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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三日——by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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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突然发问,老大好像有些吃惊,顿了顿才回答:"噢,我不是刚说了吗?小广东上个月刚刚结婚了!据说老婆很漂亮呢,还是咱学校的,比咱们低两届!咱班好多人还给他操心张罗呢,正说要给他介绍,结果突然就听说已经娶了,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说读研那会儿就勾上了,那会儿和他天天照面儿,居然都被蒙在鼓里,真厉害!"
"噢,真的吗?可他研究生毕业也有三四年了吧?怎么才结婚?"
"谁知道,好事儿多磨呗,也许是快毕业的时候才认识也不一定,诶?你和他那么磁,以前每天同出同进的,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噢,不知道,我。。。我出国以后和他也没怎么联络。"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出国以后,和小广东实际上从未联络。他曾对我说,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走。你走就别指望我去送你。送也不送,不联络似乎也是正常的。
"不知道没关系,后天吃饭的时候,一定要逼他把细节讲出来!"老大笑。
"他。。。后天。。。也来?"
"是啊,他在北京工作。当然得来啦?你刘头儿大老远从美国回来,谁敢不赏脸?再说大伙还没见过他老婆,结婚也没请大伙吃饭,说不过去嘛,这一次怎么也得让大家见识见识!大家都说,多亏了你刘头儿,就是有号召力,要不然还不一定抓得到他。"
"岂敢岂敢,全靠你出马了,我哪儿这么大面子?"我曾是班长,所以得到刘头儿的称号,然而我其实是最傀儡的班长,班中所有的事务差不多都由老大一手承担,就连这六年后的聚会,虽然是由我而起,却也全权由他组织,而我自己,连有谁出席也不很清楚。
"有有,怎么没有!对了,周五晚上七点半,稍微晚一点儿,有人下班晚,路也远,要是周六就没问题了。地方订在中关村的豆花庄,你就打的去吧,司机都知道那地方。你怎么这么急?好几年才回来一躺,怎么连周末也不呆?"
"没办法,公司真的忙。"我只有这一个借口。美国是属于我的世界,我终究要回去,但这行程无论如何还是急了些。我还来不及想念我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有一棵树,和我一样高,种在我新房子的门前,新房子里有我的汽车,每天载我到公司,公司里有一间两三米见方的办公室,我除了吃饭睡觉一整天都坐在这间办公室里。我的世界里还有我的老婆。还有厨房碗柜里的老鼠。我拿不准,离开多久,我便会开始想念我的世界。
然而小广东已经结婚了。他早该结婚的,为何一直拖到上个月?这漫长的六年里,他又在等待些什么?我摇摇头。无论如何,听到这消息,我应该高兴才是。
放下电话,我突然想点燃一根烟夹在手指间。我的手此时正空闲着,如果不夹一根烟,似乎就无处可放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灯光并不很亮,所以窗玻璃上就映出我自己,正双手抱着肩。多年前我也曾这样站着,面对着教室的窗。教室的灯光很明亮,所以窗户里只看得到室内的灯光,丝毫看不到窗外的景致。小广东和漂亮女生站在我背后聊天儿,原本是讨论作业,此时话题却完全无关了。讨论了很久,熄灯的铃声终于响起来,那女生返回座位去收拾书包,小广东转身走到我身边,掏出一包烟,对我说:"给你买的,你喜欢的牌子。"我仍旧一动不动看着窗。他把烟塞在我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转身,护送那女生走出教室去了。
这饭店实在是闷热,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一把。没有烟。自从出国,六年来我再没碰过烟。留学的生涯很拮据,美国的大多数公共场所又都禁止吸烟,时间长了,竟然就彻底把烟戒掉了。而且六年没有见到小广东了。所以,我口袋里没有烟。
