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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by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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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不管,现在我只想见到你,你要哭就让我抱着你哭吧,你快开门!"
我说:"如果你要进来,那你就再也不要走了,如果你进来了还是要走,那还不如不进来。今天你可以让我在你怀里哭,可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以后呢?你能一辈子抱着我么?你做不到的,你还是走吧。把你迎进来,再把你送走,我会更伤心啊。"
他在门外哭了,说:"可见到你这样,我难受极了,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呢?你快开门吧,我求你了。"
那天我到底没给他开门,他哭着走了,走之前要我答应他,不能做傻事。我对他说:"你放心吧,我还有妈妈呢,我不会去死的,我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他知道我说话是算话的,稍微放心了一点,说那他就回去了。我对他说:"你等一下,走之前再亲我一下吧,隔着门亲我一下吧,我能感觉得到。"......
小云,也许这很荒谬,可那天隔着冰冷的铁皮门,我真的感觉到了他嘴上的温度,我甚至尝到了他嘴里独有的味道,也尝到了流在他嘴里的眼泪的味道......
他走了,我在那个屋子里住了五天,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在我和他的房间里,桌子上还摆着两个酒杯,卫生间还摆着两套牙具,床上并排摆着两个枕头......房间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他曾在这里住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临走时,他曾说要把自己的东西带走,我知道他是怕我看着难过。可我没让他带,我对他说,别让我看到人去楼空的样子,我无法留住你,就把你用过的东西留给我,算是做个纪念吧。
等到他走了,我才发现自己错得多厉害,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是悲伤的心所难以承受的。不管睁开眼还是合上眼,我眼前全是他的影子,鼻子里还有他的气息。这种感觉折磨得我都快要疯了。
我们约定过,今生再也不联系不见面了。因此我无法叫他来把东西取走,当然我可以自己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甚至是扔掉。好几次我曾想那么去做了,可要我将他存在过的痕迹抹掉,我终究下不了手。再说,就算我把房间摆弄得面目全非,他留在我心中的影子,我又如何能擦得一干二净呢?
就这样挣扎到第五天,我病到了。母亲和姐姐们得知我没去上班,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将我接回了家。这样也好,我用不着再为要不要收拾那个房间犯愁了。我所不愿意破坏的一切摆设,由别人去破坏掉更好一些。反正我看不到也管不着了,我心里会好受些。
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座房子,甚至连那附近的街道也尽量避免走近。在感情上我一直是个脆弱的人,我不想让自己再触景生情。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想应该让时间将它彻底带走。
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渐渐带走了很多回忆,也平服了我心里的痛苦。我渐渐习惯了以麻木的表情来面对生活,但在平静的外表之下,我知道自己心里破了个很大的洞,它一直在那里空着,透着冰冷的风。
你问我后来怎么结婚的么?
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前年下半年以来,老人家的病情加重了。在这期间,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子总来我家,帮着照顾母亲。我知道,这女孩子对我有好感,我也知道,母亲一直有意让我娶她。
去年年初,母亲终于去了。临走前,她将我与那女孩子的手拉到一起,死死攥住不放。那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哀求的眼光望着我,我想反正曾经坚守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再也不可能得到了,什么天性不天性,感情不感情,还去管它干吗?母亲临终前的这一个请求,我无论如何都得答应她。于是我告诉母亲,我一定在一年内就和那女孩子结婚。母亲知道我是不会骗她的,于是她放心地走了,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一年后,我就和那女孩子,也就是你现在的嫂子结了婚。

月辉将这段经历对水云讲完时,两人已快走到官渡了。水云闷闷地没吭声,只是将月辉带到树林子里一条小溪边,找了个水洼,两人一齐蹲下来,用清凉的溪水,仔细将脸上的悲伤冲洗干净,然后并肩向小龙家走去。

