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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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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舒陶芬伯爵的城堡建在内卡尔河南岸的山麓上,俯临海德堡旧城。通报以后,他们被带领着,穿越阴森森的大门进入内院。显赫的领主从来都具有压倒般的威慑感,并借此不断地吞并落魄的小贵族--莱涅暗暗思忖着--这正是他自己的家族败落的原因。
"你真的是冯?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低声问卡尔洛夫,"这样的话,那你不就--"
"你认为我喜欢这种身分吗?"卡尔洛夫不悦地打断他,"他从不关心我母亲,在她死后才把我召回来,教我成为一个贵族,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罢了。告诉你,贵族的称号毫无意义。我厌恶这里,厌恶透顶,只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时男子返回来,鞠了一躬说:"老爷刚巧不在,不过马上就赶回来,请你们稍等。"
"没关系,随他喜欢。"卡尔洛夫立刻回答,"我们去顶楼等。"
顶楼的主厅很大,没有家具,显得有些空阔。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地板咯吱作响。为了得到最好的采光,窗户开得很大,能够望见连绵葱绿的山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中间飞舞。脚下嵌着有些老旧的桦木地板,已经被磨得发白发亮。厚重的壁炉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里面落着一层灰。壁炉上悬挂着两柄剑,在阳光下还闪着耀眼的光泽。
"这里跟从前完全一样。"卡尔洛夫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学习剑术的地方。"
莱涅瞪大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真的接受过显赫贵族的一切训练。"是吗,你果然学过,怪不得轻而易举地打赢了克劳滕。"
"我不认为我很厉害,击剑最需要的是灵活的头脑和技巧。"卡尔洛夫取下那两把剑,将其中一把地给莱涅,"你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可以赢过我。"
莱涅握着那把沉甸甸的剑--它不是贵族用来装饰门庭的物品,刃口磨得很锋利。在外出时,他虽然会按照学生的习惯随身佩戴短剑,但从没有使用过,更不用说跟人比试了。"我想还是免了吧,"他无奈地说,"我从没有--"
可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卡尔洛夫竟然直接向他冲过来,剑锋划出一道弧线,利落劈下。他想也没想便横过剑来挡住了他。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你看,明明很厉害嘛。"他爽朗地笑出来,撤回剑,"摆正姿势吧,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确技高一筹,莱涅只能勉强抵挡他的动作,渐渐地招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从没发现身体可以如此畅快,尽管疲累,但是清爽和兴奋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最后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剑和汗水浸湿的外套扔在一旁。卡尔洛夫一下子躺在地板上。
"很快乐吧?"他喘息着说,声音里有着卸下重担似的满足,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前额上,他懒得理会它们,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这是这个城堡唯一令我怀念的地方。"
"看来你并没有生活得很痛苦。"莱涅直接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旁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选择离开?"
卡尔洛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听见,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从阳光照晒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来的木材气味,浓重的尘埃气味,都和过去一样,让他有些恍惚。当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当他还属于这里时,每一次紧张而一丝不苟的练习结束后,他都会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地板上,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休息,那种疲劳之后的困顿非常舒适,好几次他甚至熟睡过去。
但他往往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剑术老师--他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长相--在练习以外从不斥责他,每次只是静静地等待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曾有那么一天,天气很炎热,在朦胧的睡意里,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悸动,有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他,动作很轻柔,很和缓。起初他并不在意,把它当作梦境的一部分。但是他渐渐燥热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他无所适从,像上涨的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少年的、青涩的部分被包裹在宽大的手心里抚弄,他浑身颤栗,也许用手捂住脸,但是那并非因为羞耻,也不是恐惧,所以他始终没企图抵抗。但他的手被移开,并被引导着向下,让他触摸到他自己。那里变得又粘又湿,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没事的,亚瑟,没事的。"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安慰着他,用指腹蹭着他红透的、泪迹斑斑的脸颊,"这不过是一种证明,你已经长大的证明......"