我突然连澡也懒得洗了。我胡乱脱掉衣服,躺倒在床上。电视的声音很吵,屋子里的灯光太亮。我探身搜索,电视遥控器并非伸手可及。伸手可及的是床头一排按钮,我按顺序按下每个按钮,按到第四个,灯全部熄灭了,电视也安静了。屋里一片漆黑,我躺回床上,安心了。

4
十二月,虽不是最冷的月份,却是白昼最短的月份。不到五点,天色已经很黯淡。我从客户公司的大门里走出来,外面是繁华的长安街,华灯初上,也许是天还不很黑,显不出它们的明亮。
今天的公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客户也很满意,照此计算,明天用不了半天时间,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客户请吃饭,我借故推掉了。只剩下两天的时间,我就要返回美国,我宁可节省下每一分钟,哪怕在街上独自走一走也好。更何况今晚,我的确另有安排。老婆同学的弟弟,说好晚上八点到。老婆的确是高效,我在北京不过只有三天时间,每一分钟都被她规划好了。
需不需要请老婆同学的弟弟吃晚饭呢?他从天津赶来,恐怕赶不上大学食堂五点钟的晚饭。但是如果请他吃晚饭,他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天津的车么?我有些拿捏不准,但我实在太饿,一定要先找些东西垫垫。我顺着长安街走,想找一家小吃店或咖啡厅。街灯比刚才明亮了很多,可天仍旧没有全黑,西头的天边留着最后一抹余辉,鲜红的。如此鲜红的余辉,何时见过的?八年前的记忆了,而一旦想起来,我心里仍升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感觉,很细微却又丝毫不容忽视,就在上腹部的最中间,凝聚着,然后碎裂,蔓延开来,钻进每个毛孔里。是大学校园里的路灯,就在篮球场边。路灯后面的晚霞,同样的鲜红。夕阳已经彻底消失了,球篮和球都看不很清楚。人已经散尽了,只留下我们两个在场上。他只穿了深绿色的跨栏背心,肩膀被汗水浸湿了,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光滑。我早说他不象广东人,他的皮肤那样白,个子又那样高,轻轻一跃指尖就触到篮框了。终于连晚霞也要消失了,我们才往宿舍走,我抱着球,他揽着我的脖子。背后一阵车铃声,他扭头去看,发上的汗水溅到我唇边,我的舌头尝到了咸涩,手里的球却滚落了。他已放开我,转身去和骑车的漂亮女生聊天,我则追赶那球,追上的时候,听见他喊我,我回过身,他已在骑车,那女生坐在后座上,双臂环在他腰际。他对我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他骑远了,剩下我一个,夜已经完全黑了,我丢下手中的篮球,任它滚到哪里去。
终于找到一家装潢朴素的咖啡厅,我走进去,小姐热情地迎接。我捡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打开菜单儿,才发现价格贵得离谱,与装潢完全不符。毕竟是长安街上距离使馆区很近的地段,因为经常有外宾光顾的原因,装潢再朴素的小店也有印着英文菜名的菜单。我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小姐微笑着走了,我转头看着窗外。隔了一排修剪得格外齐整的小松树,便看不清楚街上的车流,树逢中透出的车灯,很快便令人眼花缭乱。
咖啡厅里越发闷热。我解掉围巾,脱去大衣,松一松绑在喉结下面的领带。小姐把咖啡端上来,冒着热气。我捧起汲一口,好烫,好苦。一个高个子洋人带着漂亮的中国女孩儿走进咖啡馆来,带进一丝寒气。中国女孩儿高声讲着中式英语,顺便吊起眼角扫视咖啡厅里的每一位顾客。我迎着她的目光,并不躲闪,她似乎有些吃惊,稍做犹豫然后把目光移开了。她在犹豫什么?恐怕原本打算白我一眼,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洋人压低了声音和她交谈,似乎这样就可以顺便把她的声音也压低一样。两人捡了门口的位置坐下,女孩儿落座的时候仰头甩一甩长发,用闪亮的指甲在眉梢轻轻一划,顺便飞快地甩给我一个妩媚的眼神。我莫名的满足。我转头再看窗外,天色完全黑了,路灯于是分外明亮。
5
