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日——by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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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长?快长虱子了吧?"我摸一把他的发,光滑而柔软。
"幸好。"他长出一口气。
"幸好什么?"
"幸好你不是我爸。"
"怎么了?怕我管你?"
"不。怕你真有那么老。"他冲我挤挤眼。
"我看上去很老?"
"不老。很年轻。很帅,太老了就可惜。"他又在称赞我。这是第二次。我已不如刚才慌张。我故意叉开话题:"老是一定很老了,比你大十岁总有了。"
"十岁?也不算多。"
"怎么不多?想想十年前,我象你现在这么大,你那时候上小学几年级?"
"三年级。不过我早熟,别人都说我像五年级的。"他故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扭头不看他的脸,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说真的。你一点儿不老。"他补充了一句。
因为不看他,他的声音便显得很成熟,仿佛前天电话里听到的一样。我看着走廊,白天走廊里不开灯,反而显得昏暗,走廊深处更暗,有些人影在晃动。
10
十点过十分,我把志豪送回饭店。我让他先睡一觉,等我回来吃午饭。这一次,他爽快地答应了,并没提回天津的事。
从客户公司办完事出来,已是下午两点。我饥肠辘辘,心想志豪一定也很饿,所以着急往回赶,不巧又遇到堵车。回到饭店就快三点了。志豪刚睡醒,揉着眼睛看我。
"饿了吧?"我顾不得脱去大衣,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嗯。。。还好吧。"他把头往前凑了凑。
"怎么还没退烧?"额头似乎还是滚烫的。
"退了。你手太冷了。"他对我眨眨眼。我坚持要他再试试表,果然退烧了。
"走吧,吃饭去。"我站在床边等着他穿衣服。屋子里很热,可我懒得脱去大衣。
"能不能不穿?"他看一眼那羽绒服。
"不能!一定要穿,你刚退烧,不能着凉。"我口气很强硬。
"又没多远..."他又是一脸无辜的神情。
"你穿这个好了。真挑。"我脱下大衣和围巾扔给他,自己穿上羽绒服。
他不再推辞,穿上大衣,马马虎虎地围上围巾。我走过去,把围巾仔细替他从新围过,遮住了嘴和耳朵。他把鼻子贴在围巾上,狠狠嗅了一下,闭上眼,一副很陶醉的模样。我一把把他推出房间去。
我们选了一家门面不大却很整洁的小馆,点了些家常菜。志豪的胃口比昨晚果然好了很多,不多久就把饭菜一扫而光。我们从饭馆儿出来,天更阴了,街边的店铺亮着灯,工地里也亮着灯,天色便显得更加阴沉。
"我要不要...回去呢?"他突然问。他低着头,把鼻子埋在围巾里。
"今晚再休息一下,明天早晨再走。"我回答。
"那又要多麻烦你一天。"他抬头看我,眼睛很明亮。
"无所谓,就多麻烦一天呗!"我对他微笑,"反正明天我就回美国,你想多麻烦也麻烦不到了。"
"明天...就走?几点的飞机?"他似乎有些惊讶。
"下午一点。所以可以先送你去火车站。"
"还以为你礼拜日才走...那好,那就再多麻烦你一晚。"他噘一噘嘴又笑,果然是小孩子,忽晴忽阴的。
"今晚你自己叫 room service 好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今晚的饭局来。
"什么是 room service?"
"噢,room service 就是送餐到房间的服务。你就不用出去吃了。"
"从餐服务? 那不是很贵?你...晚上有事儿?" 他嘴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我躲闪着他的目光:"是,有事儿。和老同学吃饭,很多年没见了。"我凭什么要躲闪他的目光?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噢。"他应一声便沉默了。路边有个空易拉罐儿,他一脚把它踢飞了,显是用了不少力气,身体也跟着晃了晃。我不想说话。我还在生自己的气,刚才为什么要躲闪他的目光呢?终于他先开口:"我还是今天下午就回学校去。"
我停住脚步,转身对着尘土飞扬的工地。我说:"不是说好了明天走?今晚再歇歇就好利索了。"他在我身边站稳了,也转头看着工地。风吹动他的发,在我视野的边缘晃动。
他说:"又何必呢?非要留在饭店里养?"