这一切并不真切,它像梦境一样,暧昧而虚幻。当初他清醒时,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他只记得,他在城堡里越来越焦虑,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疲累起来,那时时流动在昏暗石墙间的混浊空气令他窒息。但那时他太年轻,太弱小,根本无力改变;于是终究有一天不堪重负,从那里逃走了,那时他刚刚满十三岁,便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尽管最初是艰辛的,在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在生机勃勃的新自由市里,成批印刷出来的书籍散发着油墨味,承载着闻所未闻的思想,洪水般滔滔而来。思想的魅力攫取了他,他聆听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和宣道者的演讲,深埋在灵魂里的信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式疯长;他如饥似渴地猛吸着那些最毒辣的养料,那些才足够使他忘记过去;他很庆幸,在理智的白昼,思考、见地和胆识一直以来能够占据上风,他能借此从世界的弃儿变为众人的中心。在最深的夜晚,他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也能发现那些深不见底的欲望和黑暗,包括世界最初就遗赠给他的孤寂和陌生感,和城堡在他身体里埋下的难以启齿的激情。
但是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回忆,暖烘烘的阳光像那双手一样恣意抚摸着他,并不强硬,也无法抗拒。他内心深处的那部分再度苏醒了,胸膛里怦然撞击着,感官和意识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亚瑟?你睡着了吗?"莱涅俯下身,轻轻问他,将他的发丝从额前拨开。卡尔洛夫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令他吓了一跳。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清醒,将他的手背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这样......"他含混不清地说,"陪着我吧......"
他的手很烫,莱涅隐约感到了那种莫可名状的异样,但无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迫维持着趋向他的姿势,几乎压到他身上,他的心脏狂跳着,这样的卡尔洛夫令他忐忑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叫出来:"你怎么了?亚瑟?亚瑟!"
卡尔洛夫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反射般地甩开了他。 "抱歉,"他喘着气,样子和声音都很懊丧,"我可能睡得糊涂了。"
"没--没什么,你看上去的确很累。"莱涅下意识地扼住那只手腕。在逆光里,他的皮肤是蜂蜜色的,头发反射着淡淡的金黄光晕,像午后啜饮的甜酒。
卡尔洛夫沉默一会儿,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他,"维尔纳,你曾有过那种经历吗?或者......你有自信守得住将来晋铎时发出的誓言吗?"
莱涅垂下眼睛,明白他在指什么。"我想是的。"他低低地回答,"肉身虽然沉重,但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假如不是来自肉身的试探呢?"卡尔洛夫直起身子,凑近他不甘心地问,"要是更强大的诱惑,你该怎么办呢?......"
这时他的质疑中断了,门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宣布道:"冯?舒陶芬伯爵。"
十八
即使不用特别介绍,莱涅也能够轻易察觉到面前的人跟卡尔洛夫之间的相同点。貂皮滚边的褐色长袍衬托出高大魁梧的身材,犀利分明的脸和卡尔洛夫极为相似;不过他拥有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又足以将他们区分开来。而某种随着岁月累积起来的、更为深沉狡黠的特质,也是他年轻的儿子所不具备的。
卡尔洛夫站在原地,态度冷淡,并不打算作出任何假装亲昵的表现。舒陶芬伯爵倒是首先微笑起来。"亚瑟,即使你不愿跟我见面,"他的嗓音既成熟又低沉,"也应该礼貌地介绍你的朋友吧。"
做儿子的踌躇片刻,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开口:"他是我的同学,维尔纳?冯?莱涅。"莱涅向他略一鞠躬。舒陶芬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冯?莱涅......"他琢磨着这个姓氏,"卡尔斯鲁厄的约翰和您有关系吗?"
莱涅惊讶地看着他,"是的,阁下。"他迟疑地回答,"他是我父亲......"
"哦,原来如此。"他摸着下巴笑了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十字架,"在某方面你们的确很相像。"
"好了!请直接说你想说的吧。"卡尔洛夫对他不厌其烦的盘问感到恼怒,"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而且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全城派了密探来找我?"
"亚瑟,注意你的态度。"舒陶芬打断他说,"没有密探这回事。你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听说你回到了海德堡,我当然很期待我们父子的团聚,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卡尔洛夫吐了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子?!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够资格--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对待我和母亲的吗?你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来打我的主意?"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以前就讨论得够多了,"伯爵和蔼而耐心地说,"而你一直不愿听我解释,甚至私自出走。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弥补?如何弥补?"卡尔洛夫态度依然冷淡,但伴随着些许疑惑。
"很简单,"舒陶芬伯爵恳切地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回到城堡来,我们一起生活,不再互相责备,你知道我渐渐上年纪了,一切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冯?舒陶芬家族的封号,土地,产业,都是我留给你的......"
