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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by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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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惜梦勃然大怒,遥指画中一处道:“梅干自当顿挫得宜,错落有致。怎如此处这般,伸臂布指?”
李士廷一口茶水笑喷了出来,这是在说枝干画得象手指了。众人一看果然绝倒。那老师确实不擅梅枝,被他当众一语点中死穴,面皮紫胀,竟然怪叫一声背过气去。

王惜梦被画院赶了出来,勒令面壁思过,三日后以画请罪。他心思郁郁,那日混乱之时回头去找始作甬着,却发现那人早已溜之大吉。他哪里知道瑞阳王为了看他险些误了要事,被皇帝一顿臭骂,也回府闭门思过去了。


是年六月,离国皇帝李士雷下旨,月圆之夜将携宫中画匠于大内御天阁甄选佳作,题意不限,花鸟山水皆可入画。举荐画师中选的有厚赏。
旨意一出,朝野上下闻风而动,大臣们一股脑拥至聆画院“抢人”,稍微老成些的老师和学生都被拽走,每日里还不断有人骚扰。聆画院好好的清静之地,弄得乌烟瘴气,门前挤满了朝臣的车马,生怕慢一点国手就被他人捷足先登。

待李士廷到了画院门口,见这阵势也是叫苦,只好硬了头皮往里走。手中折扇遮遮掩掩,挡着诸般眼光。庭前每个画师跟前都拥着三两个说客,转来转去却不见王惜梦。无奈之下扯住过路学生询问。
那人体态庸俗,几日来见多了聘画的,态度更是嚣张,嚷嚷道:“王惜梦?!他一个罪臣家人,怎么敢登大雅之堂!再说十数日前此人狂妄,三言两语就激昏了先生,弄得尽人皆知,哪个还会脑子进水聘他这等祸害!”
李士廷听得火冒三丈,又认出这死胖子正是初见欺负王惜梦的首恶,按捺不住一脚跺在那人脚上,手上更狠狠加劲捏得胖子直叫。跟班的一看少爷又挨了揍,打量行凶之人非但体格清贵,手劲更是惊人,于是装聋作哑地缩了回去。

关键时刻几个朝臣正从门外踱了进来。瑞阳王只好松手打住,阳光地里定定神,这才隔着人群远远望见了王惜梦。他孤单一人靠在藤萝荫下,身前一缸菖蒲。临水照花,手中虽捧了书专心诵读,却神色寂落。
李士廷寻思他的苦楚,如此这般无辜遭人排挤欺凌,怜意顿生,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才是那寂寞元凶。
王惜梦终于抬头见了他,立时眉目舒展,两眼放光。李士廷见他丝毫不为周遭所动,一转眼就欢喜如斯,心下暗叹:此子真非常人也。

两人原本约了泛舟,当下相携离去。行至画院门前,李士廷忽觉袍袖一紧,回头一看须发斑白竟是宰相老大人,“王、王......?”没等他下个字出口,李士廷脸色一沉目露凶光,口中却磕都不打分外和蔼地道:“大人认错人了吧?我本性李,不姓王。”说罢趁着宰相惊呆,赶忙拉着王惜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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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日暮西斜,这百里静湖素有“寒玉”之称。薄暮升腾处,云烟倾泻,水天一色长空。遥望苍茫,正是“身若浮云度流水,回首已成百年空”的格调。
画舫缓缓滑行,柔波荡漾,王惜梦赤足立于船头,衣袂当风,飘然出世,一缕心思不知不觉缠绕在身边这人身上。
李士廷正色道:“惜梦不必理会那些人疯言疯语。若想入御天阁,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王惜梦微微一晃,看他气度雍容,语音镇定,心中念着他种种体贴好处,竟然无言以对。

李士廷觉得他今日格外寡言少语,微一沉吟让人布置了酒席。他所藏俱是佳酿,一杯“桂花蜜”透亮如金汁,玉杯盛了煞是好看。
王惜梦平时根本无钱买酒,何况这等少见的美酒,入口芬芳馥郁,不由抱着酒壶畅饮。

