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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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艾萨克?鲍岑裹着严严实实的外套从眼前闪过。他记得汉德尔的确这么说过--"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一瞬间他有些愕然,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反射性地跟在鲍岑的后面,向远离大教堂的方向走了。他的步伐急促而匆忙,不时打量着两边跟身后。莱涅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确保他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为什么这样他却难以解释。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使他眼花缭乱,好几次差点迷失了方向。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区的边缘,景色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密密匝匝矗立在街道两侧的石头房子已经十分罕见,在一座座稀疏但庞大的农舍式木屋中间,行人变得稀少而寂静。
"你来得不凑巧。里面的气氛不太友好。"施林夫站在昏暗的甬道里,瞥了鲍岑一眼,"嗨,把门关好,你让风灌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鲍岑拍打着身上的雪,顺手掩上门,"意见不一致?"
"有人想立即就动手。他认为还不是时候。"
"......只要我们首先开始,不仅海德堡,全普法尔茨都会有人支援我们,你还在犹豫什么,法维拉!"年轻人提高音量质问道,但是他的听众却一个接一个皱起了眉头。或许在这间狭窄的普通民宅里,他的嗓音大得不合时宜;但很明显,他们并不认同发言者,而是以一种紧张的神色,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酒红色头发的年轻人。亚瑟?卡尔洛夫。但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房子里,在这群人中间,他们把他称作法维拉。
阿尔伯特?汉莱因暗暗叹息着,他明白那些最不信任的眼神来自于法维拉带来的学生们。他对那些接受正统神学训练的人从没有好感,因此始终不理解法维拉乐于与他们为伍的动机。是的,那些未经真正困苦,只有莽撞的热情和单纯的头脑的人,的确最容易为振聋发聩的声音所着迷,但他们所能提供且有益的付出又有多少呢?
"你误会了,阿尔伯特。"法维拉交握着双手,烛光摇曳不定,在他脸部画上更深的阴影。"我并不是犹豫,而是很确定,这行不通。"他终于开口,沉着,带着自然的权威感。
阿尔伯特咬紧嘴唇,"我不明白......"他环视众人,聪明地换了个方式,用稍为缓和的语气继续说,"是因为你的人还不够吗?但是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你撒的种子够多了,现在收获是最及时的;以你的身份,再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不断增加的只会是危险。"
"我并不担心你说的那些,阿尔伯特。" 法维拉轻微地摇头,表示理解他的担忧,"我来解释这是为什么。不久前我见到了冯?舒陶芬伯爵。他的手下遍布海德堡。在我来的那一天,他就逮捕了与我同行的那些胡斯信徒。我不认为这是偶然。他知道我们。而我们还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特别加重了结尾的语气。
片刻的沉默,随即是嘤嘤嗡嗡的议论。"你会把主动权送给对方。"阿尔伯特盯着他,"这不像你。不像跟我一起行遍德意志的法维拉。"
"我永远是我。"法维拉立刻回答,毫不犹豫地迎接他的目光,"只是海德堡非常特殊。领主和教会都是一样强大而无情,互相倾轧,但无疑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他们甚至有权直接向美因茨大主教提出申请。"
相当一部分人的脸色苍白起来。"那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阿尔伯特向法维拉递了个眼色。后者未动声色,但是很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需要承诺。于是他用他那种天生演说家的嗓音向他们宣布,不仅要使他们相信,也必须迫使他自己坚信:"要不了多久--会比你们想象得还早。要相信我们自己,因为圣经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义人会承受地土。那一天,德意志的土地上将没有皇帝,没有教士。只有神的子民。"
他就如同往柴堆里投入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相信他的人的激情。假如这扇门里面是一团火,那么门外便是冷冷的冰雪。莱涅躲在黑暗的甬道里,感觉寒彻身心。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完全陌生的面孔,但那些无比熟悉的脸更令他触目惊心。那些经常聚集在卡尔洛夫身边的学生--全部都在。甚至还有更多他从没注意过的。他看着他们望着卡尔洛夫,露出前所未有的、燃烧着热切希望的面容,仿佛巨大的机器在绞扭他的心脏,把他自己撕裂成碎块。而最锋利的刀刃,就是卡尔洛夫本身。
这是一个严寒得可怕的冬日夜晚。积雪盖满了土地,仿佛要把一切掩埋似的。夜深时分,卡尔洛夫回来的时候,大门早已经锁上了。他撇撇嘴,把碍事的长外套系在腰间,熟练干脆地翻过外墙,四周围很安静,他借着雪地映出的光在院里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夜的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得意地庆幸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他立刻发现自己错了。虽然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星光从外面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坐在窗边的人的侧面。
"你终于回来了?"莱涅盯着他,低沉地开口。
十九
卡尔洛夫有些愕然地看着莱涅点起蜡烛,现在他能看清他的脸了,那仍是一张平和的面容。"你一直在等我吗?"
