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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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资格质问我吗?跟你比起来,我所做的算什么呢?"莱涅很快打断他的嘲讽,急速地接下去,似乎要借此来扭转劣势,"因为你死去的那些人,你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吗?我可都还记得。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他的喉头突然被猛力地一勒,眼前一阵阵发黑,连串的反诘被剧烈的咳嗽噎住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卡尔洛夫一字一顿地重重说道,"维尔纳?冯?莱涅,你的性命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威胁我。"
"......你要杀我?"莱涅努力调整着呼吸,压住自己的嗓音,"我明白你一直想这么干。现在有机会了,动手吧。"
抵在他颈上的冰冷的刀刃轻颤了一下。卡尔洛夫在观察他的表情,接着低低地笑起来,显然认为这个回答很有趣。"不,至少现在不会。你会比你自己认为的有用得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孩子在考虑如何处置刚抓到的蝴蝶,"挟持你做人质的话,说不定会对特里尔大主教有所触动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巴不得我这个麻烦马上消失掉。"
"哦,那你就错了。就算他这么想,还有其他贵族呢--譬如美因茨大主教?还有那些选帝侯和教皇特使?肯定有几个愿意会考虑我们提出的要求......他们不会立刻放弃你给他们带来的乐趣的。"
卡尔洛夫感到他压着的胸膛下,那颗心脏在怦怦作响。莱涅在他的手臂里痉挛着,仿佛他那些话和漫不经心的口气深深地刺伤了他。使卡尔洛夫惊讶的是,莱涅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搁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它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我宁可你在这里刺下去,这样什么都结束了。"
他的话里隐藏了太多的感情和隐喻,使卡尔洛夫的手一瞬间放松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一支箭像闪电般冲破了重重雾气,向这里呼啸而来。卡尔洛夫下意识地向一侧伏倒,这个迅速而激烈的躲避使他自己和莱涅都倒在湿滑的土地上,那箭矢几乎紧贴着卡尔洛夫的身侧钉在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兰德克风尘仆仆的身影从不远处树林的黑影里出现,距离刚好是一支箭的射程。他稳稳地举着再次上弦的弩弓,"法维拉,马上离开莱涅主教!"他大声命令道,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否则我会射第二支!"
"喔,原来您还记得我。"卡尔洛夫直起身体,并没有放开莱涅,只是改换了姿势,"乌尔默向您问侯呢。"
"我说马上!"兰德克并没有理会,但是他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
卡尔洛夫牵起嘴角,松开了手站起来。"竟然还有这么忠诚的骑士。"他略一低头,声音有几分无奈,小得像在自言自语。
兰德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卡尔洛夫放弃得如此爽快。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轻捷的身影突然一转身,消失在茂密树影的掩护里。"喂!你--!"他反射性地向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不用追了!"莱涅突然提高声音喊道,这阻止了兰德克的脚步,他停下来,迟疑地回头望着他。
"我说不用追了!"莱涅扶着树干站起来,擦了擦脸颊沾上的尘土。
"可是他不是重要的逃犯吗......"兰德克小心地回答,望望他消失的方向,"如果我能追上他......"
"单凭你一个人,就算追上他又能怎样?"莱涅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和平静的神色,"你会让他跑掉的。说不定你自己还会有危险。"
"我不会--"兰德克的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莱涅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决然,仿佛了解一切,不给自己反驳的权利。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可这无疑是命令。他只得收起武器,讪讪地返回莱涅的身边。他让埃默巴赫主教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空气中那些剑拔弩张的硝烟味正在逐渐消散,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到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给黯淡的森林添加上少许金色的光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莱涅突然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沙哑的沮丧感。
"我的士兵说找不到您,所以我马上赶过来,感谢上帝,他没有伤到您。"
一阵寂静。兰德克狐疑地抬头瞧了瞧莱涅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那幽暗的绿色眼睛穿透了他,视线聚拢在不知名的某处;他的嘴唇在轻微地翕动,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兰德克不得不倾身凑上去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回你知道我是多么虚伪了。"
兰德克愣了一下,许久也无法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向着心里的某个神秘的对象倾诉。因为就此以后,他完全沉默下来。
胡腾在返回埃贝恩堡的驿道上再次见到卡尔洛夫时,他骑着马小跑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姿态悠闲得像是田间小道上的饭后散步。"亚瑟,你到哪去了?"他定睛看看面带微笑的卡尔洛夫,喘了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济金根差点跟我们发火,你被通缉还到处乱跑,要是被他们逮住怎么办?"
"我被逮住?"卡尔洛夫挑挑眉,提高音调重复一遍,接着胡腾惊讶万分地看他伏在马颈上闷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可笑?"
