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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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窗户闩上,发现已经将近傍晚了,斜沉的太阳将房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个女孩还坐在椅子上,有些呆呆地望着地面。他踱到她身边,轻声地开口,语气像是在安慰。"可以说说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法维拉已经死了?要知道,首先这不是一个真的名字。"
"FAVILLA,拉丁文,意思是灰烬。这是......亚瑟给自己取的名字。"莉狄亚缓缓地接道,丝毫没注意到阿尔伯特闻言变了脸色,"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从很早以前,他就不时到我家里来。最后一次是两年前......"她突然抓住自己的双肩以抑制住它们的颤抖,"他死了,我的家人在埋葬了他以后,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只有我一个......"阿尔伯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还记得他都做了些什么,因为什么死去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一切太突然了......我不明白......"
"你家在哪里呢?"
"康斯坦茨附近。博登湖畔的一个小镇。"
阿尔伯特颦着眉在屋里踱步,弄得地板咯吱作响,斟酌许久才说道:"就我所知,法维拉是将近三年前--1520年在康斯坦茨失去了音信,有人信誓旦旦地宣布他的死讯。他自称其实是一直被关押着,再次出现是在特里尔的济金根那里。"
"我知道特里尔发生的战争。" 莉狄亚突然抬起头来,"但是我不相信法维拉在济金根那边的说法。他死了,你说的对,是在1520年冬天。"
阿尔伯特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他们真的被愚弄了?还是她掌握了什么特殊的秘密,使她竟然如此偏执,不接受任何解释--除了见到他本人她才会罢休。
"那么你自己去见他。"他最后简单地说,"听说最近每天傍晚,他都会去圣母教堂墓地。"
莉狄亚愣了一下,在一瞬间她脑海里的回忆重叠起来。在她转身离去时,阿尔伯特诡异地笑了笑:"假如还有什么疑惑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去找埃默巴赫主教。"
那一切的回忆是那么真实,俨然的屋舍,丛生的草地和潺潺溪流都历历在目。那棵老橡树,墓地边的老橡树,那是他和她曾有的乐园,他们坐在树荫里,亚瑟翻着书页,教她念故事和诗篇。莉狄亚甚至觉得她伸手便可以摸到那温暖粗糙的树干。但是深埋在墓穴中的棺木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的墓碑,以及那些倒卧的尸体,像噩梦一样抓住了她的心,使她震颤起来。
圣母教堂墓地还是和那时见到的一样,只是黄昏的光线使这里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幽暗。她仿佛被神秘的幽灵引领着,穿过墓碑的树林,径直奔向那片空地。那些野花仍旧盛开,在冰冷的晚风里摇曳,就像无数沉默的灵魂在黑暗中闪烁着。周围太安静了,充斥着腐烂的植物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在这个死者的世界里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了--远远地坐在接骨木树下的人,正温和而悲哀地望着这里,身下垫着黑色披风。
一瞬间她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那是思念的虚像还是徘徊的幽灵。直到他站起来,朝她柔声说道:"莉狄亚,是你吗?"
面对这一切她不知所措,但是当卡尔洛夫朝她伸出手时,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怕他再度消失。"亚瑟!"她呜咽着,泣不成声,"亚瑟!"他真实的手臂抱着她,低沉地重复着,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是的,是的,我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那时候你明明--"
"那不是真的,"他肯定地回答,"他们制造了骗局,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把我关进监狱,封住我的口。不过现在我是自由的。"
"他们--他们是谁?"莉狄亚立刻反问,"告诉我,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卡尔洛夫缄口不言,垂下眼睛,凝视在暮色里变得幽深的草地,仿佛在寻找什么人。莉狄亚同样转过头,但是那里并没有别人。"埃默巴赫主教......"她突然骇然地说,"维尔纳?冯?莱涅--我说得对吗?!"
这个名字似乎刺着了他,卡尔洛夫随即皱起了眉头。莉狄亚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破碎的话语:"天哪,这不是真的......那家伙--下地狱的!我要杀了他!"
"不要这样,莉狄亚!"出乎莉狄亚的意料,卡尔洛夫突然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严肃地打断她,"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别做任何傻事!"
"--结束?你认为结束了吗?"她拼命甩掉他的手,后退一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父亲,母亲,姐姐,在你之后全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早就发过誓,如果知道谁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谁也不能阻止我,连你也不能!"