"对。"他举着烛台,拉进了他们的距离,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今天晚上很冷。"
卡尔洛夫没有答话,他知道莱涅此刻的不同寻常。烛光在颤,事实上是他紧握烛台的手在颤抖。在寒冷的空气和战栗的火光里,他的脸颊冻得通红,眼睛微微潮湿,仿佛拼命地压制某种喷薄欲发的情感。
"怎么了?"他问道,向他的脸颊伸出手去,手腕却被莱涅一把攥住,攥得紧紧的。他愣住了,不是因为他的力度,而是他的坚决前所未见。他紧盯着自己,眼神里有种冰冷的愤怒和狂热,但绝不是疯狂。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猝不及防地从手心传到全身,是他在用蜡烛的火焰烧他的手。冷汗从卡尔洛夫的额头流下来,他忍耐着,拼命地忍耐着,强迫自己看着莱涅的脸。但是本能是无法这么长时间地被压抑的,他终于猛地收回了手,力道之大,推得莱涅倒退几步,蜡烛滚落到地上。卡尔洛夫把残余的火焰踩熄了,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甚至感觉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你疯了吗?"他吼道,把手浸到水罐里,企望冰冷的水能暂时麻木手上的剧痛。
"你也是忍不住的吧?"莱涅冷冷地说,"这一点灼烧你都忍不住吗?那么火刑架的火你能忍得住吗?你会在那里炙烤,嚎叫,半小时以上才会死,而且不会再有挣脱的机会!还有地狱的火,你能忍得住吗?那是比一切罪恶都恐怖的痛苦!而且是永远!永远!" 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大笑,但是使人觉得他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看见了--你,和你们那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卡尔洛夫的表情立刻冻结了。"你看见了?"他说,"看见了多少?"
"全部。"他回答,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一直说的灰烬,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那只是你脑子里的幻想,呵,我险些被你蒙骗了。原来你们想的是颠覆世界?你们真的有赴死的觉悟吗?你不是认识胡斯信徒吗?你知道他们的导师是怎么死的吗?在把别人烧成灰烬之前,先当心自己吧!说什么灰烬,肃清,笑话!你们,只是一些陶醉在自己的受难情结中的怪物!--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把我的朋友们也拉进这个疯狂的妄想!"
毫无征兆地,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因为卡尔洛夫不假思索地卡住他的脖颈,他的头撞到坚硬的墙壁上,一下子冲上头顶的血液淹没了思考。只有卡尔洛夫恶狠狠的,明显是被激怒的声音灌进耳朵:"妄想?觉悟?胡说八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就是现在,我也能马上杀了你,叫你永远闭嘴!"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让莱涅感到了真正的恐惧。他是认真的,甚至下一秒就会轻而易举地要他的命。整个屋子旋转起来,他想到应该拼命挣扎来摆脱他,但是在这个时刻,却莫名地有无数突兀的念头涌上来。那些都是卡尔洛夫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回忆,如今它们前所未有地真实而清晰。
然后他咯咯地低笑起来,笑声由于喉咙被压迫着而变得支离破碎,连卡尔洛夫都为之一愣,慢慢地松开了他,看着他在眼前咳嗽着,喘着粗气。"我想知道的是,"他用发涩的声音说,"你在我们中间,到底选择了多少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不是我?"
"与你无关。"卡尔洛夫飞快地答道,像是在掩饰某种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跟你完全不一样,他们热情,勇敢,渴求真相和正义,就像困在笼子里的鹰隼,需要有一个人为他们打开笼门,指给他们看天空,那才是他们应该存在的地方。"
"别说得这么动听,"莱涅轻蔑地打断他,"你选择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崇拜你,愿意跟随你到任何地方,就算等待他们的是地狱,你也将地狱描绘成地上的天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跳进巨口。"
"住嘴吧,维尔纳。"卡尔洛夫紧攥着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别激怒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是的,我应该早就知道,"莱涅捂着嘴,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呕吐出来似的,"你是亡命之徒。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却这么简单就相信你。"
"相信我?"卡尔洛夫唇边浮现出自嘲的冷笑,他退后一步,手指着门外,"现在你认清我的面目了,对吧?那么去吧,去告发我。到时说不定还会有你期望的火刑架。"
莱涅抬起头,在淡绿色的眼睛里,仅仅是一片忧伤。"不。否则我早就那么做了。"他缓慢地摇着头,"能毁灭你的,只有你自己。而且你正在那么干。我看得出来,你想毁灭自己的念头,比你想颠覆世界还要强烈。"
卡尔洛夫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点点头,淡淡地说:"那么,我离开。"
莱涅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卡尔洛夫却以一种无比坚决的态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靠在门上,无力地往下滑,最后跌坐在地上。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这太可笑了,他能去哪里呢?外面是无边的冰天雪地,就像他一直生长的世界一样荒芜。他能够想象出那片景象,枯萎的黑色树枝就像死者僵硬的躯干倒卧在地里,万籁俱寂,似乎世界从未被创造出来过。
他拼命想打起精神来,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但无济于事。他竟然幼稚到那样去威胁莱涅,就因为他刺中了自己深藏的每一个秘密。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竟然了解他到这样的地步?他差点就在他面前坦白出来--他的确曾经想选择他,比谁都强烈,为此他反反复复地试探,但是一次次被平静地拒绝。不仅如此,莱涅远远在他的估计之上,他们走得越近,他越发觉他其实是最难以掌控的。而且就在刚才,他冷冷地戳穿了他。那个他苦心营造的敏捷、强悍的外壳,现在像破旧的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只剩下赤裸裸的孤独。
他抱着膝盖,蜷缩身体,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冷漠和鄙弃像冰冷的利剑一样,从四面八方刺向他。然后又是那样一双手,肆无忌惮、不容抗拒地抚摸他,侵犯他,他抓着自己的双臂,浑身颤栗起来。
"滚开!"他不由得向这些东西大叫,"我不是!不是!"
