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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by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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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

离朝十二年,天下初安。当朝皇帝李士雷登基时,已显现出万象更新,安民乐业的强势。比起前朝皇帝,李士雷兴文重教。本人雅擅丹青,醉心此道,更是在中书省下设专门的置画堂,网罗天下名画。同时各地都设有聆画院,培养画师。
一些公卿王侯为了迎和时势,也挑选一些画家养在门下,互相攀比,都指望比出个丹青妙手而平步青云。

京城的聆画院规模甚广,占据了原先书院的宅第,堂前堂后花木荫翳。早春之际,院中一株白玉兰盛放,清风吹拂便如月华盈盈流淌。
今日院里人多,熙熙攘攘,原来又到了京城太守主持的聆画会。
聆画会每三个月一次,太守出题,从画师和学生的画作中选出翘楚,酬以银两。如果有惊世之作,自然上达天听。所以每次都有多达几十幅呈上。

这次的题目便是这堂前玉兰。活生生的一树清华放在眼前,果然画中或是繁花似锦,或是一朵含羞,多为工笔重描。评画的诸人看多几眼就头昏眼花,微微摇头。
只听一青衣男子对友人笑道:“看这本主再清艳,也敌不过凡夫俗子的几笔重彩。”“可不是,何况只要沾上一个‘繁’字,就足以让人倒胃了。”两人声音清越,旁若无人,气得画师们变了脸色。

京城太守却是精明老道,见那人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音容闲雅,器度高迈,眼底虽清而隐隐有肃杀之意。通身青袍莹润,衬着腰间的通透玉佩,一看就是惹不起的人物。

太守想着有心上前结纳,还未举步,画院门口忽然一阵喧哗,有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怀里抱着个立轴高声急道:“学生王惜梦的玉兰图在此!”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青年发冠略显凌乱,身形纤瘦,身上一件白袍甚旧。脸颊上不知为何蹭了一层浮土,灰扑扑地看不清本来颜色。只觉一双眼灵动照人,此刻却显出惶急。
他有几分手足无措,画院的执事一看不妙,又知道这个学生爱画成痴,天分极高,于是站出来斥道:“太守面前,怎生无礼?!”瞟了眼太守神色不豫,又道:“你误了交画的时辰,扰乱众方家雅兴,罚你不得参评!还不退下!”
王惜梦顿时气馁,颓然后退。孰料后面一个打扮流俗的学生耻笑道:“看你那狼狈疲沓样儿!和你同科真是倒了霉。”说罢脚下使狠劲,竟然踹得他往前踉跄几步,扑地而倒。怀里的画轴也滚了出去。

众人吃笑未几,忽觉地上华光莹动,花影迷离。不约而同低头看去。好一幅玉兰春睡图,就在这艳阳之下青石地上灿然生辉。
只见近处的几枝羞怯,远处却不知有多少花踪迷影,凝神看去竟似在风中微微颤动,满地生香。更难得的是意境深远,含情脉脉,几乎把那真花也比了下去......

四下顿时寂然,忽然“哎呀!”一声痛呼,只见那纤弱青年扑上去一拳正中踹他之人的顶门,怒骂道:“你怎敢骗我画会改了时辰?!”
那人乃是京城富商家的执挎子弟,跟班随从一看不好,扑上来救主,众目睽睽之下直把王惜梦甩出去老远。他这下子摔得甚重,一时爬不起来。
画院执事心里难过,对太守拱手道:“大人受惊了,我必好生教训......”
谁知太守一摆手,亲自下堂把那幅画小心捧起,抱在怀里露出笑容,吩咐道:“赏他五两银子!”竟然不管不顾抢了画卷扬长而去,浑不觉锋芒在背。

太守一去这聆画会就散了,众人摇头叹息,却少有人留意王惜梦。他一人坐在地上,对着赶来搀扶的执事苦笑道:“无妨。给大人您惹麻烦了。”“惜梦,你何苦当庭发作。给太守留下把柄,否则定然不能叫他抢了画去。”
这个学生虽好,可惜家境贫寒,个性有几分天真率直,一直命薄福浅,常常被他人欺负。看着他拖着伤腿蹒跚着出了大门,执事只能摇头。
时逢盛世,但愿冥冥中有人眷顾他的才华就好。

