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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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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简朴宽敞的的房间这样宁静,在这个时候就像汹涌大海中间的一座孤岛。老人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手扶额头,显得无力而疲惫。"您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汉德尔凑近他,低声问。沃芬贝格好像受了惊似的仰起头来,"不,不,我没事。"他答道,"去照顾维尔纳吧。"
汉德尔点点头,把脸转向桌子后面的莱涅。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揩干净了,被刺伤的地方绑着绷带。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他的面孔苍白得毫无血色。从他们几乎落荒而逃地进执事长的房间以后,他就一直沉默着,汉德尔绕过桌子走到他跟前也没有反应。直到汉德尔撩起他的额发想观察一下伤口,他才略一侧头回避开,淡淡地开口:"不严重。这种小伤很快就会痊愈的。"
"太危险了,维尔纳。你不应该那么做的。"沃芬贝格的语气不像感谢,反倒像责备,带着浓浓的悲哀。"他们要动手便动手好了。让我这把老骨头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
莱涅向老人投去一瞥,一缕光线漏过窗帘,投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不由得使人心生怜悯。"我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这么干的。"他随即又嘲讽地笑了笑,"不过这里的人正在渐渐丧失理智。"
"还要到多久为止?"汉德尔不安地敲打着桌面,"他们--鲍岑、施林夫、克劳滕......上帝啊,真的是他们干的吗?"
莱涅脑海里浮现出那些熟悉的面孔,伤口便开始刺痛起来。"他们现在都在哪儿?"他按着额头,低声问执事长,"他们会被定罪吗?"
"我不知道......"老人的脸痛苦得扭曲起来,"院长坚持要让冯?舒陶芬伯爵过问此事,把他们交付世俗审判。现在演变成这样,只怕受审的会更多。"
"究竟是为什么?"汉德尔按捺不住,声音都颤起来,"怎么会演变成这样?亚瑟呢?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执事长,他是您的教子,之前肯定对您说过什么吧?"
老人只是伤心地摇头。"没有。只字未提......"
这回,汉德尔不死心地又面对着莱涅。"维尔纳,你是知道的吧?"他盯着他的眼睛,提高声音说,"如果他没对你说他去了哪里,我发誓会终生诅咒他!"
莱涅突然站起来,使汉德尔吓了一跳。然而他推开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笔直地跪下。"执事长!"他抓着他的膝头,就像等待接受祝福那样急切,"要是您有司铎的圣职,要是您有说话的分量,要是天主是全然美善的,就求您帮帮我们,别把您的学生,您的孩子交出去当牺牲品!看在基督的份上!"
沃芬贝格懵住了,脊背下意识地向后退缩着,紧靠在椅背上。这个年轻人绝望的眼神太刺痛人了,拷问着他的灵魂。他眼眶湿润了,嗫嚅着说:"孩子,你要知道,我也同你一样盼望这些;可我只是个执事长,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做到......我只能把希望交给天主,尽心尽力地祈祷......"
抓着他膝头的力量松开了。莱涅颓丧地直起身体。"我明白了。"他用干涩的声音喃喃自语,"你的预言就快实现了。一切都将如你所愿......法维拉。"
忽然他们身后的门被急匆匆地推开了。三个人都神经质地转过头去。原来是冯?施佩尔主教。他看见莱涅和汉德尔,马上板起脸来。"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他冷冰冰地说,丝毫不掩饰敌意,"马上回你们自己的房间等着。" 沃芬贝格张了张嘴,主教挥了挥手,示意他保持沉默。
"等......等什么?"汉德尔疑惑地问。
"审判。"他难以掩饰欣慰的语气,"感谢上帝。冯?舒陶芬伯爵已经帮助我们平息了这场暴乱。巡回法庭随同美因茨大主教已经启程前往海德堡。"
"美因茨大主教?"莱涅不禁重复道,瞪大了眼睛。
施佩尔主教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当然。罗马派遣的使节在海德堡遇害,同时神学院发生暴动,美因茨大主教必然要亲自参与调查。你们两个--现在走吧。"
等两个年轻人消失在门外,一直欲言又止的沃芬贝格费力地站起来,"阁下,难道我们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学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
"这是院长本人的意思。"施佩尔主教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也是不得已。莫非您忍心看着秩序和尊严被生生践踏?他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劝您保留意见,假如您想保住教职的话。"
老人沉默了,颓丧地坐回椅子里去。他想起了他的教子。想起了他自信的微笑,带着那么一丝倨傲。这就是他离别多年带回的礼物,炽热,剧毒,足够毁灭他们自己。不,他并不认为异端是可以放任的,但是--难道不能对自己的孩子表示一丝一毫的怜悯,哪怕是偏心的庇护吗?他想起了莱涅望着他从信赖到绝望的眼神。是的,我仅仅是一个软弱无力的人,身心都衰老了,既不能阻止你们走向深渊,也不能救你们免于厄运。想到这里,他从胸膛深处忧伤地长叹一声,掩着面无声地流下眼泪。
他们几乎是半被押送地返回宿舍。谁也未曾料到,短短的时间内,舒陶芬伯爵的军队竟然大批涌入驻扎在神学院的各个角落,到处是穿铠甲的士兵,使这里变得像个军事要塞。骚动明显是被镇压下去了,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怀疑一切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庭院内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死寂,到处是败落的惨象,残破的砖石、折断的剑刃,以及干涸的跟尚未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有人在骚乱中被杀,这是毫无疑问的。莱涅和汉德尔对视一眼,相互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恐惧。
"不要担心。"在不得不分开的时候,莱涅握住汉德尔的手,强作镇定地安慰他道,"只要问心无愧,谁也不能把我们定罪。"
汉德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拥抱了他。临别时他深深地看了深爱的友人一眼,似乎已经将它当成了永别。
他们又回到了惯常居住的房间,但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会变成囚室。在其后的几天里,他总是不安地在冷硬的石地上踱来踱去,或者战战兢兢地从窗口张望,看见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被兵甲和死寂包围的院子。于是他缩回去,一遍遍地读着圣经,反复告诫自己不是孤独的。他在等,也在逃避,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候想起某个人来。
终于有一天,门突然打开了,他吓了一跳,有点茫然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士兵。后者粗声粗气地对他说:"出来吧,轮到你了。"
"别人呢?"他急忙抓紧机会发问。
"别多话,你走就是了!"
