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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by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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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动容道:“荷花之精神,淋漓尽致。水鸟堪称神来之笔,可惜......"
众人都明他言下之意,一齐看向大学士—皇家天威浩荡,焉能容下这等忧思。

沈寒林的视线远远飘到宫墙以外,微微一笑,曲尽姿致:“这一回,得看那引荐之人的气数了。”

瑞阳王李士廷乃当今皇帝的同胞亲弟,深受器重,富有辅佐朝政的才能,又生得人品俊雅。自幼在皇兄身侧耳濡目染,精于识画。 大臣们见了他无不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李王爷呼风唤雨,要说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朝班对面那个一身黑衣、才华纵横的武英殿大学士沈寒林了。

不为别的,此子笔墨一出天下惊。据说连御画院的废纸都卖到三两银子一堆,还有价无市。若是有人碰巧从中淘出一两个沈云烟的字,立时便身价百倍。
更不用说他的画。连瑞阳王这样一等一的贵戚,手中也只藏有一幅小品,据说还是那家伙试墨时的涂鸦。皇帝更为沈寒林的画独辟一室,名“烟氲堂”,时不时在里面静思自省。

自从他被礼聘入朝,原本好好一个勾心斗角的御画院忽然变得针扎不进、水泼不漏。那些被大臣们买通专门讨好巴结皇帝、意图不轨的画师,不到三个月全部被扔出了大门。
群臣不忿告到皇帝那,却被一句话悠悠堵了回来:“如此这般,爱卿们替朕聘一个比大学士高明的画士,如何?”
按理说那人应脾性孤高绝傲,目中无人,一语不合即挂冠而去。 可他偏偏又恭谨谦让,温文尔雅,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做官做得青云直上,应了文治兴国的时势,隐隐然已有天下画师领袖的地位。

和他一比,瑞阳王那点引以为傲的才学见识,不过尔尔。那人出身名门世家,气宇天成,风姿秀逸,两眼含笑。往他身边一站李士廷觉得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常暗自慨叹:既生瑜,何生亮? 反正就是大大的不爽。

可偏偏有事还得求他。
只因他被房里那幅梅雪幼雀图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舍不得收起来,又不忍多看。多看一眼那个稚子般的年轻画师就会浮现眼前。他李士廷是被那份情愫吓着了,可也不是个坏人。
王惜梦虽然才高,但年少无知,不懂得顺应时势,曲折委婉,待他提携了他登上御天阁,被众人朝贺赞叹之时,大概才会识得他的一番苦心。
到那时,就算遂了他的心意抱一抱他,又有何妨?想他洁白赢弱,一往情深,李士廷顿时心中大热。

“沈大人,上次那幅画,不知御画院的诸位意下如何?”瑞阳王下朝就跟上了沈寒林。两个人步态舒缓,和乐融融,其余诸人皆远远退避一旁,却不知此权贵二人正暗地较量。
“不敢,此乃惊世之作,不知王爷门下哪位高贤妙笔? 我等孤陋寡闻,实在是惭愧。”口里虽然说惭愧,盈盈笑眼却暗藏锋机盯着李士廷,颇有深意。
被他目光一扫,李士廷竟然微寒,心想此人浑身是刺极不好惹,便随口道:“此为京城聆画院无名之辈所作。本王有意栽培,是以求大人照拂。”
“此画虽好,但画意尚需圣上裁断。明日午后面圣,王爷同去如何?”言以至此,两人心下明白,要保此画中选,非得齐心协力才行。沈寒林不知不觉间又卖给他一个人情,真是奸诈狡猾不过此人。

沈寒林盯着他的背影,也是眉头微蹙,这瑞阳王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自己眼光何等犀利,那幅荷花水鸟分明是和玉兰图、太后宫中瑞草雏幼图一笔所绘,他又何必如此做作。

初秋寒意渐浓,斜阳残照,意兴阑珊。
聆画院的先生刚出了题目“踏花归去马蹄香”,一众学子打醒精神,笔下骏马腾飞,山花绚烂,一派热闹非凡。画到得意处还摇头晃脑地做作。那先生看着,沉下脸不置可否。
这时门外缓缓走进一人,轻袍缓带,身形颀秀,温文尔雅地略一拱手,随即负手而立。静岳沉渊,周身清旷之意极盛。他的眼光在众人案上一一掠过,看得仔细却面露失望。等先生再抬眼的时候,那人已经拂袖而去了。