9
小龙仍未回家。月辉发现水云的脸色更沉了些。
干爹让水云别担心,说小龙去的时候讲好了的,顶多住一晚就回来。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该到家了,明天你家收稻子,保准误不了的。干娘留两人住一晚,说不如等小龙回来,明儿一早你们哥几个一起回郑家坪好了。水云说不等他了,月辉还要去乡上打电话,我也答应过娘今晚要回家的,不回去她该担心了。干娘就说那好吧,你们在路上走快点,别在乡场上耽搁太久,免得又要摸黑回家。

在水云的记忆里,从干娘家去官渡乡的这条路,承载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时光。那一年,水云在乡中学念到了初三,而小龙初中早已毕业,回到家干农活、撑渡船已整整两年了。
那年开学前,校长找到水云母亲,建议让水云住到自己家,说这样孩子可以每天少跑十来里山路,多腾出点时间学习,为考高中发起冲刺。
刚入初中时,水云就显出了鹤立鸡群的架势,两年下来,全校第一名的板凳都快被他坐塌了。从校长到老师到同学,无人不深信他将考上县一中,成为全乡破天荒第一人。校长常常兴奋地对人说:"年年光脚,咱官渡乡中学今年也要穿穿鞋了。"
校长盛情邀请,母亲当然高兴,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可是水云很不高兴,当面不好扫了校长的面子。一回到家,他就对母亲撒娇耍赖赌气不吃饭,能想到的手段全都使上了,目的只有一个:要住就住干爹家,不住校长家。母亲想想他干爹一家对水云的疼爱,并且从那里去学校也不远,便答应了他。
没了母亲的约束,有了干爹干娘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摔了的疼爱,水云迎来了一生中阳光最明媚的一段时光。这阳光是小龙为他带来的。白天,哥俩一起割草放牛,捉鱼摸蟹,撑船过渡;夜里,两人同榻而眠,亲亲热热叽叽渣渣摆谈个不休,困了就一起进入梦乡。小龙哥近在眼前,近在怀里,近在嘴边,这样的快乐,怎能不让水云欣喜若狂呢?
即便不得不去学校了,中午放学时,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小龙哥必会拎一饭盒子,准时出现在面前。打开饭盒,干娘做好的饭菜还香喷喷直冒热气呢。别的娃儿吃的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冷饭菜,惟独自己日日有人送饭,且送饭的人是小龙哥,这样的殊荣,又怎能不让水云无比得意呢?
冬日里,不巧放学太晚,正在归途中高一脚矮一脚摸黑赶路时,前方冷不丁就会冒出团温暖的橘黄火光--是小龙哥打着火把来迎接了。这样的温暖,又怎能不让水云欢呼雀跃投入他的怀抱呢?

正是在这一年,水云发现自己由里到外都变了。
当湿漉漉的春天又一次将山川、河溪和田园浸染出一派新绿时,水云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潮湿。某日清晨醒来,水云骇然发现,自己原本无比熟悉的光洁的身体,竟在一夜间变作了一副毛茸茸的陌生模样。这变化令水云既吃惊又恐惧。身边可供参照的只有小龙,于是水云开始偷偷观察起了小龙的身体,想要通过对比得出结论:自己到底是不是出了啥问题?待发现小龙哥早已完成了这种毛茸茸的蜕变,水云才安下了心来。
然而新的烦恼却又来了。自从有了第一次注视之后,水云发现小龙哥的身体仿佛带了电,自己不绝缘的目光,总是无力抗拒被它吸引过去。而视线一接触到小龙的身体,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就会伸出只淘气的小猫爪子,在自己心里乱抓乱挠。此后再与小龙一起洗澡或是下河凫水,水云便不敢再与他靠得太近,更不敢象从前一样与他搂搂抱抱嬉戏打闹了,因为那会让水云产生既象要僵硬,又象要爆炸的可怕感觉。
年幼的水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母亲、干爹、干娘、还有学校的老师,没一个人告诉水云,他生命的春天已经来到了。小龙则一如既往,整日只管与水云玩耍亲昵,并象在溪潭里游水时一样兴风作浪,将融着甜蜜、狂躁、迷乱和忧伤的波涛层层叠叠推向水云。
这个春天,水云时常以湿漉漉的眼光,看门前桃花、李花、梨花如梦如烟在春风中盛开,春雨里跌落。也许是风中飘下的雨,也许是花上滴落的露,将水云的心浸泡得异常潮湿而又温润,偶尔袭来的一丝清寒,是水云无从排解的淡淡忧伤。
如今再次踏上这条尘土飞扬的乡村路,那些潮湿而温暖的春日记忆,被强烈的阳光漂洗得苍白而又透明。曾经隐匿在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躁动与忧伤,在水云眼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起来--"你对小龙哥的迷恋,竟然就是爱情,你所爱的,竟然是与你一样的男人!"水云终于领悟了自己生命的秘密。然而并非所有的领悟都会带来欢欣,对于沉溺于同性情感的人而言,认清自己的天性,或许意味着的只是更深沉的悲哀。
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乡村少年水云行走在熟悉的土路上,以茫然的脚步踏起了无数甜蜜回忆与美好梦想。在水云眼中,曾有过的所有回忆与梦想宛若日光下的滚滚红尘,纷纷扬扬飘飞起来,又悄无声息跌落下去。水云觉得自己命若浮尘,无力选择往哪个方向飞。这一刻,烈日在头顶燃烧,水云心中却异常寒冷。