这时候几乎人人都不得不相信他的仁慈和坦诚了。莱涅感慨地叹道。但是卡尔洛夫沉默地注视着他父亲,两双相似的眼睛,在怀疑和试探的空气里互望着。双方隐藏的东西都远远大于他们透露的。
"你要我在城堡里生活......"他慢慢地重复道,咀嚼着这些话的用意。
"对,像一个合乎身份的贵族一样生活。"舒陶芬点点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像冯?舒陶芬的儿子一样。"
卡尔洛夫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莱涅,令后者为之一愣。接着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能。"
他盯着舒陶芬骤然僵硬的脸,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抛弃了财产和名号,要过独身生活,把未来奉献给上帝。对吗,维尔纳?"
莱涅吃了一惊,本能地接道:"对......是的,我们在神学院里都发过誓。"
"所以,很抱歉,我拒绝您的好意。"卡尔洛夫带着胜利的微笑,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维尔纳,我们该回去了。"
舒陶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挽留,也不反对。当他们迈出大门时,他低沉地开口:"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亚瑟。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你真的不考虑你父亲的建议吗?"他们沿城堡外围拾级而下,莱涅还在回头张望。
"他回避我的问题。"卡尔洛夫似乎充耳不闻,喃喃自语着,"他究竟知道多少......"
"嗯?"
"没什么。"卡尔洛夫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不,"莱涅很快回答,"当你拒绝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卡尔洛夫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莱涅思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假如你要继承伯爵的封号,不就意味着离开神学院吗?到那时......"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它的发生了。而这时卡尔洛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因为有你在,我也不会走的。"
德国的冬天到来了。阴沉的天空持续得越来越久。诸圣节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又下了第二场。学生宿舍的屋子里没有壁炉,也不允许生火,只盖一层薄毯,睡在冷硬的稻草垫子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天越来越寒冷,但是圣诞节庆期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遥远的钟声使莱涅在主楼通往图书馆的的走廊里停下来,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汉德尔。他赶上他,跟他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花岗岩的廊柱和拱顶之间,脚下的石砖泛着青冷的光泽,反射着模糊的倒影。"大家都到城区去了。"他有些怕冷似的搓着手,"这里倒是很安静。"
"今天有庆典么。"莱涅向海德堡旧城的方向眺望。这样的季节里,灰蒙蒙的天空和房屋之间一点也没有明显的界线。不过圣灵教堂高耸的尖顶却由于积雪变成了悦目的银白。一群群鸽子绕着钟楼飞翔。
"圣诞节你也不打算到城区去么?"汉德尔漫不经心地问,"亚瑟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莱涅怔了怔,"从下午开始我都没见到他,不过我们约好了晚弥撒前会在广场碰面。" 他指了指远方银白色的尖顶。
"真稀奇,你也有不知道他的行踪的时候。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
"是吗?"
"维尔纳,"汉德尔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们跟亚瑟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吗?"
"知道。那些令人头痛的东西。"莱涅笑了笑,"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
"不,我指的不是书本的辩论。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自从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气氛就开始微妙地变化。我承认他是很有号召力的人,不过他的影响就仅限于此了吗?还是他希望创造某些更大的......变革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汉德尔?"莱涅低低地问,"你认为他会带来危险吗?"
"这个问题让你来回答更合适。你跟他在一起......比谁都久,你认为他会带来什么呢?"汉德尔的语气很平稳,莱涅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期望得到答案,但是充满了莫名的、巨大的忧虑。他踌躇着,睫毛不安地颤动,试图回答,但不知从何说起。汉德尔了解他,假如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那一定就是真正困扰他的问题。
你瞧,维尔纳,我明明比那家伙更了解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他,你和他看上去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沮丧地想着,但是什么也没表露,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着莱涅的肩膀,缓慢地说:
"算了......无论他是否危险,但愿你不会被陷于危险。除此之外,我别无希望。"
天黑得很早。鹅毛大雪又从葡萄红色的天空飘落下来。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点起了很多灯火,一直汇集到圣灵教堂明亮如白昼的门前。弥撒已经开始了,歌队的合唱像流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来。莱涅裹紧了外袍,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一直在不安地在涌动的人潮里寻找着。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卡尔洛夫还没有出现。他以前从没有失约过,这让莱涅更加焦急。他感到心脏的跳动变得凝重而滞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等下去,迟早会冻僵,要么就会发疯。他必须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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