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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渡——by静静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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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回来时,坑里的小狗却只剩了一只。水云急得东爬西找,突然发现小龙在一旁偷着乐,便将一肚子的火撒到了小龙身上,揪住他直嚷嚷:你赔我小狗,赔我!不给我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小龙拿他没办法,只好一路见人就替他打听小狗的下落?路人告诉他们,是看到有人抱着条小狗朝那边走了。问去了多久,路人说好半天了呢。水云又冲着小龙乱发脾了一通脾气,最后是小龙不得不背着他,而他抱着"老虎",一直走到天堂岩底下,这事才算了结了。
那天一到家,水云就冲母亲叫嚷,娘,快拿点吃的来喂小狗。母亲给小狗盛了一碗稀饭,小狗狼吞虎咽了几口,便汪汪汪叫了起来,且将前爪伸进嘴里抓挠。水云大惑不解,掰开小东西的嘴一瞧,原来是稀饭太粘稠,在它嘴里粘了一大坨,吞不下又吐不出,把它给弄急了。小狗滑稽的样子,让水云和小龙肚子都笑痛了,而母亲更是笑出了眼泪。
讲到这里,水云咯咯笑着对月辉说:"月辉哥,‘老虎'胆子比你大点,可是脑袋还真没你聪明呢。"月辉笑骂道:"臭小子,你不想活了,胆敢又拿你哥开玩笑。"水云笑道:"我是拿‘老虎'开玩笑呢,你咋往自个头上扯?哈哈......"害怕月辉会收拾自己,水云带着一路笑声跑得飞快。月辉追了几步,突然发现水云站在土坡顶上不动了,从身后望去,月辉发现水云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登上坡顶,月辉发现一对青年男女正远远地迎面走来,男的是小龙,女的不用问也知道,一定就是他的即将过门的媳妇了。

小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两人,神色害羞而又慌乱,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说清了他们是要去乡场上取嫁衣的。倒是他媳妇显得落落大方,主动笑语盈盈与两人打招呼:"这位是月辉大哥吧,小龙说你是大城市来的记者呢。月辉大哥,你可得多住几天啊,等喝了我们的喜酒再回去。有你在,我们家那几堵烂墙壁都会发出光了,不晓得我和小龙哪辈子修得这样的好福气。"月辉笑着道了谢,说一定会叨扰你们讨杯喜酒喝的。心里不由暗暗吃惊,这女子好一副伶牙俐齿。
女子挽着小龙的胳膊,又对水云笑道:"你一定就是小云兄弟了,小龙成天把你挂嘴上呢。嫂子一直想见见咱这位文曲星下凡的兄弟,今天一见,咱小云还真不是捉锄头把的人,日后出息了,小云你可不能认你这穷哥哥嫂嫂哟......过几天家里办喜事,小云你得早点回来帮忙,你要回来晚了,可别怪嫂子不让你进家门啊,哈哈......"
