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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by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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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忽然又都静止下来。兰德克喘着气,片刻之后,听到了那个不疾不徐的嗓音。"您弄坏我的外套了,兰德克先生。"
他握紧了剑柄,确定自己的声音没在发颤,低声叫出对方的名字。"亚瑟?卡尔洛夫。"
那人从暗影走到淡银色月光里,映照出一个清晰挺拔的轮廓。他将身上的黑色披风展开一翻,搭在手臂上,就像收拢翅膀的鹰。"也许当时我还是逮捕您较为明智。"兰德克看着他,咬着牙说,"如果我知道您竟敢深夜携带武器在主教府周围徘徊......"
"您不愿意把我当成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对待吗?"
"果真如此的话,刚才我或许就被您戳出好几个洞了。"
卡尔洛夫不禁迸发出一阵大笑。兰德克怔了怔,血毫无道理地冲上头顶,令他不顾一切地挥剑砍向卡尔洛夫。后者或许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不过及时地挡住了那一剑。这是真正的攻击,毫无预兆和章法,但是蕴满了怒火。"你为什么笑!为什么笑得出来!"兰德克还在徒劳地加重力道,用变了调的声音吼着,"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在见了他以后,下一刻偏偏就碰上你!"
"你应该庆幸,碰上的人是我。"卡尔洛夫的语调冷冽起来,他不问‘他'是指谁,他早就清楚那是谁。"你见过他了?看来他的确醒过来了。"
"你不会想象......"兰德克的声音使他吃了一惊,那是类似于哽咽的音色,"你不会想象得出他那种样子的......似乎他唯一希望的,就是真正地被人杀死......"
"我想象得出。"卡尔洛夫静静地、严肃地回答,他把他的剑挑到一边去。"我不认为你所见到的他,比我脑海里的更真实,"他把手指覆在胸上,收紧,仿佛心脏极为疼痛似的,他末了的声音也因此快淹没在空气里,"比这里更真实......"
兰德克愣住了。"那么你还是担心他的......"他迟疑着问,"你并不希望他死了?"
卡尔洛夫淡淡地一笑,但是神情非常疲惫。"你解释得多简单呀。要知道,顾念一个人,跟期望他活着与否,有时候并非是一回事。"
这个答案令兰德克哑口无言。"但是......但是......"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句子,"你冒着风险来到这儿,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吧?"
"难道你还认为刺杀他的人是我吗?"
这次他明确地摇了摇头。"不,不是您。我知道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只是她不愿意痊愈。"
卡尔洛夫狐疑地看了看他,年轻骑士的眼睛很坚定、清澈,因此他也不再多作追问。"多谢您。"他低沉地说,重新披上宽大的披风。"今天的事情,我们替彼此保密。"
"卡尔洛夫先生。"兰德克使他停下脚步,侧过脸来。"您不希望见他吗?"
黑色的侧影微微抽动一下。"那太疯狂了。"他仰起头,同样望着头顶上的某扇窗口。那里的火光变弱了,快要熄灭了。"现在我不会见他的。我怎么能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站在他眼前,好像炫耀我自己一样?那只能意味着我亲自结果他的生命......而我如果见了他的面,怎么可能拒绝他这唯一的要求呢?那个时候,一切就都完了,万劫不复。"
兰德克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它就像蒺藜,除了苦涩的刺外什么也没有。他曾经听说过,世界上存在着那种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的人,他们所背的十字架沉重得连旁人都会感到痛苦不堪。
他们攀得很高,离开了城市,离开了人群,和天空很近。晨曦是灰色的,然后越来越白,越来越稀薄,最后融入群山的深处。然后一点点金色蔓延开来,使更多的色彩能够涌进人的视野。夏天快要结束的色彩是美丽的。浓郁的苍绿色树林边缘染上了层层叠叠的金棕色、酒红色。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害羞而又暗暗地兴奋,却故意不表现在脸上。兰德克看一眼莉狄亚,她把胳膊围在曲起的双膝上,在额头垂下的发丝间眺望着远方,若不是眼睛里有着某种深痛到挥之不去的忧伤,她就跟普通的年轻姑娘没有两样。
兰德克还是轻轻地笑了笑。"我从前就一直想问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你指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我们在一块儿的那段日子,无论到哪儿,只要闲下来,你总是会这样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什么地方。"
"无论到哪儿,只要没有厮杀,没有刀剑的时候。"
"你后悔遇到我们、加入我们了?你还是厌恶打打杀杀的。"
"不。我并没有在逃避这些。我逃避的不是这些。"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兰德克用指尖轻拂着脚边酢浆草纤小的叶子,因为剑柄磨出的厚茧,他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他相信莉狄亚的手也是一样。他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像讲故事一样地开口:"你当时还是一个那么小的小女孩,我们的队伍遇到你的时候......"