夜色深重,湖面上远远飘来一缕清歌,惘然惆怅。
观画而知人,于山水图中见其胸襟,花草图中见其柔情,小鸟图中见其天真羞怯,画由心生,是以千变万化,腐朽神奇。
那王惜梦喝得微熏开始话多,他本是心无旁鹜、天性纯真之人,生平头一回领略相思,又觉得身世浮萍,绝无可能一辈子永如今夜一般相知相守。这满腔愤懑夹带了平日里白白受的冷漠欺凌,终于借着酒意挥泄了出来。
李士廷醉眼朦胧,心下正琢磨怎生骗得他一幅佳作,忽见那素衣青年提手将酒杯远远掷了出去,侧脸听浓雾里一声水响,两颊酡红水汪汪的瞥着他道:“李兄,可否借笔墨一用?”
李士廷大喜,早就命人在这画舫中备下了上等纸砚,直怕他醉倒无从下笔。听得王惜梦嘻嘻笑道:“果然知我者李兄也。”脸皮厚如瑞阳王,也禁不住面上一红。

王惜梦一笔在手,顿时如策千军万马,呼喝快意。眼中光亮极盛,厚笔饱蘸了浓墨,浩腕纤细,落笔有如惊雷闪电,迅捷无伦。重墨泼洒,大开大阔,竟是前所未有的淋漓畅快。
这画师在明明烛火下执神来之笔,醉意清艳,白衣无风自动。李士廷不想他醉酒之后能化出如此轻狂艳丽,跟平素里的稚拙大相径庭,也觉心旌动摇,意驰神往。
片刻挥就,王惜梦两眼一闭向后醉倒,李士廷忙一手拥了他,于他的鼾声中凝神案上,顿觉全身一激灵,酒意全无,唯有瞠目结舌。

翌日王惜梦在自己家中睡醒,头疼欲裂,全然不记得干了什么。
这时阳光投射,眼前一道华光摇曳。他颤着伸出手,桌上一方殷红如血的鹤血石印章,“庭前惜梦”四个朱文异彩粲然。入手虽冷但温润细腻,正如那人身上青衣。
王惜梦愣愣地捧着印章,千般情意辗转,心不由得痴了。


自打湖边一游,李士廷却销声匿迹了。

王惜梦等到第三日头上,仍然不见他,想了想每次都是他高车骏马地来访自己,按捺不住出去寻找。
京城地大,高门朱墙,街巷纵横数十条,烈日当空,他转得头都晕了,哪里找得到李廷的影子?转到两人初识之地,一样人来人往,尘土飞扬。他又买了个馒头捧在手里,痴痴地想: 如果噎着说不定那人就会出现,昏昏沉沉啃了几口,奈何难以下咽。

他揣着馒头往回走,只觉得阳光刺眼,正垂头丧气之时,忽然道路中冲出一队人马,如狼似虎地驱散众人。“让开,让开!王爷和郡主的车驾来了!”王惜梦原本纤弱,被搡到了路边,面前似有无数车马侍从经过,车流滚滚。
忽听高处有人轻轻“咦”了一声,这声虽轻,落在画师耳中不啻天籁,“李兄?!”他喜极抬头,一架八匹骏马的描金车辇就在跟前。李士廷端坐车内,身着黑云锦蟠龙朝服,金冠束发,气宇高华,正是尊贵之极的瑞阳王本色。
此刻他扶着车辇,一双深黑色眼睛直直看着他,惊讶之后不免略带愧疚。

这一眼,风起云涌般的就是两个世界。从此两个人不能再是知己,那一袭青衣在他心头百转千回,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他早该知道李廷不是凡人,自欺欺人,一介小小画师还奢望着和这人携手......
王惜梦面如白纸,满脸痛色,只觉得嘴里发干,向后踉跄了几步落荒而逃。那惶惶之色看得李士廷眉头深锁。
后面一架车辇赶了上来,纱帘后伸出一只玉手,“王爷,陛下正等着,我们速速前行吧。”

是夜星月无光,浓云密布,空气粘稠仿佛挤出水来。李士廷借口头疼早早离开了宫宴。原本打算当席为他赐婚的皇帝看了看胞弟的脸色,又扫了一眼艳妆华服的庄城郡主,金口一闭,那赐婚二字又咽了回去。直把郡主气得泪水涟涟,跌足大哭。
瑞阳王回府换了衣衫,直奔城南而来。今夜若是见不到王惜梦,他也无法高枕安眠。