那张嘴在飞快的开合,水云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耳中只有一个声音--"她就是小龙要娶的人!她就是要跟小龙生活一辈子的人!"这声音犹如夏日惊雷,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隆隆炸响,狂风暴雨正步步逼近。水云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小龙与那女子是如何离去的,月辉是何时搂住自己肩膀的,水云一无所知。
水云从未感觉自己象此刻这样虚弱过,每走几步,便支持不住要歇上一会儿,回家的路变得如此漫长,长得仿佛永无尽头。见水云脸白如纸,虚汗滚滚直下,月辉忧心忡忡不停替他擦汗,却怎么擦也擦不干。
月辉摇晃着水云叫嚷:"小云,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哭出声来吧。"水云摇摇头,喃喃道:"哥,我不想哭,我流不出眼泪。"
一路走到家,水云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

11
水云的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忙着准备酒菜,来款待为自家收稻子的人。
花钱雇的三个人一大早就来到了,到吃早饭时,他们割下的稻子已在田里铺满了一地。然而直到日上三竿,小龙与他父亲却一个也没来。这可把水云的母亲愁坏了。月辉起初不理解老人家为何如此着急,听水云一解释,才明白了原由。
在水云的家乡,收稻子是一件必须由四人搭手才能完成的活。由于地方太穷,加上山高路陡,当地几乎没有任何农耕机械化设备,一切的劳作只能靠耕牛与人力去完成。
当地人收稻子主要用一种名为"半桶"的农具。所谓"半桶",其实是一个长宽各二米见方,高约一米的方形木斗,内置一个由多根竹棍并排而成的架子,打稻子的人站斗前,手执一捆稻子,在竹架上用力抽打,随着"砰砰砰"的响声,成熟的稻粒便"唰唰唰"洒落在"半桶"中了。搭手收稻的四人中,两人负责将长在田里的稻子割倒,一把一把码好放在田里,另外两人则拖着"半桶"尾随其后,将一把把稻子一一打入斗中。若四人都是好手,收割的过程便如行云流水,协调而又迅捷。而如果其中有一人不搭力,或者干脆缺了一人,就有一人必须在割稻和打稻间来回转换角色,整个收稻过程便会象缺了腿的马儿,再怎么健壮,也甭指望它能飞奔起来。
插秧收稻、种麦割麦,都是当地农村最繁忙也最艰辛的时节。两军交战,一旦错失战机,城池便很可能不保;而农人误了农时,赖以养家糊口的粮食很可能颗粒无收。对他们而言,收稻子事关自己的生存大计,其意义并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小。收稻不过是三五天的工夫,稻子成熟了,若不能及时收回来,即便没有暴风雨的侵袭,没有鸟雀虫鼠的争抢,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谷粒也会在夏日艳阳下自然掉落,混进稻田的泥水之中,再也收不回来了。
每逢收稻时节,那些强劳力有富余的人家忙完了自家的活,便会以自己精壮的体力去帮工,从那些劳力不够的人家赚点辛苦钱。而缺劳力的人家,则不得不将自己平日苦苦积攒的几个钱交到别人手中了。水云家就属于这样的情况。
往年收稻,小龙或他父亲必有一人来帮忙,所以水云母亲只需花三个人的钱,就可以将稻子收回来了。今年她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如今战鼓已擂响,自己的马儿却瘸了一腿,怎能不令人心急如焚?
月辉偷偷告诉水云,如果家里缺钱,他可以先给垫上一些,赶紧再去雇个人吧。水云谢过了他,苦笑道:"不是钱的问题,这阵子人人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了,你想临时找人,根本就没门。"水云还告诉月辉,帮自家收稻的三人,一旦到了讲定的时候,可不管你稻子有没有收完,又会赶到另一家去干活挣钱了。人家没偷懒没背约,稻子收不回来是你自个的事情,怨不得别人。
母亲不住叹气:"这可咋办?咋办?"又催水云再去干爹家跑一趟。水云吼道:"跑啥子跑嘛,小龙根本就没回家,干爹又要撑船,跑了还不是白跑?"母亲急得眼圈都红了,带着哭腔说:"那你说咋办嘛?莫非要眼睁睁看着稻子掉在田头么?"水云气鼓鼓道:"你问我,我去问哪个?"月辉呵斥道:"小云,不许跟你娘顶嘴!"回头又安慰老人家别光顾着着急,还是到村子里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个人来救急。
母亲听从了月辉的劝告,抹着眼泪出门去了。水云闷声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出来时,月辉几乎不认识他了。水云脱掉了常穿的白衣蓝裤,换上了一身又旧又破的土灰布衣裳。
月辉吃惊道:"小云,你想干啥?"水云从墙上木架上取下一把新月状镰刀,踢掉脚上的鞋,说:"还能干啥?求不来别人,我自己去把稻子收回家还不行么,我就不信,离了他林小龙,我家就活不下去了。"月辉拉着他的手,说:"小云,你别赌气了。小龙一时半会没来,肯定是有啥事给拖住了。说不定他这会就在路上了呢。"水云冷笑道:"是啊,人家要结婚了,忙得很,哪里还有工夫来管我家的闲事?"