月色凄清,银霜洗地,学生们早早就散了,寂静庭院中一片空幽月明。地上、案头散着些纸笔,任凉风轻拂。
融融月光中,有一人怀抱着笤帚伫立于书案前,低头对着一幅骏马图出神。他布衣褴褛,风骨荏弱,似乎不胜寒意。思索片刻,环顾四下无人,终于俯身在那图上描绘起来。
“踏花归去马踏香”,旁人画花画马,唯有这夜色中的轻灵一笔,描得却是追赶马蹄的两羽轻蝶。

门边的沈寒林大奇,他失了玉佩,一路寻找回来,不想撞见了这洒扫之人作画。只见他凝腕悬垂功力非浅,约莫十八九岁却是极年轻。
缓缓走到他身后,沈寒林看多两眼,觉得这笔法神韵异常熟稔,恍然大悟——玉兰花影迷离,瑞草舒叶,还有那振翅凌云的水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皆出自这孤独潦倒的年轻画师!
“不敢请问,阁下可识得一章,铭刻‘庭前惜梦’四字?”

“庭前.....惜梦?”那青年晃了晃如遭雷击,竟露出一副惊骇欲绝的表情,踉跄几步磕在了书案上。
月华如水,面前之人斯文淡定,无心之下一语道破天机。饶是沈寒林心思敏锐,一时间也想不到这许多前因后果,他淡淡地凝视着他,“在下武英殿学士沈寒林。“
青年立时呆住,顷刻扑地跪倒,竟然哽咽道:“罪民王惜梦,拜见大人!“

沈寒林年少成名,执笔之人无不识得他的名号。但他绝非阎王判官,为何见了他认罪求饶?眼前晃过某人吞吐闪避的神情,他眉头一蹙,此事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沈寒林生平最恨辱谩轻践画师之人,心下暗怒。见王惜梦惊弓之鸟,当下双手托了他起身,柔声道:“惜梦不必惊惶。此次前来,乃是为了一幅画的缘故。你掌中如花妙笔,已惊动天听,是以前来探访,与他人无干。”他顿了顿,“画由心生,观画如鉴人,惜梦至情至性,何罪之有?“
他风姿卓越,这一番心生怜意,娓娓道来。王惜梦品味他的言语,两行眼泪潸然在面颊上拖出了痕迹。
为何要到情伤心死之际才遇见此人?既是初次相见,为何又如兄长至交般的亲近?春风化雨,冰雪消融。
沈寒林颔首微笑,“既然得见,不如借一步说话?”

两人七拐八折到了繁杂闹市,华灯初上,街头热闹非凡。小贩们起劲吆喝着吃食玩意,临近月圆中秋之夜,放眼望去房前屋角尽是彩色灯笼。
沈寒林轻车熟路,宽袍广袖步态温雅,王惜梦亦步亦趋,恍然却仿佛梦里。等到跟着他进了酒楼雅间,见着老板伙计一溜声笑脸相承,方壮着胆子问:“大人平时也来这种市井之地么?”他心目中,和天下人一样,觉得沈云烟自是遗世而独立的人物。
谁知沈大学士笑意更深,盯着他道:“不食人间烟火,如何体察世情冷暖?画之一道,唯有胸纳百川,才能驾驭这盛世繁华。”他目光平和,不知怎的却让王惜梦悚然有悟。

沈寒林见他片刻释然欣悦,领悟语中深意比旁人快了不下十倍,暗暗称奇。又见他纤瘦赢弱,便叫了一大桌佳肴。
王惜梦这阵子饥一顿饱一顿着实饿得狠了,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阁楼上凉风习习,沈寒林看他吃得惶急,微笑渐敛,眉宇间浮起了怜悯心痛的神色。