他缓慢地站起来,抓起念珠,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念着主祷经。--主,求你不要叫我们遇见试探,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一路上,他被士兵推推搡搡,似乎他已经是个囚犯。跨进那个房间的一刻,他迟疑了。屋顶高耸而阴暗,在屋子的尽头是一排沉默的、看不清脸孔的塑像,不时有几声咳嗽或法衣摩擦的沙沙声传来。他们全都是陌生人,打量着自己,视线绝不是善意的。天窗投下的光线恰巧落在他身上,使他显得苍白而渺小。
"说出你的全名和出生地。"开始了,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发问道。
"维尔纳?格兰西?冯?莱涅,生于卡尔斯鲁厄。"他缓慢地回答,尽量使自己的的声音清晰镇定。
"你相信三位一体的天主吗?"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前方。
"你相信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由圣母童女降孕,被钉十字架,死而复活吗?"
"你相信唯一、至圣、至公、从使徒传下来的圣教会吗?"
"你相信魔鬼的存在吗?你弃绝它的一切恶行吗?"
一连串令他措手不及的质问劈头盖脑地抛来,使他当场愣住了。当然,他很清楚这些问题该如何回答,但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逼问这种问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时间血液冲上了他的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烂熟于心的答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后他听见了自己反射性的、冷冰冰的反问:
"你们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掠过一阵难以置信的嘘声。"你只需要诚实作答就好!"另一个声音接道,"回答吧!"
"这是异端裁判吗?你们想审查我的信仰?"莱涅的视线扫过他们,"既然如此,就按教会法规定的纠问审查程序,请两名以上的证人在场监督!为什么我没看到他们?"
又是一阵嘤嘤嗡嗡的耳语,夹杂着压抑的尴尬和愤怒。"维尔纳?冯?莱涅,请你务必弄清,是我们在审判你。"最终还是那个声音清了清嗓子,话语仍然充满无可置疑的权威,"你既然强调教会法,我可以告诉你,已经有多位证人联名指控你,因此你有义务证明你信仰的正统和清白。现在请回答我们,你听过‘法维拉'这个名字吗?"
这个名字。莱涅感觉心脏被重重地敲击一下,隐隐作痛。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不认识那个人。"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机械地开口。
那个声音有耐心地继续着。"请你仔细考虑再回答。关于亚瑟?卡尔洛夫你了解他多少?你可否知道他现在的去向?"
他低下头,怔怔地盯着灰暗的大理石地板,用喑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看吧!他在撒谎!"有人高声叫起来。
"不要试图隐瞒。几乎所有修道生都供认你和他的关系最为密切,同时作证说你曾信誓旦旦地宣布他已经失踪--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看吧,我们什么都知道。他几乎听见所有的声音齐声嘲笑他,得意洋洋。仿佛要驱赶它们似的,他吼道:"我记不清了!我无法告诉你们!"