王惜梦怀里揣着银子来到市集,先买了个热腾腾的馒头,捡了角落大口吃着。天色高远,他看着看着眼里透出光来,竟然露出了笑容。
跟在他近旁的华贵青年禁不住蹙眉,这么黄土飞扬、吵闹繁杂的市井之地,这人却安然处之。且不说刚被揍了又丢了画,没酒没肉一个粗面大馒头也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他心下嫌恶,转身欲走,转念又想:五两银子酒席也能吃上三五顿,这人眼看饿得锁骨突出,清瘦荏弱,却不肯吃顿饱饭,实在是违了常理。他耐了性子回头一看,眼睛都直了。那王惜梦正捏着脖子两脚乱跳,显然被噎住了。

离国画师地位极高,与士大夫同授官职,当今圣上又是行家里手,所聘宫廷画师俱都是恃才倾国的人物,自然举止优雅,外表也堪称赏心悦目。见到王惜梦这样的画师还真是头一遭。
眼看未来的国手就要噎死,一阵清幽的香风拂过,王惜梦手中忽然多了杯茶。他赶忙就着喝了,一揖到地:“惜梦蒙先生相助,请问高姓?”语音清澈,脸上黑乎乎的却连脖颈都红了。

他是个只要能拿笔就万事皆可放的人物,少时家境尚可,兄嫂对他呵护备至,遍请名师授艺。谁知三年前长兄病死,嫂子抱着他大哭一场后不告而别。
他生活日益窘迫,却天性乐观,靠画小品为生,兼作画院的学生。时有饥饿,天冷不免受冻,但一双慧眼能分辨万物花开之美,将之精髓神移纸上。
他是天生的画匠,抬眼一看就知对面这人光华内敛,目光灼灼,对着自己的狼狈样不由自惭形秽。
“惜梦不必过谦,在下李廷。”那人温言款款,伸手扶了他,神情颇为怜惜。“刚才会上有幸一睹玉兰图真容,本想买下敬奉家母,怎奈被恶人所夺。”他语气中透出了锋芒,那个京城太守刚选任不久,不认识他所以横刀夺爱,打赌不到两天那幅图就会出现在圣上案头。“......不知能否求惜梦再绘一幅,我愿许以白银百两。”“啊?”王惜梦手里的馒头登时滚到了地上。

不消片刻,两人已经来到了京城经营笔墨的第一大店“宝墨轩”。掌柜的一看王惜梦一脸痴迷,衣衫褴褛,摸索着徽州泾县出产的极品宣纸爱不释手,不禁暗暗叫苦,生怕被摸上几个手印。
他身旁的人却神色肃穆,淡然有威势。李廷目都不眨地看着王惜梦,只见他眼中竟似欢喜得微微湿润,素手按在宣纸上显得温润修长,他一怔:原来他的肤质如此莹白。随即强敛心神暗骂。
和掌柜信口攀谈了几句,才知这王惜梦是这里的常客,只要一有钱财,只填个半饱剩下必然统统拿来换了纸砚。每次看见好笔好墨,明明买不起还赖着不肯走,所以甚为店铺所恶。不知怎的,李廷又想起他捧着粗食笑逐颜开的模样,有点恍惚。

提了宣纸笔墨,李廷跟王惜梦回到城南深巷,运河边一个清冷寂静的小院。门一开,几只小鸡小鸭就跑了过来,围在脚边啾啾而鸣。院落中庭有棵槐树,正是早春嫩叶瑟瑟,树下陋室两间,一口青石水井,看得出地上还稀稀拉拉地种了菜苗。
王惜梦背对着他从怀里掏出馒头,掰碎了喂着鸡鸭。李廷怫然不悦,他本是天皇贵胄,领地距离京城不过百里,朝堂之上私下里都极受尊崇,无人敢怠慢半分。今日遇到这年轻画师,怜他才高,这才放下身段许以重金随他返家。见他这般疏忽,心下恼怒,重重咳了一声。

王惜梦吓了一跳,急忙请他入屋,自己出去张罗茶水。内室简陋,只有一窗正对运河。日已西斜,河水撒了碎金一般缓缓流动,令人顿生苍凉。
李廷负手窗前,风中水汽森然扑面,他素来性子深冷,此刻长河日落,心中忽然生出无限遐思。背后一声轻响,想是王惜梦端了茶水进来,李廷不经意回头,一望之下却被定住了。

