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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by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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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无妨!”王惜梦眼巴巴地看着他,生怕他不允,急道,“我明日再走。”
沈寒林终于笑得欢畅,“如此就有劳惜梦了!”

沈云烟案前之物俱是极品,田黄镇纸压住了银宣,他手持青玉羊毫,凝笔沉吟。
书房内暗香浮动,此香名为“静云”,一如空山寂寥、骤雨初歇般的清雅。
沈寒林眉目微敛,目光深远,执笔颤都不颤,隐然便有风雷之势。侍立一旁的王惜梦大气不敢透,心跳如鼓,狠狠掐着手心。却见沈寒林忽然侧过头莞尔一笑,光华立现,射月皎皎。

但见他落笔云烟,纵横缥缈,朗声吟道:“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笔意直抒胸臆,疏密徐疾。“祀神邀福,福有甚于此乎?”忽而笔锋折转,矫如渴骥奔泉,雕鹗盘空。“值此飞镜重磨,待与君共享高秋香菊。”
一笔挥就破空而去,满纸烁烁生辉,美不胜收。
王惜梦心中激荡,天下竟有这般才华横溢之人,他何德何能有幸随侍在旁。
一抬头那沈寒林收了笔,正侧目直望着他,他竟为那眼光中的柔情所摄,胸口微震不能言语。
待与君共享此高秋香菊,他王惜梦配得上吗?

自此他却绝口不提一个“走”字,沈寒林自是忘得一干二净。
眼见那盛典相隔不过两日,沈大学士要带他出去品茶,刚到侧院,却听里面争执得正欢。
王惜梦大概是刚刚沐浴过,披发赤足雪白轻袍,正跟红衣小婢奋力抢夺一套衣衫。
他面红耳赤地道:“穿衣小事何须劳动墨儿?!何况男女有别,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墨儿也气,“此乃盛典官服,络缝天青袍,见都没见过,我就不信你自己一人能穿上!”两人对峙,歆歆而吠,活像两头惹毛了的小猫小狗。
“男人若是不能自己着衣,岂非四体不勤?”王惜梦坚决不撒手。墨儿冷笑道:“你以为大人每天的朝服又是怎么穿上的?”
这、这也太不像话了!门口沈寒林正觉有趣,一听差点背过气去,一反舒徐步态,疾步冲了进来。
墨儿见他大老虎般气势汹汹,哎呀一声撒开手,竟然逃得干净利落。只剩下王惜梦一人捏着那套袍子,面红过耳,手足无措。

“我、我穿上给大人看看。”他慌忙抖开袍子,天青色的腰带直滚落至沈寒林的脚边。果然被墨儿说中,他心慌意乱根本不得要领。正惴惴不安,一阵淡淡的香气掠过,沈寒林竟然欺身到他面前,轻声道:“放手,我来!”
似乎一道闪电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下去,王惜梦顿时僵住,张开手一动也不敢动。

两人几乎靠近到了气息纠缠的地步,沈寒林比他高,稳定而有力的手指缓缓拉过他的衣领。
王惜梦闭上眼从头到脚都在微微颤栗。衣襟拉好、抚平,细碎而轻柔的动作,重纱套在他张开的手臂上。
那人呼吸绵长,衣幔芬芳,不慌不忙地为他着衣。
整治腰带的时候,双臂环过他的腰身,便几乎被拥进那人怀中一样。

沈寒林系好最后一根带子,退后半步。天光朗朗,秋风拂动,他脸上还是现出了忧郁之色。
王惜梦原本目不转睛地凝望,见此神情终于举袖掩面,不能自已。


十三

瑞阳王李士廷坐在书案前,拆开一份密报,脸色更见阴沉:“……两人于听雪阁品茶,一个时辰后回府。”桌上还散落了几张,俱是“两人未时泛舟南湖两个时辰”、“……酉时于醉翁亭用饭”。
李士廷愈看愈怒,不是不愿依附王公大臣吗?为何沈寒林就有本事招纳了他!
扭头瞥见壁上那幅雪夜白梅,花枝萧瑟,雏鸟哀亡,何等的缠绵悱恻。王惜梦一片真心、相思入骨尽在于此,明明白白是他李王爷的,旁人凭什么使手段夺了去!
他将密报扯得粉碎,沉声道:“来人!给我备马!”