昨天在路上碰到时,小龙已亲口答应,说今天一早直接来水云家帮忙收稻子的。当时水云迷迷糊糊,啥话也听不进去,小龙的话还是月辉回来后转告水云母亲的。
此时面对急怒攻心的水云,月辉也不知该说啥了,只是着急道:"可是收稻子这样的重活,小云你从没碰过,哪里干得来?"水云执意道:"月辉哥,你放手,田里的活耽误不起,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不干谁去干?我是没收过稻子,可世间的事,哪有不学就会的道理?我郑水云没比别人缺胳膊少腿,别人干得了的活,未必我就干不了?我偏不信这个邪!"

水云亲自下田收稻,这可是山村里一等一的稀奇事。雇来的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其中一个小伙子叫道:"老天爷,咱们的文曲星下凡,咋掉进这烂泥潭里来了?"另一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呵呵笑道:"水云,你还是别下来了,弄破了手脚不划算。"言下之意,你来了也白搭。一云一声不吭,黑着脸下了田,猫腰低头,"唰唰"割开了稻子。
别人收稻的场面,过去常常令水云着迷。要说为啥喜欢这样的场面,水云会羞于启齿。因为水云迷恋的,并非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也不是两名打稻人手中稻捆子一起一伏奏出的和谐音符,甚至也不是从他们口中喊出来并在山谷里回转不绝的雄壮号子。令水云看不够的,只是收稻人黝黑发亮健壮匀称的身体,尤其是某些若隐若现的细节。收稻常常是顶着毒日头干重体力活,酷暑逼得人们扒掉了一层又一层衣裳,若世间没有男女之别,估计收稻人连最后一片遮羞布也不会保留的。在水云家乡,人们收稻子常常着一种奇异装束,那就是只在腰间围一青布围裙,状似城里人围的浴巾。这样的装束既通风又透气,比穿短裤凉爽得多。只是随着身体剧烈运动,腰际的布片总会摇摆飘飞,一些隐秘的"风景"便不免外泄了。正是这样的"风景",一次次牵扯住了水云的目光,令他在一次次偷窥之后,又深感羞耻。
今天是水云距收稻人最近的一次,然而他再也无心去窥视"风景"。穷追不舍的打稻人和那只恐怖的"半桶",时刻紧逼在他身后,同时逼近的还有一声声戏谑,"文曲星,加把劲啊,我手里这把空稻草都打了千百回啦!""小秀才,你是在和稀泥还是割稻子啊?瞧你这脸上糊的,爬上戏台就可以开唱啦!""水云,田里有泥鳅么?你咋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坐到了没?"最后这句玩笑,显然带着某种放荡的暧昧含义,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水云脸色铁青,不接他们的茬,只顾拼命挥动镰刀。无奈气力不济,再怎么卖力,始终追赶不上另一名割稻人,同时也摆脱不了被打稻人追赶的命运。
月辉躲在田边树丛的阴影里,使劲摇着蒲扇,还是无法赶走死死贴在皮肉上的灼热。望着满身泥水,汗如雨下,连喘气都觅不到机会的水云,怜悯与悲伤伴随绿树的影子,投映到了月辉眼中。

中午吃过饭,帮工的三人回家歇晌午去了。水云扒了一碗饭,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大大地睁着,望着屋顶出神。母亲跟进来,拉起他的手细细察看,只见水云细瘦的双手,已被锋利的稻叶割出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血口子。儿是心头肉,母亲的眼泪扑簌簌洒落下来。这些口子也割得月辉心头作痛,但他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安慰老人家别过于伤感,说咱们都出去,还是让小云好好睡一觉吧。
母亲在收拾午饭后的碗筷,接下来又要忙着准备下午歇息时的茶点和晚饭了。收稻时节,留在家中的人同样紧张得象打仗。月辉问她:"大妈,小云他爹走后,你就一直没再找个人么?这么重的担子你一个人挑,也实在太难了!"母亲答道:"找过一个,过了不到一年又散了。"月辉问道:"为啥呢?"母亲愤愤道:"那畜生嫌弃小云,成天不是打就是骂,可怜小云这孩子......那时才刚七岁多一点......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找人了,怕小云再吃亏。"月辉沉默了片刻,又问:"这一上午,小云累成了这样,下午还让他下田么?"母亲坚决地摇摇头:"不了,稻子能收回几颗算几颗吧。小云吃不了这样的苦啊......"说着眼睛又红了。
