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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石——by夜雨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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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又是一场绵绵密密的雨,和着不远处堤上的嫩嫩的柳烟,整个西子湖畔仿佛被拢在一场扑朔迷离的清雾里。
妇人轻轻推开门,看到静静坐在窗前的那个小人儿,不由得摇摇头,叹了口气放重了脚步走过去,"柳姨,我没在这里久坐,就只看了一下下。"那人回过头来,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乌黑的眼珠满是祈求。妇人的手高高举起,却是虚张声势,最后轻轻落下,在少年的乌发上揉了揉,顺手撤了支撑窗子的竹枝子,"小祖宗,不帮忙也不要添乱。天虽暖了,风还是寒的。"看少年撅起了嘴,毕竟不忍说狠了让他不痛快。"估么着你书长哥怎么也还要一个时辰左右的光景才能到,哪里是你看就看来了的?"
"谁看他了?回头学堂里又有什么事耽搁了,回不来呢。"
"学里的事当然要紧,你才是,师傅疼你,下雨不让你去,你在家里就摸都不摸一下,回头告师傅说,赶明儿这懒筋还得给松松。"两人正说着话,楼下当家的叫,柳嫂,下来帮一下。
柳嫂麻利的应着,回头对少年又说,"阿玖,跟我下去店里吧,省得你在这儿霉着。"
少年却已打定了主意,只推说要躺一会儿。待柳嫂下了楼,便也悄悄起身,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拐到店堂后面的小屋里摸了一把油纸伞出来,侧耳听了听没人发现,遂一径从后院儿出门去了。
卢瑞麟坐在店里待客用的八仙椅上无可不可的听着江世文和店主人聊天。今天本来约好了游湖,谁承想从清早天就阴阴的,平白坏了他的兴致。江世文只好随他,遣小厮去各处都回了,回信儿的都唯唯而应,独含碧阁的红牌冰玉只说了‘知道了'三个字,不冷不热,这个乔拿得正好。世文前日见了冰玉对瑞麟似有意动,本有心撮合成就一段风流韵事,遂把这三个字转给瑞麟听,不想瑞麟只是一笑而过,这下世文又糊涂了。两人来湖边走走,半路上雨当头浇下来,看情形一时半刻又停不了,只好躲进路边这间小小的扇子店。店主人是个老实人殷勤奉了茶,还打发小伙计跑到世文家里去引司机来接。
茶自是没有人去动它,氤氲的茶香却是占满了整间屋子,暖暖的似乎又去了一些暮春时分的寒气。瑞麟精神一振,在店里四下走动。店堂虽小,东西却是全的。其时已是民国初年,羽扇纶巾的时代不复存在,扇子也不若以前是文人雅士的必备之物。但是,朝代更替人心和生活习惯的改变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仍是有人画扇面,有人收藏,有人手里就拿着,当然还得有人做,有人买卖。这店里显眼的还是折扇,各种扇骨,扇面,另外女用的团扇,纨扇,绢扇和檀香扇也有很多。让瑞麟诧异的是,有半边店陈列着各式竹扇、麦扇、槟榔扇、蒲葵扇、丝绸扇、羽扇、木雕扇、玉雕扇、牙雕扇、檀香木扇、蒲葵扇、茧扇、火画扇、竹丝扇和印花纸扇。瑞麟暗想这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只路边一个寻常小店,也如此了得。初时未曾留意店中的那块匾书,此时再看,‘清凉世界',四个字酣畅淋漓犹似墨迹未干,瑞麟叫了个好,指了几柄牙雕纸扇,又挑了几柄宫绢团扇让包起来。
柳嫂手下麻利,话也比店主人多。听得瑞麟是异乡人,嘴上就不停的捡些本地的趣事讲给他听。苏堤,白堤,岳飞,秦桧,西湖的水月,钱塘江的潮。最后讲到邻县的社戏,真人装了观音,金童玉女的游行。瑞麟想着大约和北地的庙会差不多,也没搭言,柳嫂却是兴冲冲的接着说,今年啊,那个装金童的就是我们家阿玖,都说比玉女还漂亮呢。话还没说完,店里冲进来三个人,挟着风雨,带进一股冷气。