卡尔洛夫定定地看着莉狄亚,她流着泪继续指责着什么,但是被一阵更强烈的声音淹没了。那是凛冽的风掠过墓地时带来呼啸,长眠在这里而没有墓碑的死者在向他呐喊,他头一次感觉到亡灵的沉重向肩背上压了下来。"他们全部因你而死"--尽管他矢口否认,但是在那次见到莱涅后,他一连几天都冒着危险,悄悄来到埋葬他们的地方,一连几个小时地站立着,直到星星出现在广袤的天空时才怅然若失地离去。
十三
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木质的墙壁刷着紫红色的漆面,不过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它的主人坐在圈手椅上,背靠着黄铜的壁炉,交叠起双腿,手交握着搁在膝头摊开的厚书上。这是他特有的阅读姿势。阳光照亮了室内飞舞的灰尘,映在翻得卷边的书页上。他的眼睛很沉静专注,时而用手指划过印刷得墨迹斑斑的字里行间。
当阿尔伯特?汉莱因推开卡尔洛夫的房门,看到这一幕时,蓦地发觉了这个人的某些特质。他想到也许路德躲藏在瓦尔特堡的小屋里,逐字逐句地把福音书翻译成德文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当伊拉斯谟在遥远的巴塞尔整理希腊文新约,也曾经这样比比划划。或者回到更古以前,当圣路加或圣马太的弟子冒着纷乱的战火,整理使徒们留下的传世见证时,呼吸的也是和他相同的空气。也许他走出去大声布道,鼓动人心时他们是相像的--强烈到令人畏惧;可是当他如此坐下来时,他所沉浸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有天壤之别,那并非可畏,但同样难以接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如同扫罗和保罗的差别那么大。
"呵,你来了。"卡尔洛夫合上书,把封面向他亮了亮,"德文福音书的第一稿。措辞很有趣,平易近人。"
"那是为了让纺织工人和农妇也能阅读。"阿尔伯特走进来,"让所有人不用通过教士就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
"圣经会摧毁教堂。"卡尔洛夫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盯着他的表情。"先别说这个," 他抱着双臂,语调变得轻松起来,"那女孩果然认识你。看得出因为你,她经历过很多事情。"
卡尔洛夫的笑容消失了。"是的,因为我。"他缓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肯忍耐苦难的温顺女子。她知道冯?莱涅主教的所作所为了吧?"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说。
听了这句话,卡尔洛夫猛回过头,很快地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狠狠瞪着他,令后者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汉莱因,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得不警告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她和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别想利用她替你做什么!"
"我利用她?" 阿尔伯特皱着眉头,但是很快以不慌不忙地下了断言,"她是个聪明的战士,判断力就像友第得那么可怕。她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最好这样。"卡尔洛夫倨傲地后退一步,用低沉可怕的声音说,"如果你把她引向罪的深渊,我一定会同样地来对付你。"
阿尔伯特快速地穿过庭院,他的同伴急匆匆地拉住他:"怎么?卡尔洛夫同意了吗?"
"别再提那件事了!"他冷冰冰地甩过一句,"顽固的家伙。路德的走狗。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跌倒。"
"可是他毕竟是‘法维拉',在整个普法尔茨和士瓦本,这个名字比你更有威信。"
"他?!" 阿尔伯特怒气冲冲地打断道,"他哪点比我强了?如今他站在世人面前说话,声音会比我更响亮吗?他的意志会比我更坚强吗?他的信仰会比我更本真吗?事到如今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法维拉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可以不属于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安娜非常不安,莉狄亚这几天一反常态,萎靡不振,她时常看见她坐在门廊边,仿佛害怕寒冷似的蜷缩着,反复读着几页发黄的信纸,有时仅仅抱着膝盖凝望着角落。当她注意到她的凝视而向这里透过一瞥时,那目光幽深而可怖。安娜浑身颤了一下。"莉狄亚......"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担忧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莉狄亚拼命摇着头,好久才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低语着,安娜疑惑地凑上去才勉强听清。"原来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是牺牲品。什么凭吊,什么宽恕,都是假的......"安娜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瞬间她以为莉狄亚精神失常了。"哦,莉狄亚,亲爱的,求你不要这样,你在胡说什么?"她慌忙抱住她的肩膀,"别再想可怕的事情了,你病了,一定是太累了,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会找管家说......"