酒入愁肠,王惜梦却是醉了。
醉眼朦胧瞟着对面那人,恍恍惚惚地道:“李兄,你几时还来看我?你走后我日思夜想,食不知味,夜不能眠。你可知道?”
他终于露出了伤心之色,月光底下泫然,“卑微蝼蚁,尚苟且偷生。我三番两次动了执念,又怕死后永不能相见。你何以如此对我?!”他大哭大笑,终于还是沉沉伏倒在桌上。
沈寒林静默暗处,脸色铁青,半晌扶他起身,却听他在耳畔呓语道:“你穿青衣,真是好看得紧啊。”

十一

瑞阳王由宫女引着,进了御花园深处。
菊香浮动,寻常人家的金黄秋菊,在深宫中却幻化出绛红、朱紫种种颜色,有如一匹锦缎沿着湖岸铺洒了出去。
天色澄静,湖边万秋亭重檐攥尖,碧水清波,亭上众人簇拥着皇帝在赏菊。

“菊又名延年,风霜淬砺方显高洁,自古为名士所好。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陛下请看,这株赤流霞由此而得名。”亭中一人端坐下首,温言侃侃而谈,修长素手执着天青色茶盏,顾盼神飞,笑意徊转。他周身仿佛拢着淡淡的光华,一见令人忘俗。
李士廷见了他却是无名火起,给皇帝行礼后忍不住便想出言讥讽。谁知还没开口,沈寒林轻轻扫了他一眼,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个画轴来。王爷只好把话生生吞回肚里,直把一张俊脸憋得发红。
只听沈大学士恭谨地道:“昨日得瑞阳王殿下垂青,力荐此画。微臣与同僚争辩良久,着实无法定夺。天意明达,臣等在此叩请圣裁。”
他双手托画轴过顶,皇帝果然龙颜大悦,“沈爱卿天纵英才,连你都难以裁断么?朕倒要好好看看。”李士廷在旁翻了个白眼,这人连拍马屁都滴水不漏,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功夫。

午后艳阳中,那荷花水鸟图横空出世,一花一叶,一鸟一石,无不生动灵黠,逸气横生。皇帝竟然浑身一激灵,痴痴迷迷地盯着那只水鸟,连眼都舍不得眨。
众人神魂颠倒之时,唯有两人,看得却是留白之处殷红的朱印,“庭前惜梦”。四目相接,李士廷忽然被那深黯不见底的眼神狠刺了一下。这、这又是什么表情?!原来沈寒林不笑的时候高深莫晦也挺吓人的。

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如此笔墨淋漓,肆无忌惮,作画之人何处得此愤懑?时逢盛世,仍然身无遮蔽么?”沈寒林微微一震,皇帝竟从画中体味疾苦,毫无怨怼,得此心胸当属不易。“皇兄圣明,臣弟等心怀小人,唯恐此画意境于我天威有违,是以迟迟不敢举荐。”李士廷连忙顺水推舟。
大学士也搭配得天衣无缝:“如此这般,臣愿保荐此画入选。”

皇帝站了起来,重锦袍袖逶迤在地,凝视湖岸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沈爱卿,你可愿引那画师入我御天阁?”
瑞阳王禁不住变色:“皇兄,此人乃士廷门下......"
不料沈寒林跪倒正色道:“臣昨日幸得王爷提点,已将此画师接入御画院。此人对王爷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他目中终于露出了森冷锋芒,“臣遵旨,自当将那王惜梦引荐圣前!”
皇帝开口道:“如此甚好。士廷推举有功,赏前朝古画两幅,等下你自己挑吧。”

瑞阳王俊脸上一阵扭曲,心里一阵阵的火冒三丈。本待借着武英殿大学士之力让此画入选,御天阁上炫耀一番,不怕王惜梦不丛。到时候他死心塌地,岂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不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这沈寒林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一勾指头就把那倔强死硬的画师纳入门下。他李士廷白费了许多心机功夫,到头来反而成了给人做嫁衣的傻子。、