日近西斜,倦鸟归林,庭中桂花落了一地,幽香缭绕不散。
墨儿端茶走进正堂,却见王惜梦正埋头执笔疾描,不由奇道:“公子你在画什么?”
那年轻画师蓦地脸上一红,慌忙用袖子虚掩住纸面道:“没、没什么。”
不料墨儿忽然指着月门喜道:“啊?大人回来了!”
王惜梦苦等半日,立时喜不自禁往门边走了几步。猛然惊觉时,红衣小婢已窜到案前,但见纸上一人清秀温雅,栩栩如生。“这、这不是大人么?”
“墨儿!”王惜梦大窘道,“你竟敢骗我!”
少女眉开眼笑,极是欢喜:“公子画得好啊。就是我们大人的手没这么大,脸也没那么长!”

王惜梦撵她直出了堂屋,堪堪与院子里一个厮役撞上。
那人行礼道:“王公子,小人这里有聆画院执事大人的一封书信,务必面呈公子。”执事素来善待王惜梦,他病倒之时尤为关照。
王惜梦立刻双手接过,“有劳了。”他看过信后沉思片刻,正色道:“墨儿替我回禀沈大人,惜梦回家一趟,片刻即归。”说罢竟匆匆随那送信的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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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临,大内深宫灯火辉煌。那御天阁位于西北角上,坐拥二十米汉玉长阶,金黄琉璃屋脊,重檐叠出,四面临风,倒映湖面上宛若琼楼仙境一般。
四下里数不尽的苍松翠柏,秀石叠砌,甚至宫墙外隐隐尘世灯火,亦寂灭可闻。
月华清晖缓缓映射在盘龙长阶上,高处一人宽袍广袖,衣袂当风,神情闲雅。他举目远眺,想到明夜此时便可携了那人之手登上殿堂,将他的才华昭示天下,心下甚慰。
身后一宫人俯身跪下:“启禀大人,御天阁一切就绪。”他闻言微微颔首,粲然一笑,风采照人。

王惜梦回到自家小院。推门只见满院清辉,景物依旧。风从河面上呼啸而来,槐树早已褪尽了一树芳华。
月影朦胧,树下一人青衣,清俊华贵,转身正面对着他。
这情形在王惜梦心头何止出现过百次千次。他就这么站着,种种凄凉悲苦潮水般涌来,恍若隔世。

李士廷上下打量他,月余未见,他竟出落得明珠美玉一般。素颜如雪,站在一地清华之中,抬起漆黑的眼眸张望,却是满脸迷惘。
“许久未见了,惜梦可安好?”李士廷着意亲切,携他走到树下。
王惜梦豁然惊醒,拂袖挥开他冷冷道:“王爷要见惜梦,何必假托他人?!”他强作镇定,面目清冷,眼神却惊疑畏惧,惹得李士廷更是心动。
“惜梦另寻依靠,我岂能夺人之美?”他伸手扯住了他,却狠狠变了语气:“只是这御天阁一事,你须得明白,是本王助了你一臂之力!”
他月下笑意狰狞,锋芒闪动,“你不是中意本王么?不如今日就还了本王好意,不也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王惜梦大惊失色道:“王爷自重!我对你再无半点非分之想!”
李士廷早已按捺不住,双臂如铁将他揽至胸前,不顾慌乱低头一口热气吐在他颈间,低沉笑道:“惜梦好香!想那沈寒林也不曾这般亲近于你吧?”

王惜梦浑身一僵,登时不顾一切拼死挣扎。怎奈瑞阳王平素习武,手段强硬,此刻又存心欺他赢弱,直整得他气喘吁吁、手足酸软而挣脱不得。
月光皎洁,李士廷双手紧紧抱了他,见他脸色惨淡,眼睫下泪光闪烁,不由放柔语气道:“惜梦莫怕,今日之后我自当好好待你。”说罢一低头强行深吻住了他。
王惜梦被他吻得睁大了双眼,魂飞魄散。
星月朗朗,神佛在天,却无人听见辗转尘世、水火煎熬的满腔悲鸣。