"不用。你随便。早点儿回去也好。"我转头继续走。他却站在原地不动。我走出四五步,仍不见他跟上来。我回头去看,他仍面对着工地,嘴微微噘着,发舞动得更剧烈了。
我低头看脚下,黑亮的皮鞋上落了不少新鲜的泥点儿,显得格外扎眼。我抬手抹一把鼻子,鼻头儿正凉,唇边的胡子茬儿有点儿扎手。两天不刮就扎手了,我毕竟是三十岁的人。
我走回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说:"还是明天早晨再走吧,饭店睡得比较舒服些。"我手下用力,他便转了身子跟我走。一步又一步,我感觉到他肩膀的起伏。我再低头,看脚下的路。路很泥泞,很多新的泥点儿,不停地溅到我和他的鞋子上。他穿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此时虽也沾满了泥点儿,却不如我的黑皮鞋更加见不得人。
突然有汽车在我们背后鸣笛。我拉着他闪倒路边。车开过去,又溅了些泥点儿到我们的裤脚上。我们异口同声,对着那车子的背影放肆地骂了一句,然后我们都笑了,笑得有点儿夸张,这样说,因为原本没什么好笑的。
"星期六就走,这么着急,有人等着吧?"他边笑边问。
"对。老婆等着。"我边笑边答。
"就知道,老婆怎么舍得你离开那么久!"他回答得轻轻松松,仿佛突然之间换了个人。
"是啊。"我点点头。
"嘿嘿,老婆最好!给她买礼物了?"他抬手勾住我的脖子,象老朋友一般。
"没有。哪儿来的时间?"我摇摇头。
"这怎么行?不行不行,没时间也得买。走走走,现在就买,就在这儿买!"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硬把我推进路边的一家小礼品店。礼品店很小,货却很多,琳琅满目。他手指着柜台里的水晶十二生肖说:"就买这个。她属什么的?"
"属虎。"
"呵呵,母老虎!哦,失言失言,别生气啊..."他又笑,忍不住似的。
我掏出钱,痛痛快快买下水晶小老虎。老虎雕得虽有些粗糙,但毕竟是水晶,也说不准,但至少是玻璃,所以晶莹剔透。
我们走出店来。天色真的有些晚了,恐怕有四五点的光景。我们并肩往回走,脚步很轻松,轻松得仿佛我们在边走边唱了。
11
豆花庄的小包间里挤了二十多个人,满满一桌子的酒菜,热气腾腾。十多个同学,都把老婆带了来,象是在做服装秀。东北人的老婆最年轻漂亮,穿着打扮也最时髦,不但时髦,几乎有些妖艳了。怪不得东北人为了她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酒过三巡,小广东却还没有露面。迟迟不到的人,自然成为大家的谈资。
"小广东就是厉害,偷偷摸摸的,结了婚还没人知道他谈过恋爱。"
"就是。我老婆还给他操心学么,学么来学么去,结果人自己搞定。"
"你们就是瞎操心,人小广东本来就一表人材,上大学那会儿多少女生追?还用麻烦你?"
"呵呵,追的人多了,反而倒挑花眼了,弄到快三十才结婚嘛,看看你,上学时候没人追,可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吧?"
"就是就是,还是要看谁笑到最后。"z
大家哄笑。这句话曾经是我们班主任的口头禅,现在被谁引用了,而且绘声绘色地模仿出班主任的口气。我也笑,却笑不大出来。我努力不去看包间的门,却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也许突然间,门就开了,小广东就会走进来,身边是他的老婆,挽着他的胳膊。的确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他会用怎样的目光看我?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和他分别了六年,离别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告别的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机会说。那天他生了我的气,所以不给我告别的机会。如今,我有了老婆,他也有了老婆,一切竟是如此的不同。我想起他当年说过的话,他说他没有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是我。我突然想笑,又有些鼻酸,奇怪的感觉,好像大蒜溅到眼睛里了。我真的没有胃口,满桌的鸡鸭鱼肉,我一口也不想吃,我就是忍不住要去看那扇门,看它是不是会冷不丁被人推开。
门果然被人推开了。是上菜的小姐,不是小广东。我深深吸一口气,平复狂跳的心脏。东北老大嚷嚷着来给我敬酒,不记得是今晚的第几次了。酒没斟满,他的手机却响了。
"啊?又放兄弟们的鸽子?不是都说好了?"老大对着电话大叫,"太不象话啦,忙也不能这样啊。"屋子里沸腾了,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声讨小广东。我的心脏却一下子沉到肚子里,踏实了。
老大把电话使劲儿按在耳朵上,很用力很用力地听,听了一会儿便把电话递给我道:"这小子,说好的又不来,说什么公司有急事儿,我让他自己跟你解释。"
我接过电话,心又悬起来。y
"喂?"电话里是沉默,我听到他的呼吸声。
"哎!你好啊!怎么样?时差倒过来了?回来呆多久?"他一连串的发问,却没留给我一一回答的时间。
"明天就走了。"b
"这么急?也不多呆两天?真是的,正赶上今晚有急事,看不见你了,真不巧。"他在客套。以往,他是不会对我客套的。他不高兴便扭头离开,从不找借口。手机的信号不很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离我很远,比美国还远,仿佛已经根本不在这个星球上,不是他不在,就是我不在。