八点过十分,我匆匆走入饭店的大堂。这一次怨不得出租车,有了昨夜的经验,我坚持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前。然而北京的交通却又似乎专门和我作对,在我乘车的时候,路便堵得水泄不通,乘车简直比走路还慢着许多。
饭店的自动门在我背后无声的合拢,突然之间就把一切嘈杂关在门外。外面的世界喧闹而寒冷,带着安全帽拖着鼻涕的民工揉搓着冻裂的黑手大声地说笑,因寒冷而面颊红润妩媚的乡下妹子在饭馆儿门前拉生意,还有很多骑车的人,都裹在厚厚的冬装里,有的连头和脸也裹严实了,就只是专心的骑车,并不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
而里面的世界,却是柔和的灯光,悦耳的钢琴曲,和哪种香水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穿着入时的男人和女人们时不时从大堂里穿过,倒影映在大理石地板上,更增添了翩翩的气质。 唯一与这华丽气氛不太和谐的,是一位仰坐在长沙发中的少年,他将头靠在沙发背上,似乎已经睡熟了,一绺黑亮的长发,在额前画一个弧,半掩着低垂的长睫毛。他高耸的颧骨正通红,仿佛着了胭脂,愈发显出那年轻皮肤的精美和细腻来。他一双腿微微弯曲着,并稍稍分开,给人很长的印象。他穿了灰暗的深蓝色牛仔裤,因为坐姿的原因,在大腿的两侧绷紧了。那裤脚上溅满了新鲜的泥点儿,想是如我昨夜一般一路走过来。他上身穿了同样颜色的牛仔夹克,领子竖起来,在唇角投下一片阴影,使得整张面孔看上去略显憔悴了。
我走近他身边,内心疑惑他是不是我今晚约会的人。可我不能确认。唐突地把人家唤醒了,又发现认错了人,该是很难堪的事情吧。这里每个人的步履都很轻盈,也没人大声喧哗,他应该可以安心睡上一觉。我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回房间去等。
房间里,床单和毛巾都换过了。看见白净的毛巾,我突然又想冲一个澡。早晨起床的时候虽然冲过澡,但经过一天的奔波,此时每个毛孔里似乎都塞满了尘土。北京的风沙,不再经历一次,果真就几乎忘记了。
可我有点担心,在我冲澡的时候,那叫做方志豪的男孩儿,也许就是睡在楼下沙发上的男孩儿,会突然敲我房间的门。我坐在床边,随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今晚播放的是古装连续剧,温柔似水的大家闺秀,捏着手绢儿掩住嘴,讲出话来却是一口台湾口音,使用的词汇也很摩登。那唤作"小蛮"的丫鬟更是洒脱,挥手舞足之间竟也流露出十足的女强人风范。仔细想来,女强人也并非近代的发明,唐朝时候就曾有过武则天,恐怕近代还无人可及。我莫名其妙又想起老婆。老婆也是女强人,她果然就真怕了那两只老鼠不成?或许如果没有我,她早已把它们解决了。
门铃响起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打开门,门外果然是他,那身着灰蓝色牛仔衣的少年。他个头很高,高过了我。他肩头背了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是我刚才不曾注意到的。
"是刘先生吗?"他腼腆地问。他的声音的确老过了他的面孔,而他的面孔却也老过了他实际的年龄。也许是因为长发,在脸上投上了太多阴影。
"是啊,你是志豪?快进来。"我把他让进屋来,他弯腰把书包放在墙角,立起身的时候,顺手把额前的长发拢到头顶,露出清亮的眼睛。眼睛不会撒谎,显示出他的实际年龄,不过二十岁上下。
"对不起,我。。。来早了,您不在房间里,我就在楼下睡着了,一下子就睡过了。"他把双手插在屁股的口袋里,夹克衫于是张开了,露出里面的白毛衣,领子被翻起来,拉锁一直拉到下巴。
"没关系,快坐快坐!我也刚回来不久,堵车堵得厉害。你。。。是走过来的?"我瞥一眼他裤脚的泥点儿。
"嗯,从西直门下了地铁,就一路走过来了。哎呀,我太脏了..."他抱歉地笑,弓着身子犹豫是否应该坐下去。
"没关系!都是饭店的东西,谁在乎!快坐!"我按他的肩,肩很宽却略显单薄。他的脸比刚才更加红,也许是因为腼腆,已经有些红得不成样子了。
他在沙发上坐稳了。我打开箱子把那包东西交给他。
"太谢谢了,真是,让您带这么多东西。"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裹,翻过来掉过去,却不打开。
"你还没吃饭吧?"我险些把这件事情忘了。