门边传来一声轻响。瑞阳王抬眼看去,松开了王惜梦。两人一时皆无言以对。
门口月光地里,静静伫立着一人,盛装朝服飘逸如仙,正是沈寒林。


十四

沈寒林带领御画院下属巡视御天阁已毕,一出宫门就得知王惜梦忽然离府回家去了。眼看盛典在即,天色已晚,他不免担心起来,特地打听了方位来寻他。

那门一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底下两人唇齿相接,正吻得如胶似漆。满月银色光辉下,平素清灵的王惜梦发髻散乱,晕生双颊,沉醉在瑞阳王手臂中, 忘记了挣扎,或者根本就没有挣扎!
沈寒林脸色大变,细一打量那李士廷,见他身着青衣,气宇轩昂,也算是朝中贵胄里的佼佼者。
初遇时那些个醉酒哭泣之言、为情所困之貌一一涌上心头,原来王惜梦朝思暮想的,果然还是此人!

世间总有一些东西不能如意,总有爱恋不能两全。他的脚不能动,心跳急速,抬眼看了他们,张了张口却一个字未说出来。
李士廷知他素来机敏善变,这幅呆若木鸡的样子真是闻所未闻。心下一思量,蓦地笑出声来:“沈寒林!人约黄昏后,干卿何事?!”
他扭头看着王惜梦,见他也是呼吸急促,急痛攻心地盯着那人。脸上泪如泉涌,一点一滴滚落到衣衫上,衣摆不住抖动,显然激动难言。

原来如此,世人皆醉我独醒!
瑞阳王从未如此刻这般扬眉吐气,一扫胸中郁闷,就势揽住王惜梦肩头,纵声笑道:“沈大人,我跟惜梦相识在前,邂逅于此。今日情投意合,不相干之人,别来打搅才是!”
他这番话说得无耻之极,含沙射影,果然沈寒林听了脸色煞白,一言不发,转身拂袖而去。

王惜梦情急之下挥开他的手臂,转眼看了空荡荡的门口,心知为时已晚。先前的悲愤终于爆发,怒目相向,月光地里用尽了力气嘶声道:“你何必欺人太甚!我敬你爱你,一心牵挂于你,你却当我草芥不如。转眼又来这般欺凌于我!仗着你是王爷又如何?!我小小的画师,今日拼了性命,也要挣回一个公道!”
他上前一步,目中有泪却光华凌人,纤弱外表下桀骜不屈的天性发作,竟带了股同归于尽的狠烈。
李士廷看着他,终于起了三分敬意、三分愧疚:“惜梦误会了本王!”
“误会?!”王惜梦从怀中摸出一物,不管不顾地狠狠掷了过去,“从今以后,我王惜梦不敢高攀,就此跟王爷一刀两断!”
那物擦着李士廷的额角落在地上,清脆有声,月光下隐隐生辉,正是那枚“庭前惜梦”鹤血印章。他原本一直珍而重之地放在身上,此刻终于心冷。
瑞阳王伸手摸摸额角,手心里一抹鲜红,清俊的面孔竟显出了些许失落。
风雨飘摇中的那些情意,孰真孰假,直到此时方觉得迷惘。

画师在夜幕下飞奔,风凛凛地割伤了脸颊,他眼前只晃动着一人柔和深睿的眼眸,心存期盼一口气跑回那人府邸。

书房前花影疏离,那人连朝服都未换下,负手迎月光而立。他一侧脸颊沉浸在阴影中,幽黯明晦,紧紧抿着嘴唇。王惜梦骤然怯了,待要辩解又难以启齿。
静默片刻,只听沈寒林缓缓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翔。意惶惶兮既降,与日月兮齐光。思君子兮忡忡,横四海兮焉穷?” 声音渺渺,终至弱不可闻。这几句诗殷切缠绵,原本就是古人追忆悲思所为。
王惜梦听后心下大恸,跪倒在他身后,含泪道:“累得大人如此,惜梦死不足惜!”
沈寒林嘴角微微扯动,却毫无笑意,淡淡地道:“与你无干。这里虽好,也不能这样束缚了你。”
他顿了顿,“你去吧,明日酉时,自有车马去迎你。”
 