"不......"他直起身体,还在夸张地咧着嘴,"故友重逢不应该高兴吗,乌尔里希?"
"我可想不起来你在这里还有朋友。"胡腾紧锁着眉头,丝毫不喜欢卡尔洛夫开玩笑的方式。
"哦,相信我,乌尔里希,我们都是老朋友的。"卡尔洛夫突然收敛起笑容,直面胡腾的眼睛,"我忘了告诉你,维尔纳......他在这里。我和他刚刚打了个照面。"
在听清这个名字的时候,胡腾的脸上闪现出的是近乎崩溃的震惊。"不,天哪......"他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连连摇着头,紧张地、小心翼翼地盯着卡尔洛夫。后者却微扬着下巴,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仿佛刚才叙述的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故事。
"看你的表情,好像得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他就这么让你害怕?"卡尔洛夫轻轻捻着缰绳,带着万分遗憾的眼神瞧着胡腾。
胡腾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现在不是我怎么样的问题!亚瑟,他是冲着你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轻声点,乌尔里希,否则别人会以为我遇上了强盗。"卡尔洛夫皱了皱眉,似乎早就厌倦了这样的警告,"我当然明白,现在他为了再次把我扔进监狱,简直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
胡滕拽住卡尔洛夫手里的马缰,迫使他转过身子认真听自己说话。"亚瑟,有时我真怀疑你心里是否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畏惧?!他在向你复仇!复仇!除非亲眼看你烧死,否则不会结束的,你懂吗?"
卡尔洛夫用力甩开胡腾的手,终于怒气冲冲。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就像无数个人在质问。"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他强迫我从世上消失,关了我那么长时间,使我两年里像个死人一样,难道复仇的不应该是我吗?"
胡滕张开手臂,呆呆地看着卡尔洛夫狠狠一抽马鞭,超过他而飞身向前方奔跑。他不得不策马赶上去,当他们重新并驾齐驱时,他发现卡尔洛夫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有,虽然我也欣赏以牙还牙,不过我丝毫不打算向他复仇。"他眯起眼睛,红色的头发在疾驰的风里像火焰般格外鲜明,"他算什么东西?重要的是我复活了,还有神圣的事业等着我
七
"亲爱的瓦尔维,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现在仍在军队吗?还是和我一样,已经回到了家乡呢?我现在在特里尔,请不要为我担心。你知道我们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免战争,好像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似的......"兰德克坐在台阶上,把纸摊在膝头,停下笔,用鹅毛笔的末端搔搔下巴,不知道下面应该写些什么。"我在大主教卫队担任队长。你大概会像以前那样,问我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吧?我自己也不确定。难道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该呆在何处吗--除非牺牲我们最后仅存的东西,付出像弗兰茨?冯?济金根那样的代价......"
"队长,您在写信吗?"副官马瑞茨凑上来看看兰德克小心护着的纸张。除了教士,普通士兵很难如此近地接触一个识字的人。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特里尔人,生着一张红通通、棱角分明的脸,不打仗时他铸造跟出售兵器。兰德克局促地笑了笑:"是的,写给一位老朋友。"
马瑞茨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张脏兮兮的纸。"那这个东西您应该会看得懂。"
兰德克接过来,借着最后一点日光读着。"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以上是乌尔里希?胡滕的文告......"接着不由得大惊失色,那张纸握在他的手里发出扭曲的声响。"这是哪里来的?"
马瑞茨耸耸肩膀。"有些人一直在城中散发和宣读这些。"
"人们有什么反应吗?"
"如果真有什么反应,您也不会不知情的。反响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虽然是个好消息,可是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听说在维腾堡,只要那些新教领袖发表一场演说,就有无数祭坛和圣母像被暴乱的市民砸碎。"
马瑞茨皱起了眉头,无论表情和音调都带着一种粗野而纯朴的谴责。"那是维腾堡;野蛮的萨克森人。我们特里尔人不会这样做的。圣母和所有的天使圣人在守护我们这个城市,怎么可以把它让给信仰路德教的人?那些背叛领主和上帝的家伙!您可以去问问我们的士兵,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谁也不会站到攻打特里尔的人那边的!"