"没关系,工作要紧,你忙吧。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我也会客套。六年足够我学习客套。
"是啊,以后还有机会!你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
"嗯,还没定呢。定了一定提前通知你。"g
手机信号愈发的不清晰,仿佛一根随风摇曳的蛛丝,随时都会断。包间里很吵,大家已经转换了话题,没人再讨论小广东。我说:"好吧,信号不好,你忙你的吧。"我隐约听见他说一路顺风。我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东北人。晚宴还再继续,我彻底松了一口气。包间里好热好闷,要是能出去透透气就好了。
12
晚上十点整,我们从豆花庄里走出来。同学们成双成对,纷纷叫车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步。天是暗红色的,空气中弥漫着水气。过不多久,果然落下雨来,很细很细的雨,点在我额头上,面颊上,嘴唇上。
我有些惊讶,这落下的是雨,而不是雪。这个季节,原本应该下雪。也许今夜实在太暖。我仰头看路灯,却看见纷纷扬扬的雨丝。雨丝实在太细,被风吹偏了轨迹,看上去倒有些象雪。过不多久,雨大起来,我不得不站在店铺的屋檐下避雨了。店铺早已打烊,铝合金的防盗门也落下了。我用脊背紧靠住防盗门,雨滴偶尔还会落在我脸上,冰凉而猛烈。
雨愈发大起来,简直在瓢泼了。路灯下已经积了一滩水,雨滴打在上面,点出浓密的波纹来。看着那滩水,我想起出国前一天。那天的雨下得更急,宿舍楼前的马路变成一条小河,河上偶尔有人淌过,撑着伞,伞遮住了脸,只露出黑亮的雨靴。河水涨得很快,眼看就没过靴面了。我和小广东站在窗前看雨。我问他明天会不会去机场送我,他说不送。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什么为什么,要么你留下来,要么你走。你走就别指望我去送。我说不送也好。他没吭声。过不多时,他便在河面上出现,迈着大步走远,掀起很大的水花。雨水漫过了运动鞋的鞋面。他没有撑伞。
直到今天,六年零四个月。他仍然不愿见到我。今晚又是雨天。
13
我回到饭店,头发还湿着。志豪正趴在床上看电视,见我回来,立刻起身迎上,手中还变魔术般地多出一杯热茶。
"外面下雨,知道你要挨淋。喝口茶暖一暖。"他歪着头看我,满脸的稚气。
"谢谢。"我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把茶杯放在一边,腾出手去摸他的额头:"这么晚了还不睡?还发烧么?"
"不发了!都好啦!"
"好了也得早睡。明天还要早起。现在就睡。快!"我边说边从床上拿起个枕头扔在沙发上。
"我睡沙发!"他抢着说。
"我睡沙发。你睡床。别跟我争!"我不给他争辩的机会,一头钻进浴室。
我冲完澡出来,他紧靠着床边儿躺好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空出三分之二的地方来。我刚刚扔到沙发上的枕头,又回到床上,摆得端端正正。
"你也睡床上吧?沙发上不舒服。"他试探着问。
我不回答,转过身向着窗,借着窗玻璃的反光用毛巾擦头发。
"你猜猜,刚才我接到谁的电话了?"他神秘兮兮地说。我心里格登一下,回头紧盯住志豪:"是谁?"
"唉,这么紧张干吗?是刘太太,呵呵。"他伸伸舌头。
老婆明知道我今晚要出去吃饭,怎么还打电话来?而且,居然就撞到了志豪?我突然觉得很恼火,提高声音说:"谁让你接我电话的?"
志豪张大眼睛看我,一时间惊得讲不出话。
我内心一阵烦躁,提起枕头扔回沙发上,随手按下床头那一排按钮,屋里立刻一片漆黑。过了片刻,眼睛渐渐适应了,才看到城市的灯火,从玻璃窗里透进来,把屋中的一切蒙上了诡异的色彩。我没有立刻睡下,只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发呆。志豪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面躺在大床的边缘。
过了许久。他突然轻声道:"生气啦?我以为是你打来的嘛。"
我知道自己脾气发得毫无道理,心里却实在觉得委屈。说不出为了什么。为了那电话被志豪接了,为了今夜小广东不来见我,为了这六年没人理解我的苦衷。
"我告诉她前台转错房间了。"志豪又补充了一句。
"你真这么说?"我问。志豪的声音,听上去挺无辜,让人有点儿于心不忍。
"是啊。后来电话又响,我就再没接了。我反应很快的,她一定不会多心。"他小心地解释。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我老婆?"我尽量缓和语气。
"她问我是谁,我反问她是谁,她说是刘太太,我问她找谁,她说找你。我就告诉她打错房间了。难道她不是你太太?"
"是。是就是呗,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嘿嘿笑了两声,笑得有点儿不合时宜。志豪打一个哈欠,转身将脊背冲着我。我抱着枕头悄悄回到大床上,也靠着边缘躺好了,和他之间还隔了好大的距离,足够再多躺一个人的。我把胳膊枕在脑后,盯着房顶思考该说些什么。他毕竟比我小了十岁,无缘无故就对他发脾气,似乎有些欺负他了。应该道歉的,可怎么说出口呢?我终于鼓起勇气,正准备说声对不起,却听到他均匀的鼻息声。我知道他睡熟了,便不再开口,翻身趴在枕头上,也昏昏地睡去。
14
风。很热的风,吹着我的背。夏日的校园,阳光实在太明媚。
我在红色的跑道上奔跑,汗水正顺着面颊不断线地滚落。我感觉马上就要虚脱了,却仍不愿意停下来。操场在旋转,天空也在旋转,我已找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