"还没有,不过。。。不饿。"被我提起话题,他似乎立刻就想到什么美味佳肴,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还说没有。走,跟我去吃饭吧,我也没吃,等着你呢!"我接过他手中的包裹放在桌面上,微笑着拍他的肩膀。
借着我掌心的力量,他不再推托,起身和我一同走出房间。他走路的时候背微驼着,眼睛盯着地面,微卷的长发又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面颊。
我们来到饭店的餐厅。餐厅大概快要关门了,这从服务小姐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我们随便捡了位置坐下,随便点了些饭菜。不敢多耽误一分钟时间。小姐将菜单收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是丢下个白眼。
他一双手交叉着撑住下巴,一双眼睛环视着餐厅。他目光很疲惫,眉头拧紧了,眼睛有些红,似乎立刻就要睡去了。
"很累?"我问。
"嗯?哦,没有。"他搓一搓面颊,努力展开眉头微微一笑,笑容很是勉强。
饭菜很快就上齐了。米饭有些冷,想必已经放了很久。我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不想再看到白眼。工作了一整天,我此时也觉出疲惫来,不想不要紧,一想起来,就愈发疲惫,似乎坐在这餐厅里也可以立刻睡去。
他应该很饿了,但狼吞虎咽了几口,却很快又没了胃口。他一直在努力舒展眉头,可一不留神,那眉头又拧回一起去,露出一副憔悴的模样。
"胃口不好?不舒服?"我问。
"不,吃饱了。有点儿头疼。"他又勉强地笑,虽在努力掩饰着不适,眉心扔隐约露出些纹路来,配上那年轻稚嫩的双眼,显出一丝不很和谐的成熟。我探手去摸他的额角,他轻轻扭头似乎要躲避。我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唐突,可伸出的手却收不回了,只好在他额头轻轻一触就缩回来。
"有点儿烧,好像。要不到我房间里休息一下再走?"
"不了,会赶不上车的。"他笑着摇头。
"最后一班车几点?"
"十一点。"
我看看手表,九点半。"还早,你先到我房间睡半个小时,到十点我叫你。一定误不了车。"我使用命令的口吻。他仍是微笑着摇头。我不再多说,结了账回到房间,一进门就拉开被子,示意他脱掉牛仔夹克。他还有些犹豫,我瞪起眼睛说一声"快点儿!" 他有些惊愕,不过不再争执,迅速在床上躺好了。我替他盖上被子。他冲我眨眨眼算是感谢,眼神有些朦胧。他的确是太累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我在沙发上坐定了,自己也感觉异常困倦,可我不能睡过去,十点钟我还要把他叫醒。我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希望这样可以使自己清醒。他眉头仍然皱着,仿佛在梦里仍会感到头疼。他的睫毛很长,很乖巧地躺倒了,偶尔微微颤一颤,象是梦到了些什么。他的唇很薄,微微掘着,好像在和谁赌气一般。渐渐的,房间里的灯光暗下来,他的眉毛越来越粗,越来越浓,他的发却短了,露出整个额头来。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光滑而骨感。他突然睁开眼来,我一惊,想要抽回手,手却被他抓劳,按在他滚烫的面颊上。他对我眨眼,很大很明亮的眼睛。他说:"还生气?从昨晚一直都不理我。"我回答:"我理不理你你稀罕?你女朋友呢?有她理不就成了?""我没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就是你。"说罢,他把我的手指抵上他的唇,柔软而同样滚烫着。"还说没有,昨天晚上还骑车带着她,人家搂着你的腰。"我微微用力想要抽出手,被他抓紧了,抽不出。他不说话,只是轻轻张开唇,把我的指尖含进嘴里。我触到了他滑腻的舌,仿佛触到了二百二十伏的电压,心脏立刻就要停止跳动了。突然间,房门被人推开了,什么人边走边喊:"小广东?小广东?你的火车票!15次,明天下午六点开车!"慌忙间,我终于将手抽出来,指尖有些湿,感觉凉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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