他还知道了什么?!瑞阳王恼羞成怒恨不得一把捏死了他。若是让他平平安安引了王惜梦登堂入室,非但自己颜面扫地,对那稚子也染指无望了。他翻来覆去思量,神情大是凶狠。

沈寒林回府之后直奔侧院,“墨儿,昨日交给你那人呢?”
“大人,他在书房看书,半天没声响了。”赭衣小婢笑得欢喜。
大学士上下打量,奇道:“怎么了?”
“那王公子清早醒来,揪着头发就欲奔走,婢子按大人吩咐命人拦下。引他到了书房,他见了墙上大人的字两眼发直就不走了,可不是个痴人?”
“不许胡说。”沈寒林板起脸,墨儿嫣然一笑溜走了。

书房内寂然无声,唯有窗外风吹落叶瑟瑟轻响。
那王惜梦和衣靠在一张长塌上,正睡得香甜。满头乌发衬着洁净素颜,眼底微微带着阴影,睡梦中露出了极欢欣的笑容。明明心伤欲死,沦落到给画院作洒扫,三餐饥寒,然而这一副睡容竟是幼子般纯净。
沈寒林缓缓走近,拾了他手中滑落的书卷,注目看着他。怎样的情深刻骨才幻化出那般意境悲苍,命运中苦苦挣扎,魂魄却桀骜不驯。
“你到底想要什么?”沈寒林一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王惜梦,你想要的......我给你可好?”

十二

王惜梦一觉睡醒,发觉自己忽然凭空多出个“家”来。
不仅有伶俐小婢笑语相伴,一众管家侍仆更是公子长、公子短的殷勤个不停。一日三餐,端上来的菜肴精致,份量却有三个王惜梦也吃不了。
那墨儿还不住地往他碗里布菜,巧笑倩然:“大人说王公子爱吃湖鱼,特地吩咐从南湖船家进的新货……喏,这虾也是,还有这藕。”
直把王惜梦的碗里堆得小山一样,然后装着没看见那画师愁眉苦脸,转身偷笑:要怪就怪大人吧,谁让他说只要王公子长胖一斤就赏银一两,弄得阖府上下从厨娘到侍从都伺候得浑身有劲。

他每日里再也不用去聆画院作粗使洒扫。据说聆画院因苛刻虐待画师,被顶头上司训斥了一顿。
王惜梦心下过意不去,原本是他伤心弃笔才托执事谋了这份差事。岂料蹭到大学士跟前还没张口,沈寒林已知来意,摆摆手正色道:“此事不必再提,如此本末倒置,那聆画院早该有所警醒。借此给他们一个劝诫罢了。”

武英殿大学士的府邸不甚华丽,却也清雅惬意,松竹萧萧,灰砖青瓦。书房前一棵古银杏参壁遮天,秋风一起便有无数金黄飞叶翩舞回旋,恍若徜徉梦里。

王惜梦也觉得在做一个美梦,然而内心深处不免惶恐,总盼着这梦既然做了就永远不要醒来。
沈寒林坦然告知在御前看见一佳作,无题跋落款只有一印,定是他手笔无疑。“月圆之夜,我携你进宫面圣,到时惜梦所想,必然得以实现。”王惜梦想着他的话,怦然心动。
虽然不记得哪幅画上盖了那方印章,必是李廷所为无疑。尽管受他侮辱伤心欲绝,不知怎的心中情意还是念念不忘,难以割舍。

他心中思绪变幻,便无论如何不愿在沈寒林府中受他的恩惠,第三日上跑去辞行。
沈寒林一身米白轻袍,风神秀骨,站在堂前有如画中仙人,目光淡淡的扫着他。
王惜梦不敢抬头,长揖道:“大人知遇之恩,惜梦铭记在心。无以为报,委实不敢再在府上叨扰。”
“既然你这样说,那便拾缀一下去吧。”沈寒林面露萧索之色,似乎无意挽留,一脚迈入书房却醒起一事,转身道:“今日要为御天阁书一张条幅,那侍墨之人却不知何故不见了。唉!”
他偷眼看了一下他,摇头叹息,举步欲行。

果然,那王惜梦听到条幅二字顿时两眼发直,魂不守舍,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容惜梦侍奉笔墨,如何?”
“这……岂不是误了你的行程?”沈寒林垂下眼帘,嘴角忍不住弯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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