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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by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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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不打紧。"吴拓摇摇头,再不言语。
宁筠叹了一气,推门出去。

吴拓在这间屋里关了近一月。中间他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开绳子,跑出屋又给虞广捉回来,换上铁链,焊死了锁孔。他每日在房间里打转,恼得七窍生烟。
铁链快给他想法子锯断的时候,宁筠又过来了。b
寒冬将尽,边关的雪已经开始融了。秦州迟迟没有备战出兵,战事一拖再拖。
"我爹放你走了。"
"我不做说客。"
"不是说客,你帮我带个话去秦州。告诉他,好好打赢这一仗,京城没人难为他。得胜回来无论他要论功封王或是解甲归田都好。惦记着旧日的一点忠义,害得当今的人不得安生,可不是傻子么。"
吴拓笑笑。"倒有人惦记个傻子。"g
"指不定是谁惦记傻子呢!"宁筠戳他一指,"趁机走吧,离了京城,上哪找谁只由得你了。"
"好。"吴拓伸伸手脚,走到门外,微眯着眼看日久不见的天光。
边关,也将是春风渐起的时候了。

第 39 章
戈壁雪薄,没到冬尽早早融了。
马车走在官道上,车轮拖开一路的尘土。赶车的人抬起斗笠,抹了把脸,仔细看看前头。转头冲车里说道:"公子爷,往前就是浥城了。"
半天没见回应,掀开帘子,车里不知道何时已经空了。
车夫琢磨了半晌,摸不着门道。这位公子爷路赶得急,车资也给的丰厚,这才远远从洛阳赶来边关是非地。现下他无缘无故没了,也只得先将车赶去浥城,寻下一单生意。
甩开鞭子,马车向着浥城厚重的青灰城墙行去。

仍是那四方城池,城里的景况却今非昔比。一般的屋舍俨然,街道横纵,已换作一派衰败气象。
大战一起,浥城的生意往来断了通路,朝廷征收军资更引得众家商贾一片惶然。最先出头的是徐家。从年关前起始,借着年货运送一点点将家业搬往洛阳老家。浥城太守恐众商贾闻风而动,将徐家当家治罪下狱。徐延吉身在西域逃过一劫,徐家老大徐延昌元宵前病死在狱中,徐延德得刘骁志求情放了出来,领着徐家妇孺返洛阳。家业尽数充公。
徐延平夫妇也回去洛阳。曾托书京中将军府,已是离散之后。
徐冰并不在洛阳。

吴拓是三月间到的浥城。
他这趟过来,将军府倒没见动静。大半时候在城南花街的引凤楼上耗着,饮酒听曲,不只夜夜,日间也是笙歌不断。
童老板初时过来陪他喝几盅,慢慢的就由着他每日胡混,引凤楼中间的水榭只当是包给了他。刘骁志父子请不动他,也曾私下过来探望。应对说话,瞧他全无心秦州之事,往来几回到底死心。

这日闹到天明,姑娘们都困倦了。只有吴拓精神熠熠,拍着矮几叫酒叫唱曲。
水榭外换了一班唱曲的进来,几个姑娘坐到屏风后。起手弹的是一个抱琵琶的,清音起来,吴拓拈着杯子一怔,跟着笑了。
"弯弯月出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倒是听过的,音色差了许多,曲子不错。
吴拓骂道:"天光白日的,哪来的月亮!谁叫你们唱这曲的?唱得这般凄惨,莫不是相好的带上赎身银子跑了?"
"这位姑娘弹奏的极尽哀婉,只是一味伤悲却偏于诗中原意,落了下乘。到底不及曹大家妩媚中见豪迈,虽是女儿情态又有十分的飒爽气度。"
说着话进来的也是见过的,中人样貌,周身清逸之气。
"莫先生怎么有空过来?"
"吴公子相邀,敢不从命?"
莫剑清站在矮几前,也不同他客套,俯身将一样东西放在几上,是个焦黑的小瓷瓶子。
"内人日前托人同家书一并送到秦州,说是吴公子留在寒舍的。"