斜阳照在门口那人身上,他洗去了面上灰土,没想到竟是如此风华。素颜清隽,皎如新月,双眼明净灵动。几缕黑发缠绕颈间。白衣当风,整个人飘飘然若流风回雪。见他神情有异,王惜梦低下了头去。
两人攀谈了小半个时辰,李廷这才知道,王惜梦今年一十九岁,少年时出门家兄必吩咐他抹脏面颊,遮住颜色,久而久之也就惯了。唯有执笔之时,他定要净手浣身,以敬画中生灵。
“请问李兄,不知道老夫人中意何种芳萸?”李廷不由沉吟,太后身边汇集天下奇花异草,万般娇娆他还真说不准,便道:“随你喜欢好了。”
临别时,李廷看着脚下奔逃的小鸡小鸭,笑道:“惜梦偶尔也打打牙祭么?”
孰知那端丽画师眉毛一挑,“这是在下临帖素材,恕不敢拿来果腹!”他生气时的颜色极是动人,看得李廷恼也恼不出来,任由他顶撞。

果然翌日,派去取画的人按时归来,瑞阳王府的书案上便多了一幅瑞草雏幼图。兰草舒展,墨叶古雅,怡然平和。几只雏鸡形态徐徐生动,又迎了慈亲的主旨,果然高妙之极。
李廷看了之后莞尔,嗅出点报复的味道,心想这王惜梦真是个生动可爱之人。不觉动了招揽他入府的念头。



瑞阳王一早下了朝,跟着皇帝进了书房。沉香四溢,窗棂里柔柔透进一大片阳光。
李士廷眼尖,一眼就扫到了台面上摊开的卷轴。花影照人,虽然用江南铁机绫重新裱过,又经雨花石细细打磨,仿佛素妆女子换上了华服,怎奈天生丽质。远远望着就觉得暗香浮动,心旷神怡。

皇帝的视线未曾有片刻离开此画,锦袍覆着手背,指尖轻轻勾勒竟舍不得触到纸面。“此画乃京城太守所献,谓作者无名。”
瑞阳王心下冷笑:太守自然不能明说是五两银子抢来的。面上不动声色,只听皇兄娓娓道:“此画作者看来年纪尚轻,纯真质拙。然而天资卓越,于美之一物独具慧心。”
他瞥了一眼李士廷,觉得他笑容特异,“朕自诩宫中画士俱为丹青国手,没想到京城脚下就出此绝品,于心不甘哪。”
瑞阳王低头想着王惜梦一张脸美玉蒙尘,抱着上好的羊毫银宣几乎能咧嘴哭出来……冷不丁皇帝道:“士廷,朕看你日前进给母后的瑞草雏幼图也是极好。”
“皇兄圣明,此为士廷门下所作。”他觉得皇帝的目光冷冷扫了过来,微微一凛。
皇帝不置可否,缓缓道:“搜遍天下,替朕把这玉兰图的画师觅来!”

聆画院散了课,王惜梦取出银两欲交学资,执事看他穿上了月白新衣,身形飘逸,不禁笑道:“惜梦碰上什么喜事了?”
“最近拙作卖得个好价钱。”虽然脸孔一般乌黑,他眼里喜悦粲然。执事看着也替他欢喜。

王惜梦生平从未有此巨款,李士廷虽早已料到,但看那一屋子新买的宣纸笔墨还是差点栽倒,只好亲自拖了他到裁缝铺做了两身袍子。
他身份显贵,举止见闻自然不俗,王惜梦只知他是富商,和他一起再也不用抹黑脸颊出门,乐得自在。
他原本生得美貌,容光焕发之下不亚于翩翩世家公子,几分天真、几分执著还有股子出尘的雅致,深得李士廷的钟爱。

两人来往唯有一事不谐,王惜梦无论如何不肯投在任何王公大臣门下,李士廷几次探他口风,都是坚决不允,更不用说进宫。逼问得急了,这性子柔和的人也会沉下脸半天不理他。
难得李士廷始终不愿意拿身份压他。能让瑞阳王如此忍让的,全天底下总共不超过三人。