当先是一个青年,一手举着伞,一手护着一个小人儿,那人从头兜着一件墨蓝的学生装。青年自己身上只余一件白衬衫,着了不少雨,一半已经湿透了,嘴上喊‘柳姨,快拿毛巾来!'。等见了瑞麟和世文又叫了一声,‘啊哟,有客人在。'后面也是个年轻人,两手各提了一只小皮箱,一边腋下夹了柄伞,没有遮挡,此时已是全身都滴着水。
被青年护着的人,把罩在头上的衫子放下来,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乌黑轻软的头发略微有些湿,粘在额前挡住了眼睛。他像出水的小鸭一样,抖了抖头,眼珠一转,显见的柳嫂脸色不好看,吐了吐舌伸手去拉了青年往店后走,嘴上说,‘书长哥,我们到后面去吧。'又招呼落在后面的人,‘秋生哥,你也快来换件衣服。'
柳嫂嘴上道了歉,一边整理好了手上的东西,眼睛却在不住的往后瞟。瑞麟知道她必是惦着那个孩子。正好这时司机来了,一阵忙乱,瑞麟和世文上了车,柳嫂脚不沾的就跑了。埋怨归埋怨,何况埋怨还不是心疼。
瑞麟一路微笑着,眼前浮现出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虽然只从自己脸上匆匆掠过,但那波光流动,婉转动人的样子竟然就这样深刻的印下了。世文看着他,心道难怪对含碧楼的花魁都不动心,原来好的是这个。只是这花间风流,人所难免,家里大多正一只眼闭一只眼,闹出来时时还成了坊间的佳话,独独对这断袖龙阳之好,无论如何都有些拿不上台面来。大哥交待自己接待的时候倒也提过,这三公子在家也是个淘气的,让自己好好陪着,‘只不要出了圈儿去'。世文觉得这个圈儿不好划,所以虽听得瑞麟好容易开口赞了一句,‘那间扇子店不错啊',他也没敢应什么,唯唯带过而已。


阿玖家里乱了一阵。他自然挨了一顿说,被灌了一肚子姜汤,后来柳姨又烧了热水让三个孩子都去泡了一会儿。
书长洗完了澡,精神一振,就到灶房间帮忙,让阿玖陪着来做客的秋生。阿玖恨不得时时刻刻粘着他,哪里肯听,只是小尾巴一样跟在书长后面。秋生是个爽快人,不恼,也不认生,跟着大家热热闹闹的挤在灶边闲聊。他是书长大学堂里的同学,这是第一次到书长家里来。书长不是个话多的人,秋生原先只大概知道他父母早亡,如今与舅父一家人同住。一聊之下才知道,这一家四口竟然是从三个家庭凑起来的。柳姨是黄河发大水那年一家逃难来的,路上丈夫和女儿染病身亡。到了此地经人介绍来阿玖家帮忙,那时阿玖才四岁,书长也只得八九岁的样子。阿玖的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再熬了两三年,终于撒手去了。临终舍不得儿子,拿泪眼看着丈夫,又指了指柳姨,看定丈夫点了头才落了气。
柳姨带着北方人的豪爽,一会儿说阿玖小时候长的就像女娃娃,大了又像猴子一样淘气;一会儿又说书长从小就懂事,阿玖和母亲身体都弱,很多东西吃不了,柳姨原来烧一手重味的北方菜,来了以后,许多菜式还是书长教的。阿玖听了就不服气,冲到柳姨怀里撒娇,书长微笑不语,只是手脚麻利的做事。秋生家在江北,家里男人素习是不沾家事的,看了书长驾轻路熟的样子也觉有趣。阿玖嘴甜,只几声秋生哥,秋生哥就把他彻底收买了。
晚间,柳姨给秋生整理了客房,书长却是和阿玖同睡。
阿玖缩在书长怀里,两个人絮絮的讲话。书长给阿玖讲学堂里的生活,讲大上海。阿玖也问他,秋生哥说的那个游行,你去了没有。书长心想,现在阿玖的心也细了,口里耐心回答,初时也去过,后来觉得一时血气之勇不能解决问题,所以还是认真做学问要紧。阿玖并不太明白,也不追问,毕竟还是对上海街上的霓虹灯更感兴趣,问是不是和书长买给他的万花筒一样,亮晶晶的,还会变。书长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了。阿玖听得津津有味,满足的感叹,书长哥,你在真好,有这样有趣的故事,还能这样暖和。书长疼惜的揉他的头发,说我这次给你买的那个暖水袋,以后记得用,是外国来的东西,睡前让柳姨灌了热水放在被窝里,你就暖和了。阿玖和瞌睡挣扎,哥你明年就毕业了,等你回来,我就不用热水袋了。