"一个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路上哭的小女孩。"她冷冷地打断他。
"是的......可是我一直觉得,让你学会用刀剑,能上战场,也并不是唯一能帮助你的方法......也许还是最坏的一种方法。当你说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呵,感谢上帝,她终于厌倦了这种根本不能称为生活的生活,希望她能够回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我并没想到......"
"你终究还是在指责我。"莉狄亚断然说,用力将握在手里的草叶捻碎,"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你把你那宝贵的主教大人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无论你如何对他有好感,我都要说我憎恨他。"
"连我也不能阻止你吗?我们不能以更好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吗?"
莉狄亚瞧着脚下的城市,它模糊得就像一片灰蒙蒙的荒野。"你认为这一切能结束吗?"她轻声地反问。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忽然她倏地站起来,用紧张起来的声音说:"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克顺着莉狄亚指的方向望去,一股不祥的黑烟从某处高耸的尖顶那边扩散着。
三十一
从主教府顶楼上可以眺望埃默巴赫和环绕着它的山谷,天色阴沉,从绵延的边际开始染上了一层落日征兆的银灰色。莱涅靠在窗户边上,垂下的手臂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摊在书桌上的羊皮纸卷。他轻轻地缩回指尖,意识到手边相类似的东西--誊写的租税,账簿,教会法典,还有日课经文--现在全都在不远处被付之一炬。
从海尔布隆集结北上的农民军,由冯?伯利欣根骑士率领的一支占领了埃默巴赫城外的本笃会修道院。仿佛是每经过一个教堂僧院都必不可少的节目似的,他们喧哗着,半开玩笑地迫使里面的二十一个修士全都集中在膳堂里,"给他们讲讲改革的福音";但修士们更务实地、同时可怜巴巴地每人手里捧出一个银酒杯,并宣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财产了。可是这些不速之客加上从埃默巴赫赶来的当地人,还是撬开地板和墙缝,兴高采烈地搬走了酒和粮食,以及镶着贵重宝石的书籍、法冠,然后准备将这座修道院烧毁。
逃走的老院长从路上被找回来,衣服剥得精光,被强迫站在那儿看着伯利欣根和他的骑士们开怀畅饮。"我说您也开心点儿,亲爱的修道院长,"伯利欣根用他那只大名鼎鼎的铁手拍了拍老人,"我都破产三次了,您只是还不习惯罢了。再说您用银酒杯喝惯了,偶尔也用陶杯喝吧。"
突然大厅外面一阵嘈杂,随后一个骑士急匆匆地跑进来。"主人,有人从埃默巴赫那边赶过来,他们说是市政厅的代表,要直接跟您说话。"
"啊哈,我们的朋友到了。"伯利欣根敲了敲桌子,"进来呀。"
从市政厅派出的代表有六个人,风尘仆仆,显然都是快马赶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稍稍环顾整个大厅,就径直走向伯利欣根,带得深黑的短披风在身后鼓胀起来,姿态沉稳而不乏气势,显然他对这种场面早就习以为常。"冯?伯利欣根骑士,"他点头致意,既不张扬也不算谦恭,"我们特来转达埃默巴赫市政厅的请求,请您的军队不要放火烧修道院,这里离民宅很近,火势可能要蔓延到市区。"
"听起来你们埃默巴赫议会并不欢迎我们呐。"铁手骑士眯起眼睛,故意刁难他似的回道。
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微笑,仿佛对方犯了什么他懒得纠正的纰漏。"绝无此意,要知道克勒市长自己也是平民出身。我们彼此都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考虑的--德意志的民众。"
伯利欣根突然耸耸肩爽快地说:"叫我不烧,也行。"他打量他的对手片刻,话锋一转,"那么,你们不反对我们在修道院的所作所为咯?"
年轻人瞥一眼缩在角落里的修士们,他们的目光惊恐又怀着莫名的恳求,似乎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身上。"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假如它的存在令您非常不快,"他轻描淡写地说,"您可以烧毁租税、人身税和法典,解放农民不是比放火更好些?"
伯利欣根举起双手一拍,大笑起来。"好的,好吧,我们答应你们不放火,否则殃及埃默巴赫就可惜了,我们还打算招募成员呢。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卡尔洛夫。"年轻人顿了一顿,好像经过思索才决心说出来似的,"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伯利欣根皱起眉头,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某种非同小可的印象,"我们之前是否见过面?"
他自然而确定地摇摇头。"不,我想是没有的。"
"那么......卡尔洛夫先生,"骑士有些不甘心地说,"希望不久在埃默巴赫再见到您。"
他点点头。代表们松了口气,鱼贯而出。这时卡尔洛夫停住脚步,转向另一个角落。老修道院长偷偷抬起头,发觉他正朝自己走过来,眨巴着眼睛,茫然、惊惧地看着他。他站到这孤独的老人面前,个头比他高出了很多;他端详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到他发抖的身上。"走吧。" 他轻声地、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走。"
老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又看看不远处的铁手骑士和他的部下们;这样反复数遍,才低头念叨着什么,迟疑地离开了。
他们走出修道院的大门,夜晚将至,绛红色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淡淡的星星。卡尔洛夫翻身上马,慢慢地跑着,与真正的市政厅议员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假如凑近他身边,可以看见他握紧缰绳,悄然喃喃:
"教父......"