"我并不累,也没有病。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莉狄亚冷冷地顶了她一句。
"不,你跟我们在一起,现在生活得很好,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会为你伤心的......"安娜几乎是乞求般地看着她,但是莉狄亚突然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来,力道之大叫安娜险些摔倒。"明天是降灵节,他一定会出现,不能莽撞,考虑清楚......"她口齿清晰地自言自语,声音沉稳短促,丝毫没有安娜所认为的神志错乱。相反,她很冷静,有一种狂热的理智在支配着她,血液在敏捷灵巧的身体里沸腾,对于她来说,没有这更好的状态去完成她的心愿了。她一直为此准备,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就只为了一个目的。
埃默巴赫的市政厅设在赫茨广场,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古典罗曼式建筑。克勒市长每每穿行在宽阔的走廊里,从落地长窗仰望对面的圣母教堂时,总是遗憾地认为它高耸的尖塔遮挡了市政厅应该享有的明亮阳光。克勒相信上帝,但不是教堂里的教士们宣讲的上帝,在壁画和圣像里睁着严苛的双目,审视人的灵魂,教人在末日和地狱的永罚中战栗。他翻看路德的《论赎罪券与恩典》,也阅读新教宣教士--他们自称为传播福音的仆人--散发的非法传单。他这个平民靠苦读和才干获得受人尊敬的地位,贵族和教士特权造成的不公正,他体会得比谁都强烈。所以莱涅主教派人请他前来商谈事务时,他本能地感到了排斥。尽管面前的修士表情谦朴,毫无恶意,他还是冷冷地回答:"叫你们的主教管理他的教务,我们来负责公共事务,不要把教堂建在市政议会里。"
"主教阁下强调这件事很重要,是最纯粹的公共事务,关乎埃默巴赫每个人。"他无意间连那种傲慢的措辞都一丝不苟地转述了。克勒皱了皱眉头,可是他不得不节制地听下去。"主持过降灵节瞻礼以后,他希望能马上就见到您。"这简直毫无商量的余地。如今听着圣母教堂敲起降灵节典礼的钟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置若罔闻。其实他完全明白莱涅要对他说什么,也明白今天将要发生什么,阿尔伯特已经暗暗通知他,叫他作好准备。
在降灵节的时候,孩子们要穿着白衣服,主教亲自把圣油涂在他们的额头上,重复洗礼时发出的誓言,给他们讲述作为基督徒的责任。唱经班和管风琴的节奏唱出庄严的圣咏来。人们坐在下面,眼睛望着他们的孩子。未经世事的孩子们脸上自然地焕发出童真虔诚的光辉,但是他们的长辈脸上带有岁月和怀疑的印痕,他们在窃窃私语,交换着别的担忧。那些农民暴动的传闻不胫而走,士瓦本似乎到处都出现了叛乱,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情,更加助长了各种猜测和谣言,使得人心惶惶。有人将这些同北方那些诸侯联系起来,也有人猜测这些是路德以及他们那一类人怂恿起来的。
整个仪式就在这样一种不安定的气氛里结束了。但是他们跨出教堂时,赫然发觉广场中心废弃的喷泉基石上站着一个人。它常常是节庆市集上,小贩用来吆喝叫卖引人注目的的场所;现在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被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他向敞开的大门伸出双臂,宽松的黑色长外套包裹着他的动作,显得矗立在那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暗影。他在隆隆的钟声里的讲话仍然非常清晰洪亮,显然是久经训练过的声音--"市民们,你们把孩子们送到教堂里面去了,但是你们是否意识到,这样做却让他们远离了上帝!"
人们的心不在焉令莱涅感到无力。他在圣器室里脱掉镶金边的纯白祭披,辅祭替他解开装饰着宝石的饰带和腰带,他感觉非常疲惫,示意他们离开。屋子里很安静,焚香的香气还残留着,交混着摆设在窗台上的石竹花的香味,很甜美,却令他呼吸困难,镶金圣器的光泽都在这种浓重的雾气里模糊了。他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一阵接一阵盘旋的耳鸣困扰着他。不过渐渐地他发现那并非耳鸣,而是真实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从外面传来。人群在呼喊,很显然是在应和着某种口号。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那一瞬间仿佛被妖魔的法术化成了石头。他明白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这样的情景他曾经目睹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只能以这个名字称呼正在广场上滔滔雄辩,引得脚下人群一阵阵哗然的人物--"法维拉"--他在用令人着迷的语调宣布:"你们自己去判断吧!完全恩典,完全信心--有谁相信这个福音,就伸出大拇指来!"于是他们排山倒海地欢呼着,高举的手臂如森林一般。莱涅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巨响。
这时他突然反射性地冷静下来,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有人在逼近他。
"主祭吗?"他头也不回,不假思索地命令道,"无论是谁,马上去通知市政厅,叫他们驱散广场的人,逮捕那家伙--"他咬住嘴唇,随即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那人既不是主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神父。
是莉狄亚?瓦尔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不速之客,后者揭开遮盖的兜帽,同样沉默地望着他,身体的一半还掩藏在高大壁柜投下的阴影里。圣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时高时低的声浪倾泻进来。
她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那个迷茫而好奇的年轻女孩无影无踪。她冷冷的琥珀色眼睛瞪着他,她的神情和气势都令人想起杀子之前的美狄亚。莱涅一言不发。他明白一切疑问都是多余的。他等着她开口陈述闯入的理由。
"我来报仇。"她简单明了地说。
"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尽管他是以严肃的态度应对的,但这样的回答方式令他措手不及。
"你听不懂吗?我要你血债血还!"莉狄亚大喊出来,"为亚瑟,为你害死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