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看这一人一马,状甚亲热,叹道:“我就知道,你必定乐意见到它……”
正在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声音尖锐,竟是个女子。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迷惑。那声音已越来越近,似是正朝这边逼近。风吹草低,飒飒作响,一团火云般的人影突现,胯下是一匹通身黑得油光水亮的马,正怒嘶疾驰著,一路上又是高扬前蹄又是顿跳,直欲将那女子甩下马来!
那女子也甚是倔强,虽然脸色煞白,却只管勒紧缰绳,拼命踩著脚蹬,紧紧伏在马背上,牙关紧咬,忍住不去呼救。
高欢本来看那马直看得目眩神迷,这才回过神来,眼看著马儿如道黑色闪电疾驰将至,他翻身跃上玉花铳,双腿一夹,玉花铳便如离弦之箭,放蹄疾奔,紧紧跟在那黑马之後。饶是神骏如玉花铳,也无法超越那黑马,只是若即若离,保持著那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那女子脸色突然发青,再无一丝血色。原来,前方已经将近悬崖。这山虽不很高,也不太陡,但若连人带马一并摔将下去,恐怕也难以幸免!
高欢心下也是焦急,突然一咬牙,直在玉花铳背上立起,双腿微弯,蓄力待发。玉花铳似乎也明白了主人的意图,奋力一跃,如虎跳涧。说时迟,那时快,他已借著玉花铳这一跃之力,扑到那黑马上,抱住了那红衣女子。黑马又是一声怒嘶,直立起来,便欲将二人一同摔下!
高欢遇险不惊,夺过那红衣女子手中的缰绳,抓住她衣襟,便向那路边的草长茂密之处掷去!他将缰绳长勒,怒吼一声,一掌击在那马头上,似有千均之力。那马儿也甚是烈性,竟然不倒,只是脚步一滞。他借此机会,将马头向後高高拉起,双腿使力,夹紧马腹。那黑马却仍不肯驯服,眼见悬崖在前,竟要作负痛一跃,玉石俱焚!但凡神骏之马,俱是性情暴烈,几乎能通人性。高欢亦料不到这黑马居然烈性至此,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第十六章
就在这人马俱亡的危急关头,一条长带如银蛇飞出,已缠住高欢腰间,他借这一拉之力,已经缓住身形,跃下马来!
众人还未看分明,他一声长啸,竟生生拖住那黑马下跃之势,一支胳膊穿过马儿腹下,一个怒叱,竟已将这健马托起,朝後一摔,随即一拳打在马身上,直将那马击出距离悬崖几丈开外!
在场众人这才长吁出一口气来,松开手掌,这才惊觉各自的手心里早已出了一层淋漓大汗。高欢迷惑地四处张望,原来自己心情紧张,竟未发觉当时跃上马背时,身後似有大队人马疾驰追赶,大声呼喝。
他挽起腰间的长带,朝正缓步走到自己身边的那人一笑,心想彼此之间既然肝胆相照,心意相通,又何须多言,做那小儿女之态。
独孤信脸上却又是敬佩又是埋怨,狠狠地盯著他,却不说话。看著高欢清澈坦荡的双眼,心里也不觉软了,於是对他也是一笑。
就在二人惺惺相惜之时,红影一晃,已在眼前。那红色身影突地扑进了独孤信的怀中,恨声道:“原来是你!”
独孤信定睛一看,喜道:“四妹!你怎麽会在这里?”
那红衣女子嘟嘴道:“连人家是柔然人氏也不记得了麽?大哥没说错,三哥果然是没有心的。”她脸上虽是一副嗔怪的模样,眼中却满是喜色。
独孤信心头一震,勉强笑道:“大哥可还好麽?二哥…二哥他也还好吧?”转过脸去,竟不敢抬头。如若那人便在此地,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所谓情到浓时转为薄,相思入骨,深处方生忧惧惊怖等种种,皆是为了情怯。一别经年,物似人非,又教我情何以堪?