转眼到了初夏,一日李士廷邀了王惜梦赏荷。
京城南郊的渚畅湖碧波百倾,莲叶田田,明珠如露,几株艳致清莲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浑然仙境一般。
王惜梦见了此景,站在亭廊中发呆。他一身白衣随风而动,发丝微乱,素白的脸上眉弯新月,目若寒星,竟把菡萏的风姿都盖过了。李士廷认识他许久从未见他如此肃穆,不禁好奇道:“惜梦怎么了?”
“古人爱莲,却不知这碧水菡萏之下深藏有藕节。家兄病重的时候正是初冬,我在这冰水里摸了一天,才得到几根残藕…….” 青年的语气平淡,李士廷望着他纤纤背影,没来由地心疼起来。
“兄长却把我大骂了一顿,生怕我冻坏了双手无法执笔。他喝了藕汤,没几天就去了。”王惜梦的肩头微颤。
“ 家兄被人陷害,牵连进旧年的科举舞弊,被削了功名,抑郁而终。”他终于转脸看着李士廷,目光清冽如冰雪,“李兄一心荐我投入公卿门下,惜梦感激不尽。然而家兄临终遗命,说我若想平安作画,就不可和皇亲国戚有半点瓜葛!”
李士廷心道你已经有瓜葛了怎么办吧?面子上却微微一笑,使足了风流倜傥的功夫, “那你觉得我又如何?”他自诩也是个修眉俊目的美男子,周身气派清雅华贵。
果然王惜梦看着他,低下头复又抬起,半晌道:“你、你自是不同。”
此时漫天的斜风细雨中,两人目光纠缠良久,心中不由起了涅涅相惜之意。一个怜他才高孤苦,一个觉得知己难求,竟是从未有过的默契。
人这一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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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王希孟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十八岁的时候作青绿山水“千里江山图”,流芳百世。可惜二十岁就病死了。偶无意中看见,觉得这人可怜,所以借了他的名字。


这天聆画院开课,适逢京城有名的花鸟工笔大师主讲,还有好些个外人来听。王惜梦回头一看,果然一袭青衣斜靠朱廊下,冲他颔首微笑。六月春风暖,那人一笑之间神光离合,他的心思却就此慌乱了起来。

当时画院以“说文”、“尔雅”、“释名”等古籍传授,尤以“尔雅”为盛,全书篆字,设问答以解画意,最讲究心神专注。学生们都端坐案前,屏息敛眉。
老师正讲到兴头上,忽然瞟见面前有人发呆,于是指着他蹙眉道:“墨润而笔精,凝神而知意,下句乃是什么?”
“至虑发胸臆,则于高堂素壁,放手云烟千变。”王惜梦想都没想坦然而答。
那师傅素来眼高于顶,看他一素服稚子听着听着讲竟魂不守舍,心下恼怒,连挑了数处生僻的词句考他,孰料王惜梦款款作答,只字不差。只他心中正没来由的烦恼,被人翻来覆去地考问,却也恼了。

老师取了一画,打开之后众人都轻轻赞叹,只见舒影浅蕊的几枝墨梅,仿佛月下初绽不胜明艳,还引了一羽玉蝶,正是那大师得意之作。他此番展露人前面带得色,不料一众痴迷中,有人却是薄怒。王惜梦心思纷乱,蓦地面对此图,仿佛劈头淋了盆凉水,立时曲解其意:这不是讽刺他招蜂引蝶吗?何况那花蝶两情相悦,翩翩起舞,自己却有口难言,情归无处。
细细一思量大为不忿,脱口道:“名士汤叔雅有云,墨梅最重风骨,孤高拔俗,清奇嶙峋。奈何作此媚态?”众人一听,顿觉此画于意境上有缺。

师傅气得浑身发抖,心想我招惹你了。只见那学生白衣如雪,立于堂前,清冷冷的眼神似乎要冻死人。
一旁看客李士廷却是笑吟吟地品茶,他知王惜梦素来豁达直观,然而只要沾上作画,立时执著精细到了极处。
“春意盎然,乃顺应天地万物发生之时节,何必故作新愁,强说清高!”师傅果然老练,辩解之余顺便讽刺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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