书长听了,心头一颤,半晌才低低的说,阿玖,哥一直做你的热水袋好不好?怀里的人却没了声息,已是睡着了。阿玖身体一直不太好,体温总是偏低。从小就和书长睡,让书长帮暖被窝。书长此时却觉得怀里的人仿佛变的有些烫手,低头看他,长长的睫毛,黑扇似的,嘴角弯弯的带着笑,不知做着什么好梦。书长兜兜转转,竟是想了一夜的心事。


书长要出国的消息,是秋生说漏了嘴。
早上柳姨买菜回来,说是二师傅回来了,晚上和大师傅一同来家吃饭,让阿玖去打些女儿红来。阿玖听了也是心中欢喜,立刻就要走。书长回家一贯要在店里帮忙,柳姨便托秋生与阿玖同去,说阿玖一放出去,就是出了笼的鸟,不知会跑到哪里淘气,再不知道自己回来的,便是回来,说不定酒瓶子也打了,要不就忘记放哪里了。书长听了只是笑。阿玖虽不满,话说得却不硬挺,显是这些事必是发生过的。秋生暗笑,跟了阿玖出门。果然,才出的门来阿玖便拉了秋生四处闲逛,说可惜你来得早了,晚两个月,我家门口的荷花便是好极了的,现在柳浪闻莺也不错,刚好在路上,不如带你去瞧瞧。
昨天刚下过雨,花树和湖面都还带着一抹氤氲之气。草上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昨夜的雨水,片刻便沾湿了鞋,好在天暖了,也不觉得特别的凉。秋生看着蹦蹦跳跳一刻也不安生的阿玖,嘴角不由得就带上的笑。单薄的少年,这个天还穿着夹袄,偏又不老实,一会儿折个柳条,一会儿摘朵花,袖子高高挽着,露出白生生的一段手臂,让人想起春天抽出的树枝,青嫩的很。一时,阿玖手上已得了个花环,拿给秋生看。秋生觉得阿玖的眼睛扫过来,黑白分明的,让人想起井水里拜(水拜)过的葡萄,乌黝黝,冰泠泠。两人便这么一路游逛着把事办了。
秋生逗阿玖说话,不停的拿书长的事来问他。阿玖自然也喜欢讲,讲哥哥从小就没了父母,在自己家住;哥哥背了自己去和别的小孩儿玩;哥哥从不生气,可谁要欺负了自己,哥哥就变得很凶;自己身体不好,没上多久学就不去了,哥哥却很厉害,从学里回来还会讲给自己听;自己总是离不开药,药都是哥哥煎了给自己喝;哥哥从来不吃糖,都攒起来哄自己喝药用......都是些细细碎碎的事,每一件里面都有哥哥和阿玖。秋生看那张生动的脸,忽然觉得书长好福气。后来又遗憾,可惜阿玖是个男孩。心念一动,便对阿玖说,你和书长这么好,回头他娶了媳妇,只对媳妇好,你怎么办?阿玖转过来看他,声音却是笃定,书长哥什么时候都会对我最好。
秋生被他看得一怔,不想他这么认真,便又问,那如果他到别的地方去,不回来呢?
怎么会?我家就是他家啊?这次阿玖却没有转过头来,他正耐心的试着把柳条的芯子剥出来,剩下的皮可以做成柳笛,做的好的时候声音很动听。
我是说如果。
不会有这个如果。
秋生看他毫无迟疑,忍不住想逗他,可是书长要出到外国去了,那是很远的地方啊。
阿玖看秋生一脸严肃不似玩笑的样子,果然不笑了,也不言语。半晌,忽然撇了手里的东西,一溜烟跑了。秋生手里拿了酒壶不敢追,想着那张一下没了血色的脸,暗暗后悔,路也不熟,只好回忆着来时的情景,摸索着往回走。
书长在家正和柳姨说着这事。书长开始并不想出国去的。从小就在舅舅家,这间小店只够全家温饱而矣,收入一半变了阿玖的药,一半变了自己的学费。虽然舅舅不说什么,自己毕竟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何况,这店本来是阿玖母亲家里的,连阿玖也没随父姓冯而是随母姓虞。这些都让书长不舒服,只有更多的为这个家做事。原先打算毕了业就回来,在附近的中学找个事做,收入也不错。但是前几天教授找他谈话,讲到留洋的诸多好处,书长也有些动心。
柳姨不做声的听,书长说不用学费,四五年的样子,生活可能会清苦些,不过也还好。
柳姨开始很有些兴奋,留洋呢,漂洋过海,多荣耀的事。后来又想到一事,便问,你同阿玖讲了没有?