"劳烦莫先生了。"吴拓笑着请莫剑清坐下,殷勤倒酒,问道:"秦州战事不打紧么?"
"无妨。"
秦州仍未出兵,鞑子平南王那边也不见动静。二王子谟罗屡战不胜,三王子必勒格觊觎王位,迟迟不肯领兵。边关仍是对峙之势,只看哪一方抢了先机。
"曹姐姐可好?"
"曹大家已不在秦州,不知她现下去到何处。"
"她自己走的?"
"是。"
曹衡旧年赴秦州寻莫剑清问诊疗毒,毒虽解了,无奈先前拖延时日太多,元气久久不复。眼见着身子一天天衰弱,面容清减。
那时节她总立在小楼窗前,抱着琵琶轻缓拨动。推门望去,香风艳骨也尽是凄清之意。
莫剑清时常到小楼走动,号号脉,开些调养的方子。曹衡有兴致便弹一曲给他听,听了最多回的,正是现下水榭中悠然低迴的一曲。
"曹大家旧年一直留在浥城,我曾问她怎么不去别处避战乱,她说要等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曹衡似笑非笑的,眉目笼着氤氲之态,丝丝神伤。她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旧年头一场雪下来,我在小楼对面的酒铺见过一个人。他也是像你这般,一碗碗的喝酒。"

一个葛衣大汉,满面风霜,颌下胡茬半数是暗红颜色。终日坐在酒铺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后头,喝酒,偶尔会抬头看看对面小楼。
莫剑清往来小楼,次次都能见到他。
他有时扫过莫剑清一眼,眼神精光湛然,如电射。莫剑清只道是遇见异人,并不介怀。
有一日风雪凛冽,他裹着斗篷经过酒铺,看见那人仍在,也不合门,迎着风雪端坐。莫剑清忽然起意,迈步进去,与那人问候攀谈。那人也是豪气,邀莫剑清坐下,大碗热酒倒上。
两人从风雪说到战事,倒也言语融洽,谁也没提起自身来历。
那人酒兴起来,强着莫剑清陪了几碗,笑他酒量不厚,跟着自己一碗碗的喝起来。酒至半酣,莫剑清不经意问起他为何日日坐在此间。那人神情颇为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想起了一段极伤心的往事。
"有个人,他代我死了。他死前说,有人在秦州等我。我时时想起他说话时的声音,终于走到这里。"
"兄台要找的人莫非已不在秦州?"
那大汉摇摇头,又灌了一碗酒。"在,想是仍在等我。"
"人既在,却又为何不见?"
"是啊,我也想着该去见她。"那大汉站起身来,"只是每一回我要去寻她,这步子都重的很。"
人在秦州,只需走上百步就能见到曹衡。耳边响起的,仍是渥洼的风中那清冷的一句:"老巴,曹大家在秦州等你。"
那时候他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从戈壁初遇,便与他立下赌约生死一搏;其后城下救人,又在护城河上长绳对阵;崖畔杀敌,他拽着他避过毒烟;平谷解围之后,曾互道后会有期;将军府并肩对上高手,也曾蒙他舍命相救;入戈壁,走沙漠,在鞑子数千大军中并肩往来;重围的山崖之上,互相言说心中事;最后记得的是渥洼的夜风,暮色中一道清逸的人影静静伫立,血迹飘落。
他仰头看着对面小楼,良久沉声道:"我问你,倘若我心中只是记着另一个人,该不该去找她?"
莫剑清愣怔起来,不能答他。
他忽而大笑了一阵,也不与莫剑清道别,自行转身走去酒铺后进。那天之后,莫剑清没再见过他出现在酒铺门口,也没再见过他出现在秦州。

莫剑清思量多日,将那人的事同曹衡说了。
曹衡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白雪飘落,没有回头。那日之后曹衡仍是笑着,身子却更见羸弱。莫剑清总以为她过不去冬日,背着她摇头叹气,她倒来劝上几句。
年初元宵佳节前两日,曹衡邀他到小楼上,雪夜围炉,说了许多闲话。她说要走,要往浥城来看看城头的月亮。为莫剑清弹上一曲,算是作别。