他推门而入,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长空,雨却迟迟未下。书房里烛光通明,李士廷少许宽心,本来以他的显赫,画师识得他身份理应欢喜才是。窗子支开着,李士廷好奇往里一看,立时呆住了。
烛光下,那王惜梦披头散发,竟是满面痛泪地在作画。见过他笑,他恼,或阴沉了脸不说话,还从未见他哭过。
他弱质纤纤,一手拉着衣袖,素手悬腕运笔如飞。竟是越哭越伤心,不时用袖子擦脸,下手极快却极稳。偶尔雷鸣电闪,他的脸就惨白了几分,等到风雨大作,他掷笔于地,后退几步脱力靠在了墙上不住喘气。

李士廷在雨地里呆呆地看着。忽然想笑,笑他痴心,自己原本只想招揽了他讨好皇兄,或者多得几幅佳作,那些个刻意亲近都是做出来的。没想到这天性纯真之人就此喜欢上了他,真是可笑之极!
他堂堂皇亲国戚,多少美人盼他眷顾,一个小小的王惜梦,何足道哉?更何况,他还是个男人!

他一动不动地淋着大雨,蓦地一个闪电,看见王惜梦赤足站在跟前,雨水一滴滴打湿了面颊,两只眼睛肿得老高却情深流露,“你、你来了?”他兀自不敢相信,抹着脸上的雨水,咧嘴笑了。

李士廷愈发觉得自己跟他都是傻子,又被那目光圈住了动弹不得,惊怒交加。沉吟片刻竟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丢在他脚下。
金石相击,王惜梦果然脸色骤变,象是被一针扎在心脏上,痛得弓起了身子。他雨地里一揖到地:“惜梦.......谢王爷厚赐。”竟然就这么直不起腰来。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到底愿不愿入我门下?”李士廷看他被大雨浇得摇摇欲坠,仍然执意摇头,不由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通达守礼之人,好言相劝不听,罪臣家人,原本就是不知好歹!”
这话一出王惜梦昂然怒目,张口似要反驳,却猛然一口血吐在了袖子上,晃了晃颓然扑倒在地。伤他只要一句话即可,何必再三?
闪电雷鸣中,那人脚步匆匆,竟然撇下他就这么去了。

瑞阳王府后园,花影扶疏。那庄郡主昨夜虽在皇宫失了脸面,今日居然被迎到了后园赏花,不禁喜出望外。
瑞阳王一身锦袍坐在亭子里,虽然被莺燕缠着,眉目间仍不失淡定。“王爷您看,远处那株睡荷刚刚开放,好似画儿一样精致。”庄郡主知道他爱画,连忙指给他看花。
池塘中一株白荷亭亭玉立,濯而不艳,李士廷蓦地一阵失神,想起那人惊才绝艳、锋芒毕露之时不就跟这白荷一样么。他脸色阴晴不定,吓得郡主不敢开口。

这时王府总管捧了个包袱匆匆赶来,行礼道:“王爷,方才门房禀报有人送了这画给您,说是和您拜别。”李士廷闭目不语。两名伶俐侍女急忙接了放在石桌上,徐徐展开。
瑞阳王本不想看,听得庄郡主一声惊呼,按捺不住瞥了一眼。
霎那间寒意沁人,扑面而来,只见满幅俱是雪白梅花,千簇万蕊,在狂风暴雪之夜怒放。花瓣竟似铁线圈成,力透纸背,淡墨晕出了光华,煌煌然满纸凄凉。
然而这雪艳繁花下却藏有一只黄嘴幼雀,走投无路,瑟缩于风雪之中,全身羽毛彭起,伸嘴埋在翅下,显然寒到了极处,也伤心到了极处。
李士廷被那小小的幼鸟几乎坼裂了胸膛,暗道原来画笔情深,画意也能杀人于无形。看多两眼,他头脑忽然一昏,就此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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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画院的执事四、五天还不见王惜梦来上课,暗暗担心,专程带了书僮前来探问。门半掩着,庭中槐树茂盛,王惜梦坐在水井边的青石上,正就着井水洗脸。短短几天竟然瘦得面颊都凹了进去,弱不胜衣。看见执事带了点心吃食进来,并不起身,只轻轻笑了笑:“有劳大人了!”他满脸通红,说话都气喘吁吁的。
“这、这又是为何?!怎么不请大夫?”执事不由大惊。身旁书童年幼,环顾四围却见阳光地里一物闪烁,拍手笑道:“咦?大人快来看,这地上有个元宝?!”
说时迟那时快,王惜梦身子腾起,饿狼般扑向那金子,抓在手里却似碰到了烙铁,转了半圈“扑通”一声丢进井里。
“啊唷!”那书童大叫起来。执事看着他高烧之下奄奄一息,只剩了一双眼睛却是狠狠地灼人,抓着衣襟总也直不起身来,幡然醒悟:他这是、这是在伤心啊!