书长说还没有,打算等再有些眉目了再说,现在学校也没最后定下来呢,指不定白高兴一场。
柳姨便发愁,不知道阿玖知道了又要怎么闹呢!
书长却一点不着急的样子,说,阿玖懂得的,这事他必不会闹。
柳姨不说话了,从新拿了手里的活计,心道,那可不好讲,你学里有事没回来,他这观音童子差点便闹着不去了。如今一走好远,几年不回来,那还不反了?!又一想,仿佛还有许多不妥的地方,便又捡了一桩拿出来说,那你不娶了媳妇再走?你也年纪不小了,要不是读了这么多书,孩子都该多大了呢。
书长没防着这个,脸都有些红了,只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到先着急这些有的没的。
柳姨不以为然,这有什么,走那么远,不比在家时候,你一个人,没个女人照顾着,怎么行?看见书长脸红,又奇怪,自想,都说学堂里女学生都摩登的很,书长怕不是也有了个什么人了吧。正想着怎么开口问他,有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撞的门咣当一声巨响,却不是阿玖是谁?


喘息未定,劈头便是一句,书长哥,你真的要去外国了么?
柳姨看书长,书长却正看着阿玖。阿玖跑得一头汗,眼睛濡湿,黑的黑,白的白,盈盈的闪着光,只是定定的看书长。看得柳姨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么认真,伸手拉他过来,想给他擦擦汗,手却被阿玖无意识的挡开了。
书长拿了柳姨手里的毛巾,把阿玖拉过来。阿玖不反抗,身体却是僵硬的。
书长一边细细的擦,一边慢慢说道,学堂里先生才提过,还不一定能去呢。又是秋生哄你呢吧。
阿玖软了一点,不一定能去,又不是一定不能去。怎么你都没告诉我?开始声音还小,后来竟越来越大了。
还不一定的事,何况我也还没想好是不是一定要去。阿玖,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汗都擦好了,书长的手放在阿玖的肩上,手下清晰可感的骨棱,瘦。书长觉得心里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真的放开,一去这许多年?
为什么不去?说话的是秋生,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个花环,神情有点狼狈。
看到他,阿玖又神气起来了,‘对啊,书长哥,是不是你功课顶好,所以先生才让你去?'眼睛却斜斜的看着秋生。
秋生放下心来,到不计较他这点小心眼子,笑说,书长功课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和书长跟的先生不一样,他的先生姓赛,我的先生姓德。说罢和书长相视一笑。阿玖本来好奇,看到他们这样子分明在讲一些自己不懂得话,心里一闷,索性闭了嘴不说话了。书长有心岔开话题,便问他上个月装金童的事,阿玖小孩儿心性,哄的一会儿就又兴高采烈了,还答应等晚上师傅来了,扮上给大家看。
傍晚,阿玖跑到街口等师傅,秋生在库房里帮书长盘货。一时书长手里那张单子上的数字都核对无误。秋生半打趣地说,没到你家来之前,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会做家事,还会打理店里。
从小做惯了。书长毫不在意,顺手把几个叠在一起的箱子再推得更整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听得外面人声嘈杂,知是阿玖和师傅来了。
迎到院子里,秋生一眼看到牵了阿玖的那个人,心里猛跳了一下,暗道,天下竟有这么美的人?身量不高,清瘦白皙,松香色的长衫松松的,一走动衣袖翩翩,似有风送。恍惚一看长得似乎和阿玖有些相像,细看神情又差很多。也是一双乌晶似的眼睛,却不象阿玖总是顾盼流转,这人安静时,眼中便似锁了清雾,人却站在河的彼岸;若真是一眼望过来,又如蝶翼掠过,挟了一阵轻风,而这种感觉却是这么轻微,细不可察。此时,他便被阿玖牵了手看院子里待放的花,不过是些寻常花草,可见是悉心打理过的,这个时节倒也带着可喜的春意。看过了栀子,看蔷薇,有一枝羞羞得打了苞,绽出一点猩红的颜色。
‘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秋生听到声音才注意到讲话的那个人,青布长衫,颀长身材,修眉英目,此时正和那白衣男子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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