那红衣女子还未及回答,身後几队人马分成五列,一字排开。
人马闪开处一匹骏马,金鞍银蹬,缓缓自人群後踱了出来。马上人高冠束发,紧身的马装上金丝盘绕,甚是华美。他皱眉道:“迦罗,你又胡闹了。你要做什麽,我何时不依你,你为何定要来驯它,当这照夜狮子是好玩的麽?”
高欢心头巨震,原来这烈马赫然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照夜狮子!倒也难怪,除了照夜狮子,还有什麽马能够这般凶悍!看来,就连柔然国也独有这一匹,不然不会如此珍爱,见它发狂奔去,也不忍射杀。
独孤信听见那人声音,心中一跳,还未及反应,那少女迦罗却已娇笑道:“大哥,你也莫要再训我,等看我给你找了谁来,你便是谢我也来不及!”手下一推,将他推了上去。
马上人正要训斥於她,陡然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接著一张脸孔缓缓侧了过来,虽然多了几分沧桑、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又颇形憔悴,但却不是昔日那侧帽风流、言笑晏晏的独孤如愿是谁!
大笑声中,马上人已翻身落马,迎了上来,将他拥入怀中,道:“如愿,三弟,我就知道,这一次来的必定是你无疑,没想到这麽快......”
独孤信眼眶也湿润了,反手抱住他身子,感觉他身子轻轻发颤,只当他经久未见激动所至,也不去多想。道:“大哥,我也时时想起你和迦罗来。只是,独孤家已获罪入狱,如愿待罪之身,怎能和亲?这次求亲的是我大魏将军......”
四下寻觅,未见心中那人的身影,心头不知怎的竟然一宽。
那人却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笑道:“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旁边迦罗却抢上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撒娇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呢!喝酒这等小事少不得先放在一旁再说。皇兄,你不是说过谁能驯得了这照夜狮子,便满足他的一个愿望麽?方才这位勇士驯服了照夜狮子,又救了你皇妹,皇兄怎麽说?”她一双明媚的眼波转来转去,居然从未离开高欢身上。
独孤信冷眼旁观,见高欢懵然不觉,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忖道:这小子平日看来倒是心思细密,与我调笑时也情致缠绵的很。没想到遇上正事儿,却一点也用不上。迦罗这次,可算遇到克星了。只是...慢著,迦罗为何称大哥为“皇兄”?难道他们竟是......
见他脸上一片讶色,那人将他放开,笑道:“四年前在洛都,我们四人初见就意气相投,即刻结拜为异姓兄妹。我也没想要瞒你,只是当时柔然与大魏正在交战,你生在王侯之家,父亲正是戍边大将。我不想你为难,只想你把我们当作普通的柔然百姓罢了,这才没有以实相告...如今,我已登基为帝。如愿,你不会怪我吧?”
独孤信含笑摇头,心中却一片纷扰,迦南竟然便是那近年来威震八方的柔然皇帝!那麽迦罗就是那招亲的柔然公主了!只是,他...他又该如何自处呢?当年见他们二人你侬我侬,自己不是已经强忍伤心成人之美了麽?为何迦罗又要公然招亲呢?他心中大乱,垂头不语。
第十七章
仍然紧握著独孤信的手,柔然帝迦南转眼看向正对他躬身施礼的高欢,正色道:“这位壮士看来非我柔然中人。没曾想大魏除了如愿,还有阁下这般惊才绝豔之人!你日後必定叱诧风云,成就一番了不起的功业。这照夜狮子是断然不会认错了人的。”
尔朱荣早已闻讯赶来,正立在一边不语。天高云淡,和风轻动,最是令人心胸舒畅,他此时的脸却沈如锅底。
迦南瞟了他一眼,接著道:“日前朕曾颁下口谕,谁若能驯服这照夜狮子,就满足他的一个愿望。你今日既然驯服了这独一无二的照夜狮子,又救了我柔然公主,要什麽封赏只管开口。哪怕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也定不食言。”言语间一扫往日的温文尔雅,显得又是威严又是霸气十足。
独孤信在一旁听得也不禁心折。记得四年前的洛都,正是春雨霏霏,拂面醉人的时节,与他初识小桥流水间,那温柔的笑意、儒雅的举止,竟比那春雨还要迷人。
今日他赫然面北称帝、众邦臣服,王者之风蔚然天成,回想当年,真是恍若隔世。不知那人...现在又是如何一番风貌?迦罗既已在此,想必他…也不远了。
只是,不知他看到今日这张脸,会做何反应?如愿早已不是昨日的如愿。说什麽良人如玉,无暇无疵!真是痴儿。他早该想到这世上根本没有什麽完璧才是.......