月辉轻手轻脚走进水云房间,却见水云还睁着眼,便问他:"小云,你咋不睡一会儿?"水云懒懒地道:"睡不着,我觉得周身的骨头都在痛。"月辉坐到床边,轻柔地替他按摩身子,水云嘴里发出了舒服的呻吟。等月辉按完,水云哼哼道:"安逸多了,月辉哥,谢谢你。"月辉说:"跟哥还客气啥?小云,下午你就别再下田了。"水云一翻身坐了起来:"那咋行?累死我也得把稻子收回来。"月辉瞪着他,刚想骂他又胡说,水云却嘻嘻笑道:"月辉哥,上午干活时,我居然想起了一首诗呢。"月辉说:"是不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水云说才不是呢,接着摇头晃脑念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所唱的一首打油诗。给水云如此一引用,倒算得上妥帖。月辉板起脸道:"你这小子,累得半死,还有闲心来损我?"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想想当时别人挥汗如雨,自己在一旁打扇乘凉,也难怪水云要以"公子王孙把扇摇"来讽刺自己。月辉叹道:"成日吃大米饭,不到田边看看,还真不知道这稻子要变成米饭,竟来得如此艰难。"

午后暑气更甚。水云的手脚越来越沉重,浑身每一条神经都几近麻木。与他陷入同样痛苦状态的还有一人--月辉。
下午开工时,月辉突然提出他也要去割稻子,水云与母亲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跟着强烈反对。但月辉已下定了决心,无论两人如何劝说,死活只是不从。最终他也换上一身破旧衣裳,随水云下了田。
尽管事先已估计到这活会沉重而痛苦,但真正到了田里,月辉才发现自己先前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烈日的炙烤,令月辉觉得有无数钢针扎在自己背上;而手上、腿上几乎没一处不被稻叶割得又痛又痒,再被汗水一浸,那种火烧火燎的滋味,直可钻心;腰杆一直蜷曲着,时间一久,背上便仿佛背了一座山,感觉每做一个动作,脆弱的血肉之躯便随时可能拦腰折断。更深沉的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心里的绝望。每次擦汗抬头之际,目光从成片的稻丛上望出去,重重稻浪令月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溺水者,正在一片汪洋中无望地挣扎--世间若真有炼狱,估计也就是眼下的样子了。这是月辉的感受。
月辉开始有点后悔,实在不该逞强来淌这趟浑水。说起来,自己坚持要下田割稻,一方面是心疼水云,想替他减轻点负担;另一方面也觉得割稻看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技巧,虽说看起来熬人,但凭自己还算结实的身板,咬咬牙也应该可以挺得住。所以手握镰刀往稻田里走的时候,月辉甚至有点兴冲冲劲头。待到痛苦排山倒海袭来时,月辉才发现想要抽身逃离已经为时已晚。因为那样做不仅会令自己颜面扫地,还势必影响到水云的意志,自己的好心帮忙便会成为帮倒忙。
痛苦渐趋麻木,月辉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挥舞着镰刀,脑中不由想起了水云的父亲那一代人来。当他们成群结队由城市来到乡村时,沸腾的热血想必会令他们昂首阔步,脚下生风。然而当远远超乎他们想象的劳作真正压到他们头上时,他们细嫩的皮肤、柔弱的筋骨怎堪承受?及至发现这痛苦的折磨永无边际时,他们又怎能不感到绝望?所以一旦返城的时机出现,无数人便义无返顾,想尽一切办法,耍尽一切手段,去抢夺那一纸回城的通行证。只要能脱离苦海,背弃下乡时的豪言壮语算得了什么?抛妻别子又算得了什么?
月辉不知道,若是换了自己,那些关于忠诚关于坚贞的教条,以及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东西,能否约束自己投奔安逸生活的欲望。月辉也不敢肯定,若自己变成水云的父亲或吴月华的丈夫,会不会也成为水云口中的"陈世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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