发慌。"铭心突然扑到铭远怀里,哭道:"哥,你别说了。你真的把我气坏了,伤透心了,呜呜......"铭远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抚摩着弟弟的后背,弟弟哭得身子抽搐,铭远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抽搐起来。过了一会,铭心不哭了,身子还扎在铭远怀里,说:"哥,我冷。"铭远紧紧抱着他,说:"那咱进屋去吧。"铭心说:"我不想进去,我想回去了。"铭远让铭心等一会,自己去跟志飞说了一声,离开了喝得东倒西歪的一帮家伙,带着铭心,返回了学校。
当天晚上,铭心回到了铭远的被窝;当天晚上,四周寒意逼人,铭远、铭心却感到无比温暖;当天晚上,兄弟俩不再只是兄弟了;当天晚上,铭远在心里对自己说:今生今世,绝不再伤害弟弟了。
孤独的大学生活才开始几天,身边没了铭心的影子,铭远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半年后才能回家,才能与铭心团聚,铭远觉得这一百多天的时光,漫长得无边无际。正在寝食难安之际,还好志飞来了,带了了家里的消息。铭远好象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在水里的木头,没顾得上给志飞倒杯水喝,就一把抓住他,问道:你见到铭心了?真的吗?啥时候,在哪里见到他的?他看起来咋样?他跟你说啥了?......志飞被搞得头大了十来倍,最后嚷道:"你龟儿子快闭嘴,再问下去,我啥也想不起来了。让老子好好想一想,然后慢慢摆给你听。不许打岔!"于是铭远乖乖闭了嘴,静静地听志飞把从碰到铭心之后的一切讲了一遍。听完却觉得很不满足,那些家里的猪啊鸡啊的事情,铭远不想操心,反正也帮不上忙。这个傻弟弟,交代了这么多话,却没几句是说自己的,难道你不明白,哥这会儿最想的是你么?志飞说你看起来不开心,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想哥想的?你怕我钱不够花,熬夜去照黄鳝,那咋行呢,白天有那么多活要你干,晚上不好好睡觉,你会累垮的啊!
志飞回自己学校之后,寝室里又只剩了铭远一个人,他拆开铭心写给自己的信,只见上面写道:
哥哥:
时间很紧,志飞的船就要来了,我想不起该说啥。
哥,我很想你。你快点回来吧。
弟:铭心
(四)
从省城回到家的铭心,仿佛换了个人,以前那个唧唧喳喳的"闹山雀"话少了,整天只闷头干活、吃饭、睡觉。村里小七、黑子、山娃等人来找他赶集,也总说没意思,不去。走在乡(公社已经改为乡了)上那条小破街上,铭心没法不想起花花绿绿的省城,越想越觉得这山里人的命太贱了,越想越打不起精神来过这苦日子。
省城再美好,也只是一个遥远的梦,而梦再美好,终归会醒来。坐在门前小河边,看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铭心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就是身下这石头,山外的世界再好,自己的根却已经长在了这大山里,石头就是石头,无法变成自由的流水,去它想去的地方。这样一想,心中竟轻松了一些,铭心晓得自己已经认命了。
交完增购,秋忙又到了,掰苞米、割黄豆、栽晚稻、种萝卜、种白菜......日子真是忙得不行。铭心干活比过去勤快、专心多了,很少再跟村里一帮伙伴出去疯跑。一个秋天过去,他仿佛完全长成了大人,嘴上的绒毛也变硬了,变粗了。父母不再为他的变化担心。
起初干完活,晚上躺在床上,揉着自己浑身酸疼的胳膊腿,铭心脑子里还会出现省城里的楼房、大马路、车子、哥哥的校园、还有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城里人,梦里也见到自己又站在城里马路上,穿得居然跟城里人一样。日子久了,这样的记忆和梦境就象门外的小溪,流走了,不再回头。而整日关心的,是怎样把家里的活做完,虽然它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家里买头猪,杀只羊,送人情之类的大事,父母也经常跟他商量了,有时他的话还成了决定性的意见。