离国丹青书画时以御画院的五人为首。皇帝不仅懂画识画,更礼贤下士,邀入宫中的俱都是国手。

这天午后,御画院内的太学、艺长们都毕恭毕敬地候在阶下,竖起耳朵听着正殿内四位大人争吵。
“本朝山水之学,为古今第一。这‘万壑松风图’得松之苍韧,因何不选? ”
“郭大人差了,画之一道,怎可泥于形而忘意。”开口说话之人细目微须,正是当朝花鸟大家徐渭。他一手墨葡萄倾倒世人,与对面这位憨厚敦实的郭文清并称“青藤、白阳”。另外二人虽然也有大成,但名头不如这两位响亮,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
他们争的正是数日之后入选御天阁的佳作。

能送至这四人跟前的,自是千挑万选的精粹。本来每幅画均附了引荐人的名头和荐书,王公大臣们为了自己的画争先恐后排挤巴结,惹恼了执掌御画院的武英殿大学士沈寒林。他请了旨意,所有敢在御画院门前罗嗦的,所荐的画一律不用。每幅画册录后就把那些个洋洋洒洒动辄万言的荐书扔了。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吗?还是嫌他们几个才学疏浅,不谙此道?
那沈寒林精通诗文,工书画,身居高位,乃是天下画师之首。他十九岁时所绘的“早春图”,得云烟出没、峰峦隐现之态,笔法独步天下,御笔亲题“寒林云嶂非人间”。连徐渭这等眼高于顶之人也自称甘为“云烟门下走狗”。

眼看云烟门下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各抱着一幅心头所好不松口。
郭文清嗓门响亮:“当年吴王求画是谁撕卷退钱,结果被拿住痛打不语,还说什么‘一出声就俗’!若非吾皇明理,你焉有今天?!”
徐渭被他揭了短,气得根根胡须都竖了起来,“郭驴,你所好皆为濯田肥料之伎俩,眼界果然与贩夫走卒无异!”
门外晴空朗朗,一众画师强忍笑意。郭白阳擅画毛驴,活灵活现,常跑到田头村野去揣摩临摹。与清高孤僻的徐渭各领风骚,谁也不买谁的帐。

这时御画院的正门大开,太学们松了口气连忙行礼。武英殿大学士刚进院子,就被四个人一拥而上扯住了袍袖。
“沈云烟你今日要评评理,徐大人欺人太甚!”“明明是他....." 那沈寒林顿时面露苦笑。他无论到哪都备受尊崇,朝堂上风光无限。只有进了自家院门,才动辄被四个画痴吵得头昏眼花,肝火旺盛。
好在今日早有防备,只听他不愠不火地道:“那御天阁甄选一事如何了?陛下方才还问起。”
果不其然四人面面相觑,沈寒林微叹,从怀中取出一幅立轴,“如若这般,请大人们品评此画如何?”
争斗之意立时云消雾散。这些人当世名家,嗜画如命,正如练剑之人好名剑,最大喜好莫不是赏画。

那画轴一开,晦暗的正殿里似乎漾起了一股清风,泠泠清华四射。几人心头俱是一动,恍然觉得初秋之际竟有荷花绽放,异香扑鼻。画中荷梗斜插,一枝墨荷独秀,大团的阔笔荷叶垂叠,洒脱不羁。花下两水鸟,一只寂静畏缩,另一只却傲立石上,白眼向天,睥睨桀骜倔强之极。远远望去,似乎不可一触、而触之即飞。
沈寒林非初见此画,仍为之震动,负手缓缓道:“执笔之人年轻,狂情恣纵,不物成法。然胸中忧愤寄予笔墨,正是我辈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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