"难道你是在向我们暗示,在朝夕相处的时间里,作为卡尔洛夫的密友,你居然对他自称法维拉,散布异端、组织秘密结社、密谋颠覆海德堡的整个计划,不仅没有参与,甚至一无所知?!"耐心的问讯结束了,冷酷的逼问响彻穹顶。
脑海中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去,他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关于罗马使节案件的调查,而是完完全全针对卡尔洛夫的缺席审判。他面对的不是简单的刑事法庭,而是宗教裁判团。难怪卡尔洛夫要急切地离开。难怪纵使他那样挽留也无济于事。他就这样把他们所有人都抛下了,把他抛下了。那一晚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耻辱和恶心。那时候他多么天真,多么愚蠢啊,以为那样他就能眷恋他,把他自己的世界抛在脑后。结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他。
审判团的主教们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低垂着头,肩膀微微地抖颤,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潮湿的眼睛里泛着莫名的决绝。他交抱着双臂,肯定地再次开口说道:"卡尔洛夫从未做过那些事,更不用说我的知情或参与。我们的信仰和行为都无可指摘。我否认你们对他的指控。"
他听见了他们中间再一次响起的尴尬和愤怒的骚动,一波接一波从头顶上倾泻而过。当他被粗鲁地架走时,背后还有人忿忿地咒诅:"顽固的家伙,你最好合作一点,否则你将会祈求自己从没出生过!"
二十四
卡尔洛夫是在黎明时分,护城河的吊桥刚刚放下时离开海德堡的。人来人往,有不少农妇赶着牲口,车上堆着新鲜的蔬菜和木桶,盛着新酿的葡萄酒。一个早晨出发,用斗篷遮着面孔和身体来阻挡浓重的水气的行人并不显眼。他沿着内卡尔河走了一段,听着潺潺的水声,看着一群群鸭子游过去,绷紧的神经暂时放松下来。直到地势渐渐升高,人烟稀少的山坡上,他才停下来,深深呼一口气,思考自己的去处。海德堡城现在尽在俯视之下了,远远看去只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房屋,上空被白色的雾笼罩着。
审查的进程很迅速,那些已经招认的或尚有重大嫌疑的犯人,从这一天的早上开始陆陆续续地转移到城里的监狱,等待裁决。为了防止他们统一口径,每个人都被隔绝起来。莱涅不知有多少人跟他一起关押在此,也不知道裁决何时来临。不会一致。他想,至少对他是这样。只要他一天没认罪,就不断会有质问缠着他,然后便是刑讯。假如他意志够坚强,就可以选择死亡方式,是死于公开的行刑还是折磨致死,悄无声息地在腥臭的地牢里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假如他够坚强--要是有人陪伴他,哪怕是虚妄的安慰也好。沉重的铁门封得死死的,不透一丝光亮,冰冷、粗糙的镣铐把他牢牢地锁在潮湿的石墙上。自始至终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有某处角落滴水的声音,单调,冰冷。后来他听得见惨叫声从外面模模糊糊地传来,支离破碎,充满恐惧,时而他觉得它熟悉得像是任何一个友人的,时而又觉得它根本不像是属于人类的声音。他颤抖着低下头颅。"快些到来吧。"他喃喃道,"不要再折磨我了。"
事到如今,求生几乎没有意义了。是的,当他向他们出言不逊时,心里不就是默认了死吗?但是铁门终于被打开时,脆弱的人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这酷似一场噩梦,他根本看不清刑讯手的脸,也看不清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在晦暗的四壁间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模糊。可是呼啸刺耳的鞭声是真实的,他自己的尖叫也是真实的。他甚至能闻见血腥味从地面上升起来。他努力地保持清醒,想以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捱到结束,可是巨大的痛楚很快令他神志昏迷过去,那时候他就被狠狠掴一耳光。他也数不清自己喊叫了多少次,以至于最后喑哑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终于在不知多久以后,他感觉一声金属的碰撞,周围的一切又归于寂静。他的身体松松垮垮地吊在那里,好像灵魂已经不复存在。
闷热的夏日开始下起雨来,即使是正午,天空也阴霾灰暗,令人不快。密集的水滴敲打着敞开的窗子。从这里可以望见海德堡监狱那晦暗的、凹凸不平的高墙。
"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
"几乎所有的嫌犯都供认了和法维拉的往来和罪行。"审查官坐在橡木长桌的另一端,向对面欠了欠身,"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
"您如此易于满足吗,阁下?"舒陶芬伯爵立刻回应道,并且带着欣赏的态度观察这个多明我会修士的脸色渐渐发青,"我听说,似乎在监狱里出现了相当棘手的囚徒。"
"呃......是的,确实有。"他皱着眉头,摊开双手,声音低下去,"伯爵,恕我直言,我相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他确实对事情一无所知。我担任这个职位有十年了,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我想不能不慎重些......"
"阁下,既然您拥有如此丰富的经验,为何不考虑一下,这个人处于什么目的,会作出与所有人截然相反的供词,而且态度固执强硬?"舒陶芬摇晃着手指头,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洋洋得意,"这不是对您的工作更为有益吗?"
审查官绞着手指,薄薄的嘴唇瘪了下去,仿佛还在不满地嘟囔什么。他对面的年轻人沉吟片刻,把脸转向舒陶芬,慢悠悠地开口:"伯爵,赫曼兄弟的工作毕竟是属于我们的职分,"他特别加重了"我们的"这个词,用戴着权戒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卷宗,"就像您还有您的职分一样。据我所知,法维拉还尚无任何消息,而搜捕他正是您的使命。所以对于审查的方式,就请您不必诉诸过多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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