兰德克没有答腔。他想起来那些在大街小巷急匆匆走过的女人,脸上带着劳苦的憔悴和对生活的忧虑;在他的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年轻士兵,还没来得及感受恐惧和痛楚就被死亡掳走;还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举行降福仪式的教堂里的老老少少,他们一点也不懂拉丁文,但是紧紧地盯着基督受难像,相信灵魂能否得救全依赖着神父的一举一动。这就是特里尔人,卷入战争、被迫死亡,还有虔诚祈祷,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了一千年。这个城市太过古老,以至于济金根的炮火,胡滕或任何别人的思想,全然不能撼动它寂静的内心。路德在不远的北方挑起整个德意志和罗马的灵魂战争,对他们跟遥远的传说没有两样。面对另一种热切的陌生的疾呼,他们选择以沉默对待。这就像一个满怀热情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向一个老人宣扬他的信念,而没有注意到老人已经耳聋,眼睛上生了一层翳,或者就算他听见,内心也被岁月铸上硬壳,只在里面酝酿过去,而没有未来的席位。
然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兰德克记得莱涅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尽管还有很多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队长!队长!"一声过于尖厉的嘶喊和急促的马蹄声把他从遐想拉回现实。传令兵纵马狂奔过来,令许多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他下了马,来不及擦干脸上纵横的汗水就高声宣布:"援军!援军来了!"
兰德克一下子站起来。"援军?谁的援军?"
"当--当然是--我们的!"传令兵喘着粗气,"黑森的菲利普伯爵,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他们的援军到达特里尔了!"
"他们亲自赶来了吗?!"
"是的!他们两位和大主教已经会合了!"
士兵们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营寨上空掠过一阵阵狂风暴雨似的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粗野狂放的兴奋。兰德克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片惨灰的乌云,在城市的连接处又有一抹猩红。很难确认那是晚霞还是战争引起的炮火。三位选帝侯结成的同盟和他们带来的帝国诏书,以及众多的精良军队;奉皇帝查理五世谕令,将侵犯神圣罗马帝国黄金诏书的暴乱骑士及其同党予以坚决打击。他用手指敲打着剑柄,喃喃地说:"我们要赢了。"
古旧斑驳的石墙和柱子被浓郁的常春藤覆盖,像一张厚实的绿毯。卡尔洛夫坐在阳台上,被植物的阴影包围着,几乎不易察觉。他把手肘支撑在扶手上,十指弯成教堂尖顶的形状支撑着下巴。脚下长出了新草,凝结在上面的露珠就像哀悼者的眼泪。这景色和他被囚禁在海德堡时,在铁窗的栏杆外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现在他在外面,俯身就能触摸到这些水滴。他用不着像那时一样,反反复复地询问那些时不时前来"探望"他的修士们--他小心地控制着次数,目的是不被察觉他其实也会因为无望而慌乱--"你们想把审判拖到什么时候?"然后得到一成不变、貌似谦恭的回答:
"会的,在适当的时候。"
突然他的思绪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断。显然走来的人性情很急或情绪激动。胡滕出现在门廊里,他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但是当看到卡尔洛夫时却咬住嘴唇,强行抑制住某些话冲口而出的欲望。而后者看上去闲适地倚靠在圈手椅上,仍未改变他的姿势,抬起视线回望胡滕。"怎么了?"他问。
胡滕迟疑片刻,"是你的信。"他把那卷轻巧的纸递过去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印记。"从米尔豪森寄来的。"
信封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这封信寄到收信人的手中花费了相当大的周折。胡滕紧张而充满某种期待地盯着卡尔洛夫拆开信封和阅读的动作。最后他眼中的卡尔洛夫弯起嘴角,露出了由衷的微笑。"怎么?是谁?"他不由得提高音调问。
"希望。你会说寄这封信的人名字叫希望。"卡尔洛夫扬了扬信纸,"整个德意志没有他们不涉足的地方。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海德堡了。"
胡滕的手颤了一下,即使没说话,也看得出他的惊讶。
"这的确是天意,曾经流离失所的老朋友们现在一个个都回到了德意志,还有我们新生的力量。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
"看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活着的消息了。"
他咧开嘴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我不久前写了一封信给他们,他们起初一定很惊讶。我总不能一直作个死人无所事事。这从来不是我的性格。"
"你要回去吗?"
"早晚我都要回去。"
胡滕的脸变得苍白起来。"可是......你要离开特里尔吗?我们怎么办?济金根怎么办?"他摊开双手,突然激动起来,将从刚才就的内心斗争原原本本地展示给对方。"我也是你的朋友,我明白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可是济金根在庇护你!他目前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里,难道你要就此抛弃他?这难道也是你的性格?"
卡尔洛夫认真地看着胡滕的脸。他还很年轻,三十出头,可是磨难的印痕已经在额角悄悄地堆积。热情的精神火焰还在他深黑色的眼中燃烧,而他的身体却仿佛随时都会支持不住而倒下,被自己的精神撕裂。当路德在瓦尔特堡隐居起来时,他仍长期在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奔走疾呼,而后因为那些危险的、不合时宜的思想而被放逐,再次流浪。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像。世人对他们掩面而过,而他们被迫在世人面前缄默。
"我当然不会。"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济金根先生也是我们的盟友,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他成功--或是失败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