突然门打开了,他吃惊地猛一回头。莱涅贴着他的背后,跪下来,攀住他的肩膀,仿佛在企求宽恕一样,用低低的、发颤的声音说:"亚瑟,你不能走,你忘了吗?你许诺过,因为我,你也不会走。"
他哭了出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就像垂死的人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那样。
起初莱涅惊惶不已,因为他没想到门后面是那样一个卡尔洛夫,陌生得前所未见,泪流满面,像一个孤单的孩子一样脆弱。他用力地抱着他,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所以,原谅我,好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莱涅根本不清楚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是他在他的怀抱里,面对那样的他,还能如何呢?他不得不用双臂搂着他,不停地回答,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应许什么:好的,好的,好的......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问,只是犹豫着伸出手摸索他的脸,又滑到嘴唇上。这使得他浑身一震。然后很自然地,他更深地陷入到拥抱里面去,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卡尔洛夫已经在吻着他了。他们俩的身体都还很冰冷,但嘴唇却都是滚烫的。热度倏地由他们接触的地方传递到全身各处,在胸腔里炽烈地撞击。有那么一瞬间,他很害怕,仿佛自己立刻就会被这股激流冲垮;但他很快就融化进去,似乎这并不是第一次。他朦朦胧胧地觉得,在久远的过去,在一切都还是未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知道,人和人之间是能够这样获得温暖的。
这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但也只有这样的夜晚,能够让人摘下面具,彼此安慰。
晨曦的微光照射进来,像水一样轻柔。
莱涅缓缓地睁开眼睛,一瞬间难以确定自己在哪里。卡尔洛夫熟睡的脸近在咫尺,深红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额角,轻轻的吐息喷到他的面颊上。他们是互相拥抱着的,紧挨着躺在稻草床垫上,在同一张毯子下面。舒适的温暖包围着他。他稍微支起身体,卡尔洛夫那只环抱着他的手臂暴露在空气里。手掌缠着布条,隐约露出灼伤的痕迹。他的心为之揪紧了,每一次跳动都抽痛起来。他确定他还未苏醒后,就俯下脸,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手心的伤痕。
这是一个宁静安详的清晨,和世界上的每一个清晨都没有两样,但他第一次为自己的醒来而感激得想流泪。
他一件件穿好衣服,披上黑色外袍,轻轻带上门走出去。脚下冷冰冰的地板让他从清晨的懵懂获得了稍许清醒。
事情并没有解决。他对自己说。夜晚的一切归于夜晚。白昼之下,还有铸铁一样冰冷的事实等着他们。他不奢望自己能改变卡尔洛夫,但也许他可以改变某些别的东西。
院子里到处是残雪,高大的山毛榉枝子结满银霜,在晨光里微微透出粉红色。莱涅在楼梯拐角听到一阵特有的拖沓声,他很熟悉,这是根特?施林夫。他抱着一摞书,鼻尖冻得通红,好像才从外面回来。
"早上好,维尔纳,"他笑了笑,"你看到亚瑟没有?"
"还早得很啊。" 现在提到这个名字,莱涅有种莫名的尴尬,"我想他还在睡吧。"他无意间扫过施林夫怀里的书,突然从阿奎那的《神学大全》中抽出一张油印纸来。
"这是什么?"他故作镇静地问,视线从纸的边沿盯着他的朋友。
施林夫随手把那些书搁在楼梯平台上,严肃地回答,"你应该知道。关于约翰?威克利夫的。"
"我知道是约翰?威克利夫。我问的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个。--你是为这个来找亚瑟吗?"
"你知道了?"施林夫瞧着他,眼睛里已经有些许的敌意,"是传单。刚刚印好的,最新的古腾堡印刷机。"
莱涅深深吸了一口气。"根特,听我说,你们不是在做游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你不认为威克利夫讲的是真理吗?"施林夫执拗地说,"英国教会没理由判决他的学说是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