官渡乡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乡政府,另一部在邮电局。月辉在邮电局一共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打给妻子,说自己还要过些天才能回家。一个打给杂志社总编,说这边民风古朴,刚好过几天有个婚礼,所以想再多请几天假,等采完婚俗素材后再回去交稿。总编准了他的假,说能让咱月辉呆这么久的地方,想必是有好东西挖的,下期头条就留给你了。又开玩笑说,工作要忙,家里的自留地也别荒太久啊,别忘了你们新婚的三把火还烧完呢,哈哈......
水云在一旁看见月辉的脸色有些沉,待他挂了电话,便问他现在是否可以回家了。月辉说等一下,我再打个电话。电话拨通后,水云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电话比前两个长得多。水云听不清话筒里的男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月辉脸上带着微笑,显得平静而又幸福。月辉的话不多,但语气很温和,每一句都让水云感觉熨帖人心。月辉问那人过得怎么样,心情好不好,让他要注意照顾好自己,晚上要早点睡觉,早上别睡懒觉,记住一定要吃早饭,否则会把身体搞坏的。
水云不知电话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是否就是月辉哥的那个"他"。但那人能让月辉在远远的地方如此记挂着,水云不禁对他感到无比羡慕,心里甚至冒出了一点酸溜溜的滋味。
所以等月辉挂了电话时,水云便涎着脸问道:"从实招来,是不是你老相好?"
月辉骂道:"小小年纪,你这满脑子里都装了些啥龌龊东西?"
水云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撅嘴道:"谁叫你当着我的面跟他这么肉麻?"
月辉用力吸了口气,笑道:"好象有人把醋坛子打翻啦,小云你闻到了没?"
水云叫道:"见你的大头鬼,鬼才会吃你的干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说不是他,那是谁啊?"
"一个同事。"
"就这么简单?"
"是啊,你还以为有多复杂?"
水云头摇得象拨浪鼓,嚷道:"不信不信,少跟我鬼扯。一个同事,用得着你管到人家床上去了?"
月辉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微微红着脸道:"你这狗嘴,就不能积点口德?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谁,其实本来也没想瞒你,否则也就不会当你面打电话了。"
水云的确猜错了,那人并不是月辉的"老相好",月辉也确实没说谎,那人的确是他的同事。
10
大约一年前,月辉所在的杂志社进来了几个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个大男孩被安排到月辉手下。男孩毕业于省城某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据说还是高才生,写得一手好文章。领导把男孩领到月辉办公室时,说这娃儿是棵好苗子,月辉你可别藏技,得好好带带他。回头又对男孩说,月辉是咱杂志社第一支笔杆子,你好好跟他学,日后准有大出息。于是男孩必恭必敬对月辉叫了"老师"。
这位新来的男孩,未给月辉留下很深的第一印象。月辉只觉得四年的大学生涯,还没将这孩子身上淳朴的乡土气息洗净,比起时下城市里的年轻人,他稍稍显得沉静一些。令月辉印象稍微深一点的是,当男孩独自凝望某处时,他的身影似乎有点悲伤。