水榭里响起的曲子换了一首,音色低的呜咽一般,冷冽如冰雪,幽远如古木,寂静处又生出些百转千回。
"相知恨不早,乘兴乃无恒。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莫剑清随着曲子长声吟道。"那夜说起许多事,说起一个我也相识的人。后来曹大家便奏了这一曲。"
吴拓"嘿"了一声,不知是笑是悲。仰头又尽一碗。
"说了这许久,吴公子心头最想问的,仍是不敢问么?"
吴拓抬眼死盯住他,就如恨极。
烧了一夜的红烛终到尽处,烛芯爆开一个火花,挣扎跃动,渐渐熄灭。突然明灭起来的烛光里,莫剑清一张端正面孔上光影离乱,一时间涂抹了几许狰狞。
"胡集镇外的一抔新土,你已见过罢。"

第 40 章

"他九岁那年随我返小关山治病。我牵着他走过胡集镇的细沙黄土道,沿着碎石铺就的山路拾阶而上,往我那三间茅舍行去。途中经过山林间一片空地,他忽然站住,望定了那处。"
莫剑清只道他一路行来,走得累了。
正要拉他坐下歇息,他抽开手,头也不回,平声静气的说道:"我死之后,葬在这里也好。"

吴拓曾到过那处林间。
他从京城出来,到洛阳打了个转,没找到人,因此谁也没惊动。跟着日夜兼程往浥城来,到了跟前,再等不得马车缓行,施展轻功飞奔起来。
心念一动,未入浥城,先往胡集。
站到胡集镇外残破的石碑跟前,脚步才缓了下来。一步步行过细沙铺匀的街面,捉着街边摆档的面店老板打问半天,最后找到了那间屋子。
一户低矮的土坯瓦房,前后两进,门面破旧,倒收拾得整洁。
吴拓拧开门上铜锁,进去屋子里转了几转,摆设也是极简陋的,床柜桌椅都蒙着薄薄一层灰土。他躺到那张搬尽了被褥的光板木床上去,呆了良久。床头正对着壁上一扇窗口,窗外的天暗了又明,屋子里始终静寂一片。

"他幼时随父母颠沛流离,到了浥城才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患上经年不愈的重症,实在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病得辛苦,小孩子脾气以为生不如死也是难免。只是他说话时的口气,平静得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病说奇也不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之症。治起来其实不难,只需上好的补品成年累月的将养。每日着意小心,不能冷着不能热着不可吹风不可受惊,但凡有一点点病因引得身子不适,都是药石难愈的热症。"
"这个病是‘富贵病',寻常人家生不起。大把的银子丢进去,只是养着一个出不得屋子的废人,养也养不长久。他娘家中原是有些家业的书香门第,他外公最早也是这个病,活到二十四岁,耗尽了家产。他舅舅十二岁上生病,养了五年,家中再没银钱给他买药材,生生看着死了。"
"徐冰八岁起始生病,徐延平夫妇为他费尽了心思。在他之后曾有过一对双生男孩,照料不及先后夭折了。后来徐延平为了挣银钱随着商队远走塞外,折了一双腿。他娘那时又有身孕,里外奔忙便小产了。是个女孩。"
"相熟的人都劝他们夫妇狠狠心舍了他,趁年轻再生养一个。他娘只是哭着不允。我在徐家听徐延吉说起时,正是他一家三口最困顿的光景。所谓救急不救穷,更何况说是亲族,到底只是下人。徐家虽富有,不能拿着整车整箱的银子往水里丢。"
"我起意将他带回去,原也不是什么善心。那时我避居山中,甚少为人诊病,一心只是钻研经脉之学,想要将行医心得著书立说。他的病症盘踞五内,散于经脉,正合将诸般诊治的法子一一试过。"
"他母子二人在胡集镇上住了三年有余,每日前来诊治。我先后试了许多古怪的治法,时常弄得他痛苦不堪,他痛也不说,只是静静挨着。"
"诊病时候我同他说起经脉之学,他颇有兴趣,我便拿了一堆书籍给他翻看,他看得仔细,有什么不懂便一一摘录了问我,时日久了,竟能同我有来有往商讨些。跟着他看得书越来越多,把我的一架子书都快翻遍了。我见他有心学医,也想过要尽力治愈他,要他作我衣钵传人。"
"直到一年之后,他将那张方子递到我面前。"