* * *
泥泞的街道上充满了叫嚷、咒骂和哀号,一些穿行其间的人遮遮掩掩,或横冲直撞。在黄昏的城市,这的确是一幅罕见而诡异得可怖的景象。一些女人哭叫着,夹杂孩子的啜泣声--"来了!来了!"--尽管嘈杂得根本听不出是谁来了、什么来了。然后还有洪亮而狂热的吼叫:"好!好啊!感谢上帝!"以及一些含糊的声音混在其中:
"说谎!他早就死了--他根本没活过来!"
夜幕降临了埃默巴赫,终于把一切都泯没入晦暗中。
莱涅听见接近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兰德克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似乎刚刚赶过来,身上也没穿铠甲。事实上他伫立在不远处迟疑一阵子,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打断主教的冥思。他刚刚能自由走动不久,而他凭窗而立的神情凝重严峻得令人胆寒。兰德克欠了欠身,决定还是先开口汇报他所关心的。
"听说市政厅跟农军协商过,他们没有放火,只是烧了文件,暂时驻扎在城外。"
"已经开始了。"莱涅的肩头微微一耸,"城市也骚动起来了。"
"市政厅到底想怎么办呢?您不打算跟他们......"
他略略抬起手制止他,自嘲地笑笑,"如果他们再积极一点,你哪能见到活着的我呢。"
兰德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这句话似乎勾起他别的联想。莱涅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不,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您......事实上,"他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终于小声开口,"埃默巴赫正流传一个荒唐的谣言......‘主教已经死于刺杀,他清醒过来的消息都是假的,因为他从没公开露面过'。"
长久的沉默。莱涅抱着双臂,面对落地长窗,一动不动;在兰德克眼中,他的背影随着渐渐深沉的暮色模糊起来。他能听见外面仍在持续的喧嚣,但是在这里时间似乎停顿了。突然他皱起眉头,因为莱涅匪夷所思地发出一连串低笑。
"大人......"
"请格奥尔格神父过来一趟,"他转过身,清楚地说,"准备这星期五的圣徒瞻礼。"
兰德克吓了一跳,立刻叫道:"什么!?难道您要--"
"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不是很想见我吗?那就让他们看个够。"他继续不加抑制地大笑着,"公开、隆重、在全体市民面前--主持弥撒!红色的日子!一台红色弥撒!"
* * *
"经验、下意识、习俗、冲动、迷信--千百年来我们都被其牢固地抓住心智,就像栖息在沼泽里,透过五光十色的泥浆窥视有限的一点光线,而没想过突破沼泽看看太阳。"
阿尔伯特?汉莱因折好信纸,把鹅毛笔、印章和封蜡都放进抽屉里锁好,然后对着蜡烛深深叹了一口气,吹得一切影子不安定地摇晃起来。屋子里过于安静,逼人用回忆来填满它。他便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亚瑟?卡尔洛夫的情景。维腾堡,一个小而生机勃勃的城市,公开演讲和辩论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就像古罗马一样,你所能表露的比所蕴藏的更吸引追随者。卡尔洛夫就是如此。他被他的崇拜者们簇拥着,姿态激昂而不失优雅,那精神美而强大,就象神一样(他亵渎地想)。然后他们认识了,开始联手打一场战争,同时他们之间也在进行另一场战争。他明白两人的差别,并且这差别随着时间愈加明显。自己能左右人们的行动,而他能左右他们的心。因此生死攸关之际,克勒请求的是卡尔洛夫而不是自己,而他竟欣然应允("求情?保住僧院?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他想扯着他的领子大吼)。代表们前去跟农军谈判时,他痛苦地发现,自己甚至有点期待他们能被嘲弄一番,然后让农军毫不在乎地烧掉修道院。
但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而探出窗口,看见那黑黢黢的影子翻身下马,门廊边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倏忽即逝的脸。那时他便意识到,"他"又成功了,说不定伯利欣根也怀着欣赏的态度与他恳谈了一番。
楼梯那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阿尔伯特皱了皱眉,考虑走开,而卡尔洛夫已经推门进来了。他们看见对方的脸,神情都有些怪异。"没有别人。克勒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尴尬的短暂沉默后,还是阿尔伯特首先开口。
"农军答应了市政厅的请求。那边已经有人转达了。"卡尔洛夫按着门把手,点点头,"就这些。"
"等一等!"阿尔伯特忽然叫道,过于突兀,而使卡尔洛夫诧异地转过身来,随手带上门。他咬咬牙,低声说:"我需要跟你谈谈。"
"哦?"卡尔洛夫笑了一笑,走近他身边,拉把椅子坐下来,"好啊。我们似乎很久没进行过什么畅谈了。"
"是的,太久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从你去海德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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