事实上,当时的月辉正沉浸在自己的苦闷里,根本无心关注旁人。
月辉的苦闷来自婚姻。当初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为了成全母亲临终前的心愿,月辉接受了这桩在自己看来无可无不可的婚姻。月辉本以为可以对付着过完以后的日子,但是婚后才发现自己错了,婚姻生活是很难对付着去过的,尤其是象自己这样迷恋同性的人。
平心而论,妻子是好妻子,对月辉一直充满了柔情蜜意。可是月辉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去点燃自己的激情。那些本以为淡漠了的往事,以及深藏于心底的对同性的情感和欲望,象是一张网,在婚后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牢牢困住了月辉的心。
最令月辉惶恐的是,当自己与妻子去做每一对夫妻必修的功课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由于以前与男朋友共处过好几年,月辉相信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脑子里。
新婚之夜,月辉与妻子百般缠绵,身体却始终象一杯温吞水,怎么也无法滚烫起来。最后他只得爬起来,将用以营造情调的昏黄壁灯也关了,并紧闭双眼,在黑暗中幻想着怀中的身体不是她而是他,才草草做完了这新婚第一课。完事后,怀抱酣睡的妻子,月辉又困又累,却始终无法入睡。
这一刻,月辉发现自己怀抱的婚姻竟如同皇帝的新衣,从头到尾只是个荒唐的谎言。这谎言从自己口中讲出来,不仅骗了母亲和妻子,甚至连自己也相信了它,相信自己可以用一种正常人的方式,去走完一生中剩余的时光。回想自己方才灵肉分离的举动,悲哀与耻辱浓得如同沉沉夜色,将月辉彻底淹没了。
月辉整日疲态毕现,让妻子有所觉察。妻子以为他是因为工作压力太重才这样的,于是对他倍加呵护。妻子的贴心照料,却让月辉感到了更为沉重的压力。自新婚之夜起,月辉就对妻子深愧于心。他也试图以一些温情的举动来回报妻子对自己的感情,弥补由于自己的一次错误选择带给妻子的不公平待遇。但从心灵深处汩汩流出的孤寂,却让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去扮演好一个好丈夫的角色。妻子的身体是美丽的,但拥抱着她,月辉非但无法冲动起来,相反心中时时会冒出难以名状的厌恶感觉。
人们发现,新郎官月辉明显消瘦了,沉默了。男同胞们便常常开他玩笑,说反正已经是你的地了,啥时候下种都行,何必别急在一时嘛,身子淘空了可就不划算啦。女同胞们则说,你瞧瞧,结了婚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衣裳也更齐整了,为人也更沉稳了。若说这话的女人曾对月辉有那么点意思,空气中便会隐隐弥漫出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来。对人们的玩笑或挑逗,月辉总是一笑以置之。没有人发现,月辉的笑只写在了脸上,月辉的眼冷若寒星。
婚姻生活才刚刚开了个头。月辉以阴郁的目光望去,未来的道路渺无尽头,荒凉而又崎岖,没有一片绿叶为生命的伸展,更没有一朵野花为爱情绽开。

尽管对未来一筹莫展,月辉对工作却更卖力了。那些到穷乡僻壤采风的活,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却争着抢着朝自己怀里揽。一些同事便常常半开玩笑半奚落他说,月辉呀月辉,结婚真让你龟儿子堕落了。拿着全社最高的稿费,难道还填不饱你的肚皮?连这点塞不满牙缝的下乡补贴也要赶尽杀绝,莫非你就甘心做你老婆的印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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