吴拓恍恍忽忽的盯着莫剑清,酒意盘桓在脑子里,总觉说话的人并不在跟前。
总觉这几日的事情多半是大梦一场。
他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两日才出来,沿着镇中大道往山脚去,上到半山三间房舍跟前,拿着乌木门上日久磨光的铜环打门。
开门的是一个长脸女人,粗布衣裙,绷着脸等他说话。
吴拓问起徐冰两个字,那个女人皱眉道:"上月去的,就埋在那里。"吴拓一时不能说话,手上用劲,将门环慢慢拽了下来 。浑身抖得厉害。
莫夫人觉出不对,放缓了语调问他是他什么人。吴拓苦笑。
莫夫人说起上月的事情。徐冰随着商队的马车到了浥城,自己走来胡集。他那时已重病,趁着仍能走动,到镇上铺子一一将后事安排了。后来一直呆在那间屋子里,拖了半个月,莫夫人每日前去,照料了他生前身后诸般事情。
吴拓随着莫夫人走到林间空地,一抔新土,墓碑也没有一个。莫夫人说是他自己交代的。吴拓看了许久,只是不信。

"曹大家曾说起她在浥城时候,徐冰看过她,说是不会治。那是实话。他这一生怕是只给自己开过一张方子,一张送死的方子。"
"他的病除了养着,还有一个对症的法子,用重药硬治。这法子能起一时之效,却也极为伤身,五脏俱损,不定几时暴病而亡。他舅舅便是给庸医一剂药送了性命。他开出来的方子虽粗陋,用药大致不错,吃下去不会立即死了,却也是送死的路子。我只道他胡闹,盛怒之下大骂了他一顿,将那张方子指摘得一无是处。"
"他也不回嘴,之后仍是埋头看书。过了数月,他将方子上的错处一一改过,又送到我面前。我起手撕得粉碎,命他不许再存这个心思。"
"他性子虽慢,执拗劲却是我生平仅见。其后一年多,他每隔数月都会将又改了一回的方子拿来给我看,我一一撕碎。直到两年前,他最后递上来方子,我看了数回,竟无一字可改。"
"便是我自己,也未必能开出这般完满的方子。只是,再好的方子仍是送死的方子。"
"他从十岁起,便平心静气处心积虑的要送自己去死。我憎恶他这般心性凉薄,硬是不允。他竟每日在自己的腕脉下针,原本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重起来。徐冰娘见他呕了两回血,怕起上来,终于带着他回去。"
"我那时恼恨得厉害,也不拦阻。内人知道其中缘由,念他苦心,应承了帮他。后来内人假扮游医上门到徐家,卖出他自己开下的方子。那剂药,是我亲手炼制的。"

那日吴拓将药瓶子托给莫夫人,转头便走了。
回来浥城,上来引凤楼,一直喝到今日。"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水榭里的曲子辗转呜咽,再无尽头。
"这里头便是那药?"吴拓手指转着桌上焦黑的瓶子,声调拉得古怪。
"不错。"莫剑清笑得更是古怪,"他只需再吃一次,就是立时毙命的毒物。"
"他那张方子开得丝毫不差,君臣佐使,轻重相调,将伤身的药性去到了最少。倘若他能好好过活,不惹病,不受伤,不动气,总能活个三年五载。偏又遇上吴公子,旧年的诸般经历是旁人一世也遇不上的惊心动魄,他能活到年初已是幸事了。"
莫剑清往浥城诊病之时,看到两人的光景,留下那药,原是存着他暴病起时若熬不住,可以自行了断的意思。
"原本想他少受些罪,他却不愿死在你眼前。"莫剑清冷冷说道,言语间竟有些不自知的嫉恨。

那日在秦州围炉说话,他将徐冰的诸般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曹衡。曹衡听完怔怔掉下泪来。哭了一场,请他务必将这些话同吴拓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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