除了家里干不完的活,最让铭心揪心的就是铭远。为了多弄点钱给铭远寄去,铭心上山挖药材、扛棒棒、下河捉鱼摸虾,啥都干了,可还是换不来几个钱。并且地里的庄稼才是正事,对付完它之后,留给铭心做这些事的时间也就不多了。为了从石头缝里给哥哥刨几个钱,他不得不在干完沉重的农活之后,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爬山涉水。几个月下来,铭心明显瘦了。
天凉了,田里的黄鳝全躲进了洞里睡大觉。铭心一连几个晚上照黄鳝,连个影子也没见着,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行当。这天晚上躺下后,铭心盘算了一通,决定趁着又有10来天的农闲,进更深的山里跑几趟,扛棒棒换点钱,寄给铭远。
扛棒棒不仅又苦又累,而且危机四伏。首先要走两天的山路,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一路上吃的是干粮,喝的是生冷的山水,所以不能沾油荤,否则保准坏肚子,所以来回4、5天,肚子里的油水一定被窝窝头、咸菜刮得不剩一点油星,直冒酸水。一路上如果能有人家收留,在柴房或猪圈里住上一晚,就算是交上好运了,大多数时候,只能找个背风的山岩,弄些茅草盖在身上,眯上一会就了事。森林里虎豹、山猫这样的大家伙已经很少见到,但是狼和毒蛇还是不少的,随时都得提防。然而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于人,扛棒棒并不是棒棒已经摆在了那里,等着你去扛,它们还长在地上,你得去砍下来,剔去枝桠,才能把它扛走。并且这些棒棒都属于国家林场,由于来偷的人太多,林场就给看林人装备了火药枪,发现有人偷棒棒,有的看林人开枪时一点都不手软。因为太艰险,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去干这营生。
铭远上高中时,有个周末回家,发现铭心不在。父母告诉他铭心去扛棒棒了,铭远急得脸都青了,一个劲抱怨父母为啥不拦住他。本来铭心应该下午到家的,可是天黑下来了,却还是不见人影。铭远的脸随着夜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勾着头坐在堂屋里,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摸样。父母劝了几次,让他去睡,他让父母先睡,说自己一定要等到铭心回来。
半夜里,铭心到家了,铭远一把抓住他,使劲摇晃着叫道:"谁让你去干这样的事?你不要命了啊你?"铭心却嬉笑道:"看你,急成那样儿,我这不好好的吗,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铭远气急了:"你说啥?你居然去过好几回了?你问过我了吗?你怎么就敢偷着跑去干这样的事?"铭心嘿嘿笑道:"就是怕你急了犯牛脾气,我才让爹娘别跟你讲的。"
当天晚上,铭心脱下衣服,肩上红肿了一大片,有的地方还渗出了血丝,铭远轻轻抚摸着弟弟的肩头,眼泪就滴在了弟弟身上。铭心还冲着哥哥笑着,却笑得很勉强。铭远见不得弟弟这样的笑容,平日很少掉泪的他,这时把一串串眼泪洒在了弟弟的脸上,抽泣道:"我晓得,你是为了我,才......才去扛棒棒的。......答应哥,以后别再去了,你要出了事,你让哥咋办呢?"铭心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听你的,我以后不去了。哥,亲亲我吧,我累得亲你抱你的力气都没有了。"铭远捧起弟弟的脸,发现弟弟的大眼睛里,不知何时也蓄满了泪水。铭远忘情地俯下了身......
铭心晓得爹娘不会让自己再去扛棒棒的。第二天,他不动声色备好干粮,约好了同伴。第三天一早,趁着父母还没起床,铭心偷偷出了门。走到半路上,碰到几个熟人,让他们给父母带了个口信。
正应了那就"久走黑路要撞鬼"的俗话,铭心这一趟终于出事了。他是被同伴抬回家的,一条腿上用野藤、布带胡乱绑棒了根柴棍--他的腿摔断了。铭心歉意地望着父母,还是嘿嘿笑着。母亲却当着众人就抹开了眼泪。父亲便怪她:"命检回来算走运了,你就别哭了。"说完又千恩万谢铭心的同伴,留他们在家吃饭。同伴们都很识趣,说家里有事情,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