高欢偷眼看向他,见他低头痴痴不语,自己心中也是千头万绪,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应答。突然感觉身後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他心中一凛,便不假思索地上前单膝跪下,恭声道:“小人不敢妄自居功。小人本只是大魏尔朱将军座下的区区一介马夫,陛下如此盛誉,当真折煞小人了!”
迦南粲然一笑,那狭长的凤眼之间却生出凛凛寒光,柔声道:“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原来连尔朱将军手下的一个马夫也如此了得,他日帅部北征、兵临城下,还望饶上小王一命才好啊,呵呵……”
尔朱荣神情也是一变,上前躬身道:“陛下说笑了……,此人姓高名欢,日前才升任参将,今日机缘巧合,正好救了公主,已自觉荣於华衮,怎敢再要什麽封赏?日後柔然与大魏唇齿以共、世代交好,也就不枉他今日舍命救主之功了……”
迦罗从刚才起就在一直在旁听著,此时便插口道:“皇兄,自古赏罚分明才得以立国严军。大魏与我柔然缔约之事还待从长计议,但这人…”
她脸上一红,偷眼看向高欢,见那呆子并不解风情,兀自垂头站著,心中大是哀叹,“…高欢,驯服神马,又救了本宫,应当重赏示天下,
不可拖延。方显我柔然乃诚信礼仪之邦,一言九鼎。”
迦南笑道:“迦罗终归是长大了,方才之言深得朕心。既是这样,高卿,你也不必急於说出愿望。朕给你三天,细细思量所要何物...尔朱将军,想来你也不会反对吧!缔约联姻之事麽,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择日再议,如何?”他口中虽是问询,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天威凛然。
尔朱荣心知多说无益,便不再多言,立在道旁躬身相送。
迦南携著独孤信的手,自尔朱荣身边飘然而过,看似目不斜视,但眼角之中的余光,有意无意间,却在打量著尔朱荣。
尔朱荣静静地看著他们的身影走远,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愿,无论何时何地,你总能给我带来惊喜。这叫我如何肯舍得放开你呢?”目光闪动,也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高欢轻咳一声,走到他身边道:“将军可是要到驿馆中去麽?小人立刻去备马...”
尔朱荣目光炯炯,盯著他,半晌才出声道:“高欢,高欢。你好的很。这麽多年来,近在咫尺,我竟然不识得你。唉...如愿这人,又让我一番惊喜。今日的事真是太教人欢喜了,呵呵呵...”
他戏谑地看著高欢,又道:“只是,高参将,你现在既已为参将,又身负柔然皇帝的赏赐,怎能再从先前的贱役呢?”说罢,潇洒地一拂衣袖,从容而去。
高欢目送他远去,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冷笑,道:“这算什麽?这只是个开始,你加诸如愿身上的苦痛,我要你百倍、千倍地偿还。”目光一转,望向遥远的南方,嘿然一笑:“武泰帝拓跋玦、胡氏...”
“...如愿,还有你的那个他,...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言尽处,杀气冲天。残阳似血,万物低头,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意。
第十八章
御花园中。
桌上横七竖八躺倒几个酒瓶,三个人已经喝的都有了几分醉意。
迦罗已是满脸红晕,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盯著独孤信道:“三哥,初见你时便觉得你长的真美,只可惜有些脂粉气。可是现在…”她伸手轻抚他额前的疤痕,痴痴笑道:“多了这道疤痕,平添许多男子气概,若不是二哥,我说什麽也要嫁给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