十五

李士廷回到王府,夜色浓重,只觉四肢浸透了寒意。
“掌灯!拿酒来!”他甩开侍从扑进书房,壁上那一树繁花在柔柔烛火中摇曳,雪夜中绽放极致。他指尖微颤,将那只小小的雏鸟扣在掌心,细细勾勒,状似痴狂。
“王爷,您的酒!”李士廷不耐地回身,面目狰狞额角一块血痕,吓得那女子惊叫一声,却是他未来的正妃庄郡主。她指着他哆嗦道:“您、您的脸怎生伤了?哪个奴才这么大胆?!”
“出去!”瑞阳王恼怒无从抒解。庄郡主浑身发抖踉跄着跌出门口,她亲手捧了“梨花酿”前来赴约,不想两句话就被撵了出来。都是那幅该死的画!她拧着手帕,心下恨极。

这一日终于来临。宫里过了晌午便开始洒扫,人人均有赏赐面露喜色。御天阁上描金匣子里盛了入选的佳作,万事俱备,只待展示人前。

城南,王惜梦沐浴后换上了天青色的袍服,衬得面色出奇白皙。
秋日清寒,流云舒卷,他在书房门前遥望天际,眼光明净,胸中一片空灵。树梢上栖着一只黑白羽色的小鸟,鸣声婉啭。树杈微微颤动,他眼尖看到枯枝落叶中夹杂了一抹新绿。
即便转瞬凋零,这初绽的嫩叶仍是萧瑟时节最美的所在。
他从未象今日这般仔细审视内心,白白虚度了十九年光阴,究竟所寻何物?
他举起衣袖,依稀觉得静云之香,电光火石间终于彻悟。
原来他所要的,就是在那人身边长伴左右,仅此而已。想要叫他懂得这番心意,已然不能再等。
恰巧门外传来马车粼粼,竟比约定早了大半个时辰,王惜梦心中热切,拔脚就迎了上去......

大学士府,墨儿带着婢女侍奉更衣。铜镜中的身影颀长,淡定自若。盛典官服纯黑,绣有云鹤,沈寒林穿了更显气度沉渊。
然而他眼光异样深黑,远远落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心思流转,面颊略显苍白却不动声色。
墨儿为他抚平袍角,按捺不住抬头望着他,“大人把王公子接回来可好?他、他一个人不知又要在外面受什么苦!”
这话竟如锥刺一样,沈寒林眉峰一跳登时蹙紧,沉下脸道:“不必多言!”墨儿不敢再出声,眼泪却滚落在青石地上。
大学士跨出门槛之际,回头望了她,微觉不忍:“只怕他,未必愿回来此地。”
门前风卷银杏叶满天飞舞,天色澄碧。

晨钟暮鼓,都城十里余音袅袅,已然过了酉时。
沈寒林下了车,墨色衣摆拖过粗粝的地面,荡起微风。四下一片寂静,他看着这陌生的景色,忽然惴惴不安。
门是开着的。没有那年轻画师荏弱的身影,他的脸色微变。
然后,在井边荒凉的草地上望见了他。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沈寒林不觉放轻脚步,睡着了吗?怎么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真是的,这样子……好像从来没人籍予过他温暖。
他一步一步走近,渐渐看清了他的脸,在天青色的袍子映衬下,洁净得没有一丝血色。
是在做噩梦么?为何他的表情近乎于痉挛地扭曲,口唇边、胸前和地上溅开的斑斑血迹还是鲜红的。
沈寒林在他身边弯下了腰,“惜梦!”他心里的血瞬时间被抽空,这个梦太可怕了,求上苍让他快点醒来!
“惜梦!”他挣扎着唤道,伸手将他抱紧在怀中。他的身子还是温暖的,沈寒林将脸贴上他冰凉的面颊,蓦地失声恸哭。

只恐夜深花睡去。
而我,却未能将你护在怀中。

十六

四下里疾风呜咽,寒意沁骨。他一身黑衣怀抱着王惜梦,见他眉目冰雪如画,一缕魂魄却似乎正从指间消逝,不由得万念俱灰。
恩师座下曾读过的一段祭文浮现眼前,字字泣血。“悲乎!吾行负神明,而不得与汝相守以生!天涯地角,至死魂